第16章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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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未明,施千琅從混亂的夢中掙脫出來。

    前一刻還無比清晰的夢境,在他醒來的瞬間消散,腦海裏又是一片空空蕩蕩。

    這種感覺令人抓狂,仿佛置身空洞的荒原,四周一片荒蕪,不知道來自何方,不知道要去哪裏,更不知道身在何處,腦袋混沌成一團泥漿,靈魂疲憊地在這團泥漿中掙紮,恍惚間不知所措。

    使他難以招架的,還有那無法躲避的喧囂。

    雪片和冰茬在風中落下,小動物沙沙地跑過,馬匹突突打了響鼻,鳥鳴蟲吟,水滴叮咚,還有早起的仆役咚咚下樓,有人咳嗽,有人交談,有人劈柴,有人開始掃雪……

    所有的聲音結成一張大網,一層一層鋪天蓋地,讓他避無可避,無路可逃。

    在震耳欲聾的喧鬧中,鼻腔裏也灌進各種各樣的氣味。

    地板下的黴味,毛氈裏殘留的羊膻,木柴燃盡後淡淡的鬆香,還有四周藥物的氣息,甚至是窸窸窣窣老鼠的腥臭……

    他靜靜地分辨,每一種氣息清晰地從鼻腔穿梭而過,混雜中又各自不同,擁擠不堪地將他包圍。

    被嘈雜包裹了的施千琅,腦袋嗡嗡作響,就好像一間空蕩蕩寂寥的房間外,有成千上萬嗡嗡作響的蒼蠅和蚊子,驅趕不盡,還惡臭難擋,攪得人窒息。

    難道是老神仙那粒丹藥的作用,是不是應該告訴他一聲,這藥很可能治錯了地方,刺激的似乎並不是腦子……

    施千琅坐了起來,身上已經恢複了些氣力,他嚐試著站起身,腳下略微發飄,但還可以勉強穩住。

    他環顧四周,看到地榻一角放著一堆衣物,想來應該就是屬於自己的,於是上前翻看。

    輕柔的黑色絲綿袍子,淺棕色麻質的外袍,衣袍的肩頭處都有個破洞,沾染了血跡。

    衣物的旁還放著長靴、腰帶、襆頭、囊袋……零零總總堆在一起。施千琅有些茫然,一件件看過又放下,再一件件重新拿起來,比劃半天,別扭地往身上套。

    中毒到了衣服都不會穿的程度,笨拙得還不如幼童,難道自己此刻的心智隻與夢裏那孩童一樣?難道那藥是讓人返回幼年再開始新生?施千琅胡亂猜測,苦笑著搖頭。

    好不容易穿戴停當,他慢慢向屋門走去。簡易的梭門並沒有門栓,輕輕一拉就開了。

    外麵是個小小的前廳,此時空無一人。

    施千琅所在房間的對麵,是另一道緊閉的梭門,裏麵傳出幾個人的低語,其中一個聲音正是陸仙翁,談論的是幾種草藥的加工和收藏。

    施千琅停了停,沒有過去打擾,慢慢挪步到大門口,輕輕拉開房門。

    他一步踏出門外,站到一條狹窄的回廊上。

    寒氣湧了過來,施千琅打了個寒噤,緊接著,他惺忪的雙眼瞬間瞪大,嘴巴也不自然地張開來。

    腳下的房子建在山邊一處高地,站在幹欄式小土樓上,眼前沒有遮擋,整個蒼穹和曠野都完整撲進眼底。

    鉛黑色的天空與層層疊疊的山巒在天際交接,白雪皚皚的峰巒間雲霧繚繞,灰暗的霧氣從山邊彌漫過廣袤的草甸,彌漫過高聳入雲的杉樹林、鬆樹林和說不上名字的各種參天密林。

    盡管不見太陽,但雪後的大地有著明亮的反光,將一切勾勒出黑白分明的輪廓。

    在這既廣博又壓抑的天地間,充斥著無比熱烈的各種動物叫聲,循聲望去,樹叢裏有各色鳥兒,還有山貓躥過,草甸上奔著一群羚羊,一隻豹子緊緊攆在後麵,羚羊衝進片小水窪,驚起陣陣黑頸鶴……

    眼前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畫麵啊!

