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迷局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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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施千琅隨陸仙翁來到樣備城的這一天,在大厘城內,阿依紮穿過一片茅舍,去找仵作朱四。

    這裏是大厘城北的一片低窪地,低矮的屋舍相連成片,屋舍間的小道彎彎曲曲,髒水和垃圾混雜著,在陽光下散發陣陣惡臭。

    偶爾有孩子和狗跑過,阿依紮側身躲避,黑色的衣袍蹭上了暗紅的泥灰,她對此並不在意,對照著手裏皺巴巴的一張圖,往前走去。

    刺殺事件發生後,整個大厘城都陷入了恐慌,這個平民聚居的地方顯然已經被府兵搜查過了,因此,當人們看到負劍前行的阿依紮和侍衛虎虜,立刻驚恐地躲開。

    當日抓到的幾名刺客,審問後一無所獲。皮羅閣認定這是針對自己的刺殺,怒不可遏地咒罵了一通後,安排覺鳳留下調查,就返回壟玗(yu)圖城了。

    在此之前,阿依紮已經查到了鐵匠家,她認為在鐵匠家死去的幾人是關鍵,打算親自向仵作了解一下詳細情況。

    聽說朱四和徒弟外出查驗屍體,於是阿依紮問清楚了地點,直接尋來。

    在迷宮一樣的茅舍間幾乎要迷失方向時,阿依紮終於看到一戶人家門外的黑色旌幡,走近一看,低矮的屋舍內,正有兩名仵作在整理裝殮,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坐在角落裏低低哭泣。

    注意到門外靜靜觀望的阿依紮,那名年輕的仵作阿忍走出來道:“替師父問,這位小娘子是否有事?”

    阿依紮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直截了當:“昨日蒙舍詔主和施浪詔主遇襲,刺客至今身份不明,其中有個鐵匠,因此想請教一下你的師傅,在鐵匠家發生的命案,死者的身份有沒有線索?”

    屋內傳來朱四的聲音:“小娘子是何人?”

    “遇襲者之一是我的兄長。”

    屋內安靜了片刻,朱四走出來,對阿依紮行禮:“要讓公主失望了,什麽線索也沒有。”

    阿依紮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道:“那現場,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證物?”

    “沒有。”朱四回答得斬釘截鐵,阿忍愣了愣,把視線偏向一邊,垂下頭去。

    這個細微的異樣反應被阿依紮察覺,她隱隱感覺這個年輕仵作知道點什麽,但也無法再追問下去,待朱四和徒弟返回屋內,她轉身緩緩離開。

    剛走了幾步,迎麵過來一個肥胖的婆子,帶著兩名隨從。

    道路狹窄,那婆子看了看衣著簡單的阿依紮,又看看同樣裝扮普通的虎虜,從他們旁邊硬擠了過去。

    虎虜上前一步要推開他們,阿依紮抬手製止了他。

    那三人剛過去不久,就傳來小女孩驚恐的哭聲,以及婦女大聲的咒罵。

    阿依紮停了腳步,從斷斷續續的對話中,聽出了大概原委,原來那小女孩的父親早逝,這次是母親也死了,親戚將她賣了,那個婆子是來帶走她的牙儈。

    女孩淒厲的喊叫聲傳來:“……阿娘,阿娘……我不走,我不走……”

    婆子厲聲嗬斥:“小丫頭力氣真大……不走不行!去做奴婢總是能吃飽飯,不要不識好歹……捆起來,把她捆起來!”

    ……

    哭喊聲不斷,間或有陶罐摔碎、木棒敲打的混亂聲響。阿依紮皺起眉,掉轉頭又折身回去。

    那間破敗的茅屋此時一片狼藉,女孩大聲尖叫著死死抓住屋門,一個壯漢抱著女孩的腰,另一個正在掰她的手指,那婆子喘著粗氣叉腰站在一邊。

    兩名仵作已經把屍體包裹停當,正要用一架兩輪車拖走,女孩嚎哭得更厲害了。

    朱四自己也有女兒,見狀難免動了惻隱之心,勸道:“你們輕點,不要傷了這孩子,她才沒有了親人,又要……你們好好說,好好勸吧。”

    見阿依紮過來,朱四連忙又行了禮,然後示意阿忍,就要拉著屍體離開。

    阿依紮卻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繼續詢問什麽,而是走向那兩名壯漢,沉聲道:“放手。”

    她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不能反抗的威懾力量。

    在場的人都驚訝地看向她,她再一次喝道:“放手!”

