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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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雨了許多天,終於放晴,這時的黃昏特別絢麗,陽光報複似地極致濃烈,無遮無攔地把最後一抹光輝鋪灑,所有一切都被點亮了一般,露出最豔麗的色彩。

    施千琅推開窗,讓夕陽照進屋子裏,西斜的太陽並沒有多少熱度,灌進來的更多是冷風,在颼颼的寒涼裏,他卻從心底湧起一股暖意,感覺到踏實和滿足。

    兩名仆役到淨房拿出他換下的衣物,準備退下,施千琅連忙叫住他們,走過去從一件貼身內衣的襯裏夾層中,取出一個包裹仔細的小布包,這是在樣備宮中,照原王交給他的東西。

    施千琅想了想,將布包揣進懷裏,出了小院,尋陸仙翁去了。

    此時醫館各處已經開始掌燈,稍事休息的陸仙翁,還在忙碌著。

    他所居住的小院內,人來人往,屋裏站滿了回話的管事、問事的學徒,還有一兩個得知他回來,立刻趕來求醫的患者。

    施千琅在門口望了望,悄悄轉身打算退出去,卻被陸仙翁一眼看到,大聲喚他進去,又招手讓他坐到身邊,微笑著道:“你就在這裏等著,等一下該施針了。”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送走最後幾個人,積善站在門外大聲對胡管事道:“咱們謝客吧,必須讓師父休息了。”

    胡管事答應著屏退了院內眾人,陸仙翁對積善揮揮手,讓他也退下休息。直到這時,老人才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態。

    施千琅忙給他遞過去一盞熱茶,又拿了一個引枕給他靠著,陸仙翁放鬆地伸長了腿,舒展了一下身體。

    “仙師的身體也要緊,別太勞累了。”施千琅給他捶著腿說道。

    “我有數的,不妨事。對了,看你剛才是有話要說的樣子,有什麽事嗎?”

    施千琅拿出那個小布包打開,遞了過去:“照原王所托,讓我交給原羅君的,說是標注了鐸鞘劍所在位置,又說他曾經在無量山接觸過那神物,施浪詔的白千王為此送了命,他希望原羅君去找羅刹大神官,把圖還給羅刹大神官。這些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想給仙師看看。”

    陸仙翁接過那片泛黃的羊皮,湊近燈前仔細辨認了一番,然後將它重新包好交還施千琅,換了個姿勢坐舒服了。

    沉吟片刻後他才道:“這上麵的山川圖形應該是標明了藏寶位置。而僰文是說,神劍將埋藏在高山之巔,正午的陽光將三塊巨石的影子匯聚到一個點,那裏的積雪下有空洞,再向下就能見它。這劍必須選擇歸隱,等待它的主人在合適的時機起獲,否則會有災禍。”

    施千琅問:“為何說它是神劍?”

    “那柄劍本是產自麗水,工藝複雜,據說削鐵如泥,鋒利無比,後輾轉為望苴部族所得,成為可以號令望苴所有軍隊的神器。後來,望苴部族被剿殺,三萬神騎軍不戰消失,鐸鞘劍也沒有了蹤跡。後來望苴整體歸附了蒙舍詔。”

    “那,施浪詔王的死與之又有什麽關係?”

    陸仙翁歎了口氣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當年幾大詔主在無量山狩獵,奇怪的是施浪詔的白千王在營地裏遇害了,一同被害的還有白千王的王妃蘇瑾夫人。當時,他們四歲的幼子也在現場,可憐的孩子不知是否目睹了父母被殺的場景,他的兄長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泡在父母的血水裏一天一夜,而他的兄長施千望那年也隻有十二歲……”

    施千琅聽到這裏,心裏莫名地抖了一下。

    陸仙翁接著道:“施千望是蒙舍詔珈嫫公主所生,那是歸義王皮羅閣的同胞姐姐,誕下施千望後不久病逝了。施千望趕去無量山接他父親靈柩時,蒙舍詔和其他幾大詔王在靈前讓施千望繼承了王位,此後,蒙舍詔一直是施千望的後盾,支撐著年輕的千望王坐穩了王位。”

    “所以,是誰害死了施白千?”

    “不知道啊,這些年千望王也一直在調查,都沒有個結論。照原王為何說是與鐸鞘劍有關呢?”