    施千琅收攏目光,打量這個小小的院落。

    四座土樓圍成不太規則的院子,每座樓都用粗木頭柱子撐起,離地而建,地板架空在橫梁木上,下層是敞開的馬圈。

    土樓的牆壁是在木板外夯一層土,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隔絕了寒氣。

    施千琅所在的小樓麵南背北而建,是正房,陸仙翁居住的是東側一個房間。

    位於正房東側比較長一些的那棟房舍,應該住的是陸仙翁醫館的學徒們,屋裏隱約有人背湯頭歌,有人在談論藥物的配伍。

    西邊一側的屋子可能住的是仆役,此時正三三兩兩從樓上下來,開始喂馬、晾曬草藥。

    正房對麵的的屋子,大概是庫房和廚房,有炊煙升起,有食物的味道傳出,還有清點物品的報數和搬運整理的聲音。

    站在這高遠遼闊的天地間,施千琅一陣心悸,他強忍著聲浪的衝擊,漫無目的胡思亂想了一陣,腦海裏有很多的信息翻滾,稍微靠近卻又無影無蹤,仿佛隨時的能想起什麽,又仿佛仍舊一片空白。

    一陣山風呼嘯著,在山間無遮無擋地掠過,施千琅甩了甩頭,縮著脖子退回屋內,輕輕關上了門。

    他躊躇著踱了幾步,東邊房間的梭門猛地被拉開,陸仙翁探出半個身子,慈愛地笑著對他招手。

    施千琅進了那間小屋,那是一個與對麵屋子差不多大的小房間,正中間的火塘燒得正旺,兩個管事模樣的男子跪坐在一側,另一邊是昨日為他施針的青年,好像聽人叫他積善。

    在他們的麵前,是擺了米餅、烤肉和酥油茶的托盤。

    幾個人挪開位置,讓施千琅坐到陸仙翁身側。

    陸仙翁始終笑吟吟注視著施千琅,待他坐下來,替他拉了拉皺巴巴的衣襟,然後給他把脈。

    仔細查看一番後,老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將一盤烤熟的山羊肉遞過去,說道:“後生郎就是氣血旺盛,毒素已經驅除得差不多了,要好好恢複體力。”

    施千琅點頭,恭敬地接過羊肉,端詳著不知道如何下口。

    一名管事發出笑聲,打趣道:“看來還真是從中原大唐來的……”

    另一位管事也隨口附和:“如此高挑的身量,膚色又白,還有衣著打扮,的確不像是本地王室豪酋家的孩子。”

    陸仙翁溫和地問:“你想起什麽了嗎?”

    施千琅搖了搖頭。

    陸仙翁道:“不著急,慢慢來,想不起來不要去費勁多想,那樣反而心亂。”

    見施千琅低頭沉思不語,他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說:“所謂記憶,無非是過往日子留下的痕跡,想不起來也不用擔心,記住現在起的事情,開始一段新的記憶就好了,你才十幾歲,未來還很長……”

    施千琅感激地點頭,陸仙翁笑了:“放心吧,你忘記了的,你的家人和朋友一定都記得,此時他們肯定也在找你,過幾日咱們回到大厘城……總有辦法……”

    陸仙翁說得沒錯,此時的大厘城裏,於贈帶了十幾個手下,正滿城尋找施千琅。

    他說不清施千琅姓甚名誰,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他到此處有何目的,無法劃出尋找的範圍,但也等不及仔細調查,隻得漫無目的到處搜。

    一群人沒頭蒼蠅般一間一間查看客棧和旅店,又去了城裏僅有的幾家醫館,雞飛狗跳地亂翻一氣。

    於贈反複形容要找的人:右肩受了傷,個子高,眉目清秀,皮膚白淨,眼睛非常亮,笑起來有梨渦……

    每當他這樣描述一次,身邊的隨從都要連忙解釋一句:“我們找的是一位小郎君,他救了我們少主,所以才急著尋他。”

    他們生怕解釋慢了,別人誤以為他們是在尋一位小娘子,甚至產生什麽更離譜的想法。

    曾三緊跟在於贈身後,皺著眉,滿臉尷尬,他湊近於贈低聲道:“少主咱們還是回去吧,這個找法不行……”

    於贈轉過頭瞪著眼睛道:“怎麽不行了?不這樣找,還能怎麽找?”