    那婆子這才回過神,擰著眉,瞪圓了眼睛大聲道:“小娘子不要多管閑事,別以為你這是幫她,錢的事情暫且不提,今天我們如果不把她帶走,她無依無靠怎麽活下去,餓死還在其次,不出三天,周圍的癩漢就得把她吞了……”

    “那就說說錢的事!”阿依紮沉著臉道。

    婆子愣了愣,打量了一下阿依紮,沒好氣地揶揄道:“不是隻有你心腸好,有錢也不能這樣用,可憐的人很多,你買不完的……”

    “要多少?”阿依紮不耐煩打斷她。

    那婆子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語氣緩和下來:“不是錢的問題,這個丫頭已經訂好了買家,我們這是要給人家送去。”

    阿依紮回頭看了虎虜,虎虜會意,從荷包裏取出一錠小金餅遞給阿依紮,阿依紮接過來掂了掂,對那婆子說:“你收了這錢,人我帶走,你不收,人我也要帶走,要不要這錢,你自己選吧。”

    婆子再一次打量了阿依紮,又看了看虎虜臉上猙獰的傷疤,稍作猶豫後接過了金子,嘟嘟囔囔叫上隨從離開了。

    阿依紮走向那個女孩,俯身下去拉起她,平淡地問:“你是要去投親,還是隨我走,你自己決定。”

    女孩甩開她的手,撲向母親的屍體,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來。

    阿依紮頓了頓,對虎虜吩咐道:“走吧。”

    女孩的哭聲漸漸遠了,阿依紮低頭在狹窄的巷道裏穿行,胸口悶悶地難受,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很多,確實買不完。”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卻是阿忍拉著那個女孩追來,他奔到近前,氣喘籲籲道:“請等一等,這孩子願意跟你去。”

    阿依紮略感意外地看著那女孩,她被阿忍拽著跑了一路,淚水和汗珠把臉糊得亂七八糟,抽泣著對阿依紮點頭。

    阿忍緊接著壓低聲音道:“師父讓我轉告貴人,那日在鐵匠家,發現了望苴兵符……”

    “望苴兵符?!”

    阿依紮聽到阿忍說出這幾個字,瞬間呆了,她瞪大眼睛,想從阿忍的口中聽到更多的信息,阿忍卻隻是躬身行了禮,然後匆忙跑了。

    原本就一團亂麻的事件,罩上了又一層迷霧。

    當天下午,大厘城的牢房。

    阿依紮站在監舍門外,稍微適應了一下,才依稀看到陰暗的角落蜷曲著的身影,狹小的窗口透不進光亮到那裏,隻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團。

    阿依紮對著那團陰影,緩緩道:“聽說你是一名鐵匠,手藝還不錯,在鄧賧詔有的安穩生活,卻為何要做行刺的事?其中的緣由能不能說出來?”

    那黑影一動不動,阿依紮接著道:“你做出這樣的舉動,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是,為此險些送命,你的娘子也喪命了,值得嗎?”

    這句話猶如扔了一塊石頭過去,擊中了那團黑影,一陣悉悉索索之後,嘶啞的聲音傳來:“什麽?你在說什麽?我的娘子……她……你說她怎麽了?”

    “在你離開家之後,應該就是當天晚上,她死在家裏了。”

    阿依紮說完,靜靜等待著對方的反應,果然,片刻之後,黑影挪動了,低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們說會帶她去安全的地方,他們說了會帶她一起走的……怎麽會……”

    “不知道是誰承諾了你。而且,當天在你家裏死的是三個人,除了你的娘子,還有一個青樓樂師,還有一名年輕男子,他們一起被毒殺了。答應帶你娘子去往安全之處的,是誰?”阿依紮不緊不慢地問道。

    那鐵匠發出了一聲驚呼,緊接著向前挪動,身上的鐵鏈嘩啦作響。他湊向光亮處,仔細打量木柵欄門外的阿依紮。

    阿依紮也向前邁了一步,靠近柵欄縫隙,問道:“你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黑影再一次縮了回去,又陷入了沉默。

    少頃,阿依紮將一枚口弦琴放在唇邊,左手執琴,右手彈動,清亮婉轉的琴聲響起,繼而鏗鏘激烈,曲調仿佛狂風驟雨,瞬間將牢房陰森堅固的石牆穿透,充斥滿所有空間,久久回旋。

    黑暗中的陰影如同被雷擊中,在一陣戰栗之後,他掙紮著站了起來,艱難地向監舍門口挪動,嘴裏發出驚訝的低吼:“你是誰?為什麽會吹奏……為什麽會吹這曲揚旗令?”

    阿依紮漸漸收了琴音,答道:“我的母親,她是女王爾青。”

    一聲淒厲的呼號傳來,鐵匠撲通跪倒,匍匐著向阿依紮爬來,嗚咽間斷斷續續道:“你就是吾王的那個骨肉嗎?你都長這麽大了……”

    阿依紮見他如此,也有些動容,她蹲下身,壓低聲音對鐵匠道:“你是望苴的遺部,那麽,誰在調遣你們?你們打算做什麽?能不能告訴我?”

