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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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元八年,三月初十。

    正值萬物複蘇之際,重華宮卻是一片淒冷蕭瑟之景,來往的宮人臉上都透著沉重悲慟。

    奢華雅致的內室被幾隻火爐烘得暖洋洋的,層層疊疊掩著的紗幔下,忽地響起壓抑痛苦的輕咳。

    咳嗽聲引起一旁候著的侍從注意,對方迅速來到床邊,表情滿是擔心不安問:“宸貴君,您沒事吧?”

    輕柔紗幔下沒人應答,過了許久,才有一隻手虛弱將帷幔掀起。

    那手瓷白如玉,骨節根根分明,本是極好看的,卻因主人久病纏身透著病態,沒半分顏色。

    “沒事。”虛弱卻仍動聽的聲音輕輕響起:“冬林,把紗幔掛起來吧。”

    冬林應聲將紗幔掛了起來,目光觸及床榻上氣若遊絲的主子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青年膚色慘白,臉頰清瘦,顴骨因此微微突出。饒是如此,仍不難從這張臉上窺見曾經昳麗絕世的容顏。

    永霖侯府被冠以第一美人稱號的小侯爺沈輕墨,在大昶是遠近聞名的。

    冬林自幼跟著沈輕墨,從永霖侯府一路至重華宮,比起主仆兩人更似兄弟。眼見主子這般模樣不禁傷心難過起來。

    “哭什麽?”沈輕墨說話都沒什麽力氣,帶著點笑道:“我還沒死呢。”

    他邊說邊側頭往外看,透過窗欞見院裏種的桃花已然綻放,明豔豔的煞是好看。

    冬林垮著臉小聲嘀咕:“不許您說那個字,什麽死啊死的,您可是要長命百歲的。”

    沈輕墨失笑,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身體。如今油盡燈枯不外如是。

    但他也沒費勁爭辯,隻向往地看著那片桃林,期待道:“桃花開了啊,真好看。冬林,扶我起來,我想出去走走。”

    冬林擔心主子身體,怕出去受了寒,但見他格外執著,精神也比前幾日好得多,還是聽從吩咐將其扶了起來。

    沈輕墨在床上一連躺了大半個月,骨頭都躺僵了。這日似乎真有好轉,竟在冬林的攙扶下走了出來。重華宮的宮人見狀很是歡喜,以為主子終於要好起來了。

    冬林給沈輕墨披了厚厚的狐裘,又塞了個手爐給他,才攙著人走進桃林。他常年服藥,身上瘦得沒幾兩肉,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下去。

    桃花擁簇著開得正豔,沈輕墨看了一會,體力漸漸不支。

    冬林提議送他回房,沈輕墨卻不肯。他聞膩了湯藥味,隻想多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冬林沒辦法,隻能命人搬來軟塌,攙扶沈輕墨小心躺上邊歇息。

    沈輕墨側身躺著,瞳孔深處映著灼灼桃花。原本靜止的桃林忽然刮過一陣風,花香隨之而來。

    他嗅著鼻間馥鬱花香,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困,眼皮更沉得直往下墜。

    闔上眼皮的前一瞬,沈輕墨恍惚看見桃林深處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直奔過來。那張臉棱角分明、俊美無儔,隻是一貫冷漠的臉上竟多了幾分擔憂。

    是陛下。

    沈輕墨思忖片刻,又覺得大概隻是幻覺。陛下已經半個月沒來過重華宮,怎麽會在這時候過來,又怎麽會為他擔憂。

    如此想著,他意識逐漸被抽離。

    眼前一片漆黑時,沈輕墨隻感覺無比輕鬆。他從現代社會穿越到這,被強行困於深宮八年,從未走出過巍峨宮殿。

    但現在好了,從此刻起,他終於自由了。

    沈輕墨唇邊悄然蕩起笑意,闔著雙眼,像是睡著了。

    冬林第一時間察覺主子異樣,滿臉驚慌失措,在發覺對方已經沒有呼吸時,更是臉色慘白。

    他踉蹌後退,才聽見身後疾奔過來的腳步聲。

    來人風塵仆仆,滿臉疲憊,顯然一路跋涉未曾歇息過。身上錦衣略顯淩亂,透著幾分狼狽,卻掩不住其周身獨屬的帝王威嚴。

    “陛下。”冬林撲通跪倒在地,語氣悲愴絕望:“宸貴君薨了。”

    謝曇急匆匆趕來,聽聞此言腳步又猝然頓住。

    他佇立原地,一時不知該做什麽,隻定定注視著軟塌上的沈輕墨。

    那人斜倚著軟塌,巴掌大的臉半陷進狐裘,青絲灑落肩頭,瓷白的肌膚透著病態。幾瓣桃花被風吹落在他身上,仿若世間最美的景色。

    沈輕墨自幼身體不好,常年服藥,後來家中遭遇變故,病情更是加重。哪怕謝曇一直用藥強行吊著性命,這麽多年終究到了極限。

    他孤身前往北境,為的便是尋那最後一點生機。哪知他取了藥,快馬加鞭也沒能見到對方最後一麵。

    謝曇氣急攻心,體內氣血翻湧,手中一直寶貝似地捧著的藥罐轟然落地。

    他身體前傾,猛然噴出一大口血。

    血液染紅了地麵,一滴血卻被濺起落在沈輕墨耳畔,鮮豔欲滴,像烙印於此無法褪去的朱砂痣。

    漫長且無邊無際的死寂過後,沈輕墨耳邊忽然出現了一點聲音。

    那聲音逐漸放大,變得越來越清晰,嘈雜的伴奏和著嘶啞難聽的歌聲猛地撞入耳膜。

    他頭隱隱作痛,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豪華奢靡的包廂內。

    包廂裏坐著七八個人,有男有女,台麵擺著果盤和十多瓶名酒,前方高清熒幕播放著歌詞,旋轉閃爍的彩燈晃得人眼花。

    一個身穿皮衣、破洞牛仔褲染著黃毛的青年正摟著個漂亮女孩放聲歌唱,沈輕墨聽到的那能將死人唱活的聲音正是從對方嘴裏發出的。

    他蹙著眉頭從沙發上坐起來,在看清周遭環境後,恍惚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他並非生於大昶,而是不知為何穿越過去的。之後靈魂被困於年僅五歲同樣名為沈輕墨的幼童體內,在大昶度過了二十一年光陰。