    施千琅帶著疑問前來,陸仙翁回答後,似乎問題更多了,兩人一時都陷入了沉思。

    小風爐上的茶湯咕嘟咕嘟翻滾著,茶香彌漫在四周,施千琅為陸仙翁舀了一勺茶水,橙紅的燈光照射下,茶湯呈現出暗紅的琥珀色,他的心又咯噔一下。

    想了想,施千琅問:“仙師覺得,人會不會夢見真實的未來,或者過去?”

    陸仙翁道:“據說夢境來自於天神,有些夢境是雜亂的幻影,也確實會有部分是真實的,夢中提前讓你看到未來,或者是往事,這可能上天通過夢給我們啟發,也可能是魔鬼借夢境蠱惑我們,有時候我也想過,夢境會不會是另一個同步的世界,在夢中與我們短暫有了連接。”

    “有另一個同步的世界嗎?”

    “不好說啊,你知道嗎,活得太久,就會遇到很多解釋不清楚的事情……怎麽,你夢見什麽了嗎?”

    施千琅很想說,在認識於贈之前就夢到過他,還夢到自己有個兄長,夢到自己坐在溫熱的鮮血中,直到那些血水冰涼、黏稠……另外,他還提前夢到過照原和原羅父子,夢到樣備王宮,夢到過戰爭,夢到很多沒印象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

    隻是這些幻境,要如何對陸仙翁說清楚呢?

    正在猶豫,門外傳了於贈的聲音:“老神仙我來了,看我給你帶了禮物……不知兄,不知兄在嗎……”

    不等施千琅起身,門被一把推開,煥然一新的於贈帶著那兩名侍衛,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風風火火走了進來。

    他先畢恭畢敬給陸仙翁行禮,然後指揮著侍衛放下東西,自己取過一個包袱打開,拎起一件輕軟的皮袍。

    於贈走到陸仙翁身後,把皮袍披在他身上,左右端詳著道:“正合適。老神仙你的袍子有點舊了,換上這件吧,雖然春天到了,很快就會暖和起來了,但是早晚還是寒涼,而且冬天總要再來,當然,到時候我再送給你更好的。”

    看陸仙翁笑眯眯地收下了,於贈又去打開另外的包袱,取出三四件錦緞袍子,看了看施千琅,抖開一件比劃了一下,催促施千琅換上試試。

    施千琅看那鮮豔的絲綢麵料,遲疑著拒絕道:“這也太華麗了吧。”

    於贈不以為然道:“你先湊合穿吧,別嫌棄,你過去穿得可比這個好多了。”

    他想了想又道:“那時候你是中原的衣著樣式,你該不會是中原來的商賈……不對,我記得你說話的口音分明是……是……我也說不清了……應該也不是中原口音……”

    說話間,於贈已經動手幫施千琅換了一件錦袍,他退後一步看了看,滿意地點頭,然後從腰間摘下一柄寶劍,隨手掛在施千琅腰帶的佩環上。

    施千琅低頭看時,於贈一把抽出那劍遞到他手上,眼睛緊盯著他,一臉期待地等著看他的反應。

    這柄劍如同彎刀,呈流暢的弧形,劍身透著幽藍光澤,並飾有漂亮的雲紋,犀牛角劍柄裝飾了黃金和寶石,看起來很是貴重。

    施千琅麵露難色,這卻不是於贈期待的表情,他連忙說:“阿琅你不要有負擔,這劍是請你幫我保管的,幫我佩戴著。”

    見施千琅疑惑,於贈又解釋:“不是我舍不得贈送,這劍是叔父賜予的,不敢送你。我佩的這柄是師父送的,那老爺子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不佩他送的劍可還了得,所以我經常是兩柄都帶著,自從上次那件事,還有那天晚上被狼襲擊,我才懊悔啊,早應該拿一柄給你,男子不佩劍果然不行!”

    “上次的事?那是什麽事?”