    鐵匠停止了哭號,抽泣著清了清嗓子,猶豫著說:“我知道的也有限。”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了,在此之前,我先說一下我所知道的。”

    阿依紮和緩道:“那日有人傳信給蒙舍詔的覺鳳王子,讓他去倚紅閣找教習吳娘子,說可以知道鐸鞘劍的消息。傳信的人已經找不到了,據說他當天去過你的鐵匠鋪……”

    鐵匠專注地聽到這裏,抬起頭,驚訝地咦了一聲。

    阿依紮接著道:“當晚是我去的倚紅閣,沒有見到吳娘子,之後她在你的家中出現,再之後,你和吳娘子離開家,樂師月娘、你的娘子和一個年輕人死在了你家裏,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鐵匠思索了片刻後,低聲道:“公主殿下,奴下流落到大厘城,躲藏著生存下來,原以為望苴就這樣完了……”

    他咳嗽了幾聲後,接著說:“奴下以為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沒料到那一晚來了兩位娘子,奴下並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手持兵符,命我與吳娘子去完成一個刺殺任務,由那年輕人將我的家眷帶走安置。”

    “那年輕人和吳娘子是否都是望苴舊人?”

    “不,他們都不是。”

    阿依紮又問:“為何要刺殺蒙舍詔主和施浪詔主?”

    鐵匠垂下頭,又低低抽泣起來:“奴下並不清楚刺殺什麽人,更不知道是什麽目的,隻是奉命行事。而且,不做不行,他們有兵符,而且還說,不幹就殺了我的娘子……可憐我那娘子……”

    阿依紮站起身,她的臉上仍舊平靜,麵頰卻緊繃,沉默了良久她對鐵匠道:“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枉死的。你再仔細想想,如果還有什麽細節,過幾日再告訴我。”

    阿依紮向外走去,監舍門邊的暗影裏,一個高大的身影跟上了她,那是蒙舍詔的覺鳳王子。

    牢房外的空曠院子裏,陽光似乎尤其刺眼,阿依紮和覺鳳站定緩了緩才適應過來。

    二人一言不發地站在夕陽下,身上卻似乎帶了寒氣一般,涼意散不去。一陣風過,阿依紮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果然差點入局啊。”低沉的男聲帶笑說道。

    阿依紮側頭看去,覺鳳周正俊朗的臉上滿是戲謔的笑意,他輕歎一聲:“唉,原以為離開長安,就告別龍潭虎穴了,誰知才回來,立刻收到這份見麵禮。我啊,在哪裏都不受歡迎哦。”

    蒙舍詔的覺鳳王子,是鄧賧詔上一代詔主豐銘與蒙舍詔萊諾公主之子,身上有鄧賧詔和蒙舍詔王室的血脈。

    從血統關係來說,蒙舍詔主皮羅閣,是他的堂舅,也是他的養父,鄧賧詔主銘珞是他的親哥哥。

    造成如此複雜的關係的原因,是由於當年萊諾公主的父親,蒙舍詔前代詔主炎閣沒有子嗣,擔心王權旁落,於是將親外孫覺鳳接去撫養。

    後來炎閣有了兒子,並沒有將覺鳳送回鄧賧詔歸宗。

    炎閣去世後,其弟盛邏皮繼位,這位詔主也就是阿依紮的生父,恰逢大唐要求西南之地派貴族子弟前往長安,就讓覺鳳以蒙舍詔王子的身份去了長安。

    很快盛邏皮也去世了,其子皮羅閣成為蒙舍詔主,覺鳳也就正式成為他的養子。

    身份如此顯赫的覺鳳,很多時候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粒棋子,隻是按照兩個詔國的需要,被擺布著。

    身邊很多人都需要他,養父需要他鄧賧詔的血統,需要他與長安的關係背景;兄長需要他的蒙舍詔血統;大唐需要他接受中原文化後回來成為紐帶,卻沒有人在乎他的需求。

    不過,他真正的需求是什麽呢?除了安穩活著,扮演好在這些勢力中的身份角色,他自己的內心裏,可以去需要什麽呢?

    覺鳳不願意多想這些,隨口問阿依紮:“姑姑你說,是什麽人想挑起事端呢?你、我、望苴,甚至鄧賧詔和浪穹詔……什麽人想把這一切攪合在一起呢?”

    “是啊,有什麽好處?誰有好處?或許,設這個局的目的,除了想讓我們與刺殺緊密關聯,想證明我和你有野心,還有什麽呢?畢竟鐸鞘劍都搬出來做餌了。”

    覺鳳眯起眼睛,遠處青黛的山巒和山頂皚皚白雪如此清晰,他卻仿佛陷入了混沌。

    他搖了搖頭,又長歎一聲,對阿依紮笑道:“咱們這是躲過了一劫啊。”

    “背後的人,不會就此停手吧。”阿依紮卻笑不出來。

    “不停手好啊,再伸過來,咱們就一把抓住!”覺鳳看著比自己還小兩歲的這位姑姑,心裏突然生出酸澀的感覺。

    這位小姑姑,在他離開壟玗(yu)圖城去長安一年後,才從破廟接回來,他與她並不熟悉,不過,相仿的顛沛經曆,他能夠理解她堅硬外表之下的,無法言傳的冷傲和孤單。

    宮院裏那些無憂無慮的公主們,還有那些灑脫快意的王子們,每日最大的苦惱隻是玩得不盡興,物件不合心。

    而覺鳳和阿依紮,卻隨時提防卷入陰謀,擔心被人暗算,甚至還會遭到刺殺,同樣出生在王室,他們落地就在荊棘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