    本以為病逝後魂魄消散,沒想到自己竟又穿回來了。

    望著眼前熟悉的事物,想到分別數年的家人,沈輕墨不由慶幸起來。

    他這次重新擁有了健康的身體,不再需要湯藥灌養。也得到了前世無比渴望的自由,不必再受困於層層宮牆。

    這些於他而言皆是幸事。

    “輕墨,你發什麽呆啊。”黃毛青年荼毒完大家,摟著小女友走過來,將麥克風往前一遞:“怎麽樣,來一首?”

    沈輕墨盯著黃毛青年看了幾秒,想起對方名叫張立,是他名義上最好的朋友。

    穿去大昶之前,沈輕墨因為家庭原因極度缺愛,誰對他稍微好點,他就以一顆真心相待。加上出身豪門,性子又軟,於是給了張立可乘之機。

    曾經的沈輕墨以為張立真心把自己當朋友,但多活了二十一年,現在的他哪還能看不透。

    張立之所以和他做朋友,對他好,捧著他,不過是因為他有錢,可以在每次吃喝玩樂、肆意消費後為對方買單。

    以前的沈輕墨不在乎這些,錢於他而言遠沒有朋友重要,但現在的他不這麽想了。

    這冤大頭誰愛當誰當去,他沒興趣再奉陪。

    “不想唱。”沈輕墨頓了片刻,冷淡拒絕。

    張立笑嘻嘻地在沈輕墨身旁坐下,抬手想勾他肩膀。

    沈輕墨身體前傾,嫌惡地避了開。

    張立有些不快,沒再堅持勾肩搭背,耐著性子道:“行了,知道你最近沒戲拍鬱悶,可出來玩為的是高興,你就別想那些糟心事了。給哥個麵子,唱首歌給沒聽過的開開眼。”

    沈輕墨唱歌很好聽。張立話音落下,周圍頓時起哄聲一片。

    張立也等著沈輕墨接麥克風。往常他說到這份上,對方怎麽也會來一首。偏偏今天的沈輕墨看著與往常不太一樣。

    張立心頭沒來由地湧過不安,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沈輕墨滿是嘲諷道:“麵子?你誰啊,有這東西嗎?”

    誰也沒料到向來好脾氣的沈輕墨會這麽說,張立一臉怒容,其他人也驚愕住了。

    沈輕墨懶得理他們,也沒功夫在這浪費時間,丟下句“你們玩,我去洗手間”便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邊時,他忽然想到什麽,又停下腳步轉頭笑道:“開個玩笑,別當真。大家吃好喝好,酒不夠的話隨便點。”

    走出包廂,沈輕墨立刻聽見張立氣急敗壞地罵:“操,給他臉了?什麽玩意兒,要不是看他有幾個破錢,誰稀罕搭理他。”

    旁邊一道猥瑣聲音響起:“立哥,你消消氣。他剛不是讓我們隨便點嗎?這不就得了。”

    張立聞言轉怒為笑,闊氣道:“對,這話可是他自己說的。兄弟們,想吃什麽喝什麽隨便點,別客氣,什麽貴點什麽啊。”

    沈輕墨將這些話盡收耳底,罵了聲“傻逼”,沒在包廂外多停留,徑直乘坐電梯去了地下停車場。

    遠離嘈雜哄鬧的環境後,他頭也沒之前那麽疼了。

    上次停車是在二十一年前,沈輕墨思索片刻,果斷放棄翻找記憶,拿著車鑰匙開始一片片地找。

    邊找邊拿手機撥了通電話出去。

    鈴聲響了兩秒後被接通,那頭傳來道很是意外的聲音:“輕墨?”

    “殷哥,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了。”

    “不打擾,夜生活這不才剛開始。你突然找我,是有事?”

    “的確有點事要麻煩你。”

    殷澎豪爽道:“我和你哥多年的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吧。”

    沈輕墨沒再客氣,報了張立等人所在的包廂號,笑笑道:“我跟這些人不熟,如果他們不給錢,還聲稱是我朋友,殷哥不必理會,按你們的規矩,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殷澎是皇庭會所的幕後大老板,見過的人形形色色,一聽沈輕墨這話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應了聲“好”,更表示皇庭會所的霸王餐絕不是那麽好吃的。

    沈輕墨聞言很滿意,認真道了聲謝。

    殷澎笑道:“客氣了啊。”

    兩人又聊了幾句,很快掛斷電話。

    在地下停車場耗費二十多分鍾,耐心即將告罄之前,沈輕墨終於在角落找到了自己那輛車。

    他鬆了口氣,坐上去準備開車離開。

    哪知這時,後方樓道忽然傳來激動亢奮的尖叫聲,還伴隨著數道嘈雜腳步聲。

    人群從樓梯口烏泱泱衝過來,沈輕墨嚇得趴低身體,就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先於眾人飛快從車前掠過。

    從沈輕墨的角度能完全看清那張臉。也因此,他大腦宕機出現了幾秒空白。

    因為那張臉實在過於熟悉,分明是大昶那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他絕不可能認錯。

    時間不等人,沈輕墨來不及多思索什麽,已當機立斷將車門拉開,邁開長腿向前狂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