    “反正有那麽件事,你以後會記起來的,實在不行我再告訴你。對了,你知道這劍的來曆嗎?”於贈麵帶興奮地問,又轉頭問陸仙翁:“仙師一定知道的,是吧。”

    陸仙翁眼睛一亮:“你是說……”

    “沒錯沒錯,鐸鞘劍……”

    施千琅和陸仙翁聽罷都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於贈笑了,接著道:“哎,這柄當然不是鐸鞘劍,不過,這柄劍與鐸鞘劍同源哦。”

    他頓了頓,神秘地說:“一百多年前,我們越析詔有位據說通靈的鑄劍師,一次鑄成三柄寶劍,這是其一,還有一柄叫同鐸,在我叔父身邊,第三柄就是那神劍鐸鞘。”

    於贈坐到榻上,喝了一口茶,接著道:“那鐸鞘劍,以冰山深處的鐵石,用至寒的冰雪水鍛造,同時飼以毒蟲、馬血……總之工藝神秘,那劍後來輾轉到了望苴部族,又被施以蠱術,就成為了無法言說的神劍……可惜那劍消失了,據說得到它的人將擁有不可思議的巨大助力,擁有神兵……”

    “可是,為什麽也沒能幫助到望苴呢。”施千琅歎道。

    “對呀,這個問題也是我經常問的,擁有神兵哎,怎麽可能還被滅了族呢?你說是吧仙師。”

    陸仙翁頷首道:“確實,任何外界借來的力量,都沒有自身強大靠得住。”

    施千琅點頭,又看向手裏的劍,輕輕擦拭了一下,問:“此劍何名?”

    於贈詭秘地眨眨眼道:“莫問!”

    施千琅看看他,認真答道:“好,那就不問了。”

    於贈哈哈笑了:“好什麽好,怎麽你就不問了,其實這劍名字就叫莫問,怎麽樣,這個名字很厲害吧。”

    施千琅不解:“這名字怎麽厲害了?”

    於贈眉飛色舞地解釋:“這劍原名是朱苛,你聽聽,小姑娘名字一樣嘛,一點氣勢也沒有,我就給它改了個名字。據說它的形狀和裝飾都與鐸鞘相似,所以叫它莫問……你想啊,當你拔出此劍,別人一看嚇一跳,此劍難道是鐸鞘?然後你答他:莫問……!是不是想想都很威風?”

    他邊說邊比劃著,陸仙翁和施千琅也笑起來,施千琅搖頭道:“那樣就不怕被搶了嗎?”

    “那不可能,見過鐸鞘劍的人據說都死了。而且,好歹我也是一詔王子,阿琅跟著我,也不會有人敢搶的,再說了,鐸鞘劍欸,硬搶神劍?就不怕神兵天降嗎?”

    施千琅笑著搖頭道:“既然沒人見過鐸鞘劍,又怎麽能有人因為相仿而詢問呢?很難有機會威風地回答啊。”

    於贈也有些懵了,眨巴著眼睛思考哪裏不對勁,幾人又是一陣大笑。

    施千琅指了於贈腰間的佩劍問:“那這柄劍叫什麽?”

    於贈斂了笑容,不自在地看看門外:“怎麽突然肚子好餓呀,你們還沒吃飯吧,應該讓他們上飯食了。”

    陸仙翁看他閃爍其詞也好奇了,笑著問:“說說你師父給這劍取什麽好名字了,那位上師一貫吹噓自己學富五車,我也聽聽他的高明之處。”

    “哎呀仙師你可別問了,我師父有時候就是太隨意,他取的名字我也不敢改……”

    施千琅更好奇了,追問道:“那到底叫什麽?”

    於贈一臉的不情願,猶豫再三,低聲嘀咕道:“魚眼……”

    “什麽?”

    “嗯?”

    陸仙翁和施千琅相互對視一眼,都強忍著不笑。

    於贈見狀不幹了:“說了讓你們別問了的,告訴你們,你們又笑我!”

    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惹得陸仙翁和施千琅悶笑出聲。

    陸仙翁笑道:“不愧是喀多師,這確實是他的風格啊。”

    施千琅重複道:“魚眼?”

    於贈上前推他:“哎呀你這個人,你怎麽還要叫。我本不想提的……我師父說,這是隨時保持警覺,睡著了都不放鬆的意思,我當然知道了,像魚那樣從不閉眼,可是,魚死了都瞪著眼……讓你別笑了……走了走了,必須換個地方才能安靜吃飯了。”

    兩位少年嬉笑著告辭離開後,陸仙翁叫來了胡管事,對他吩咐道:“明早去給聖元寺傳個信,告訴阿依紮公主,我們已經返回大厘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