    “呃……可是,已經有人議論了,問我們是不是逃跑了妾婢……少主你可還沒有議親啊。”

    “那又怎麽樣?這關我議親什麽事?對了,要不然你給我找個畫師吧,畫個他的影像張貼一下……”

    曾三連連擺手:“少主不能胡來啊,這位小郎君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張貼影像尋找,恐怕冒犯了人家,或者反而給他惹麻煩!”

    於贈聽他這樣說,覺得也很有道理,便不再堅持,皺了眉頭嘟囔道:“那怎麽才能找到他呢?找個人怎麽那麽難呀!”

    一隻瘦瘦的黃狗正巧經過,怯怯地望了望於贈,於贈忍不住衝它大聲問:“狗,你見過那個人沒有?”

    同一時間,在施浪詔的驛館內。

    艾迪呈上一封密信,稟報道:“天網的消息,昨日在鐵匠鋪遇到的那位少年,就是衝撞了主人的那個,是越析詔波衝王的親侄子,名叫於贈。”

    “哦?波衝的侄子?”

    施千望意外地接過那封信函,仔細看了幾遍,沉吟半晌才又問:“這些年去往大唐學習的子弟中,應該沒有越析詔王室和貴族子弟吧?”

    “是的,越析詔從未派子弟前往長安,為此姚州都督府還頗有微詞。”

    “那孩子著急要找的人會是阿琅嗎?他們二人不應該有什麽往來啊。”

    “這個還不清楚,這位於贈郎最近也滿城尋人,聽他描述的特性,的確很像的在找千琅王子,我們這邊也派了人盯著。”

    施千望輕輕敲著桌麵,掩飾著不安:“阿琅會去哪裏了呢?那麽多天都沒有消息,怎麽都找不到他,應該不會真的出了意外吧?”

    他的聲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語。

    艾迪遲疑了片刻才道:“主人放心,我們全城掘地三尺了,少主肯定沒有在城裏,也沒有任何壞消息,或許他是遇到了特殊情況,來不及通知就出了城。少主的隨從說,他向來謹慎,肯定不會冒險行事的。我已經擴大了尋找範圍,一定安全找到少主。”

    施千望點了點頭,把那頁信箋隨手扔進身旁的火盆裏。

    艾迪又道:“這位於贈郎,是第一次離開越析詔都城賓居城,據說是跟隨他的老師,喀多師外出遊曆,他們去了昆州城、白崖城,喀多師還去了一趟樣備城,五日前才剛剛抵達大厘城……。”

    施千望擰了眉,思忖著道:“喀多師?喀多師這一趟……是巧合而已嗎?”

    艾迪不解,問道:“怎麽?主人覺得有何不妥嗎?”

    “倒也沒有什麽不妥,我隻是覺得,喀多師作為波衝王最信賴的謀士,作為蒼洱地區最強法師,在波衝王來大厘城出席會議的時候,他沒有在賓居城鎮守,而是以遊曆為名,去了這些地方……越析詔有些異常啊。”

    火盆裏火苗閃動,信箋已經化為灰燼,隨著一縷縷輕煙消散,施千望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查的陰雲。

    早春的清晨,陰沉的天空一片慘淡,從寒冬裏掙脫出來的花木,似乎又停滯了生長,料峭的春風從蒼山洱海間肆虐而過,拍打得窗欞嘩嘩作響。

    施千望歎了口氣,起身望向窗外,半晌才喃喃說:“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