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子出京，穆飛雲幾乎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連日的失眠與多夢，到讓穆飛雲臉上都透出了虛弱之氣。特別是太子出京的當日，文武百官都送至郊野，頗有一番張騫出使，壯懷激烈的氛圍，東宮班列的言官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造勢的機會，好生為太子鼓吹了一番。一時之間，儲副功高德劭，甘為國朝獻身的姿態，頃刻間傳揚到了王城的角角落落。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飛雲自然也是親自送到了郊野，隻是見到了這副陣勢，方覺虞威所言不虛，回宮之後又連忙打發了親信到揚州藩府給袁天城傳信，要他務必盯緊了太子在南梁朝廷的一舉一動。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是夜穆飛雲從夢中驚醒，滿身是汗，直愣愣地坐在立政殿偏殿的床榻上，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清輝灑在濕透了的寢衣上，這時已經入了冬，冷風一吹，讓人隻覺得有刺骨的寒意。穆飛雲被徹底吹得清醒了，他深知自己如果再留在長安，等到太子送回來以他為人質的請旨，那一切就已經太晚了，自己必須趕緊到江南去。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飛雲，怎麽？在你母後這也睡不踏實嗎？”就在窗外，一個高挑的人影，正在秉燭夜遊，似是聽到了穆飛雲夢中驚叫，便湊到了他的窗前。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飛雲更是被嚇了一跳，但這聲音極為熟悉，他定神一看，正是穆紹普。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兒臣不知父皇何時來了立政殿，驚擾父皇了。”穆飛雲感到十分奇怪，穆紹普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宿在宣室殿的，為何會夜半出現在立政殿的窗外，仔細一看，他披著狐裘大氅，裏麵也隻穿著寢衣，這樣寒冷的夜裏，讓人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從宣室殿走到立政殿來的。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哦，不怪你。朕批折子到二更，想著還是來看看你，不過你母後睡熟了，朕就沒讓人攪擾她，便在這宮裏隨意走走。你怎麽了？做噩夢了？”穆紹普趴著窗戶看著穆飛雲，眼中的關切溢於言表，全然沒有了帝王的架子。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飛雲連忙隨手抓了一件罩衫，胡亂披上，就跑到了門外，誰知穆紹普舉手攔住了他，自己聚著蠟燭走到了偏殿的中庭上，吩咐內侍生了一盆炭火，父子倆就在門欄上坐了下來。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大哥今日出京南下，兒臣心中不安。父皇睡不著，也是為此嗎？”穆飛雲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倒不是為了他。給他南梁十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難為我大燕的太子，他們要有這本事，十年前哪裏會忍下那口氣。所以飛澤一定會安然無恙地回來。父皇隻是覺得有些對不住你。”穆紹普歎了口氣，卻並不看穆飛雲映在燭光下清瘦了許多的麵龐。而他口中的十年前，正式當年他用佛魔激怒赤鳥，行刺梁帝的那件事。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父皇何出此言？兒臣惶恐。”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紹普突然伸過手來握住穆飛雲的手“二郎啊，你知道，有朝一日，朕還是會伐梁的吧。”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兒臣知道，一統天下，是父皇即位之初就定下來的國策。”穆飛雲堅定地答道，在這一點上，父子倆向來都是高度一致的。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所以，隻怕到時候，你要難做了。二郎，你怨爹爹嗎？會覺得爹爹把你當顆棋在下嗎？”穆紹普今夜的溫情是穆飛雲十九年來從未見過的。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飛雲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既然如此，今夜也是個契機，索性將壓在心裏的事說與父親，於是撲通跪在了地上，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哦？二郎要求朕什麽？”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兒臣求父皇，成婚後，請立即讓兒臣搬去江南藩府居住，一旦戰事迭起，兒臣願意為大燕先鋒，從揚州發兵，直逼江都。”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聽著兒子如是說，穆紹普並沒有感到吃驚，而是趁著涼涼月色歎了一口氣，旋即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父子二人靠在爐邊並排坐著，兩人中間的爐火明明暗暗，炭火中爆芯的聲音在兩人的沉默中都顯得異常刺耳。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父親剛剛的令人感到陌生的溫情，讓穆飛雲心中十分不安。因為從小的時候他見到父親，便是殺伐決斷，鷹視狼顧的一代梟雄，他本人極為自律，對待兒子們也要求極為嚴格，唯有在母親麵前偶爾露出唯唯諾諾的樣子，小時候穆飛雲總以為那是恩愛，如今真到自己談婚論嫁時，才明白王侯將相，宮牆王府之內的夫妻們，恩愛也許是演的，可這背後的利益糾纏也是真的。就像今天自己要迎娶燁嬅，自己自然是出自真心，可燕國的帝後能夠欣然接受，自然也是看中了燁嬅身後的梁國。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飛雲抬頭看著父親，他開始羨慕父親，同樣是娶了王侯高戶家的女兒，父皇與母後可以相互扶持，又讓各自的家族更上一層樓，可自己迎娶了燁嬅，卻要幫著父親親手覆滅她的家，她的國。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尋常男子慣用逃避的姿態來處理，寧肯在南梁國破之際，去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可穆飛雲將過兵，他知道國亡城破之際，那些披堅執銳之士們會做出什麽，而身為敵國女眷的燁嬅又會遭遇什麽，穆飛雲斷然難以接受這樣的事發生，所以，縱然將來燁嬅恨毒了自己，他也必須親手滅了她的國，哪怕不為了那不世之功，而隻是自私的為了保全她；哪怕自己隻能給她短短幾年的快樂時光，因為穆飛雲相信，除了自己，沒人做得到了。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二郎，你從小就很懂事，將來一定要好好善待王妃。你若想去，等你大哥回來，你完婚之後就去吧。朕會加封你為江南道總管，總理江南軍政。”穆紹普沉默了半晌，算是答應了穆飛雲的請求。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但這顯然不是穆飛雲要的結果。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爹爹。。。。”穆飛雲自從十歲之後，就很少這樣喚穆紹普，但這次事關自己的性命，也關係燁嬅，穆飛雲也不得不把“術”淩駕於“心”之上了。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怎麽了？”穆紹普聽到兒子這樣叫自己，聲音都微微有些動容，他扭過頭關切地看著穆飛雲。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書平已經動身前往揚州了，兒子不放心，想著自己的藩府，想自己親自去監工，以免怠慢了南朝的公主。而且，大哥已經動身，南梁上下必定擾攘不安，兒子想早日南下部署。等大哥回來，兒子也熟悉江南政務了，再回長安成婚，隨後攜王妃返回江南，就在揚州敬候爹爹的伐梁聖旨。”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怎麽會想走的這麽急？你娘肯定是舍不得你。”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爹爹，兒子近來想起伐梁之事，夜夜難以安睡，娘親若問起，兒子自有話說，隻是爹爹和大哥都在為國奔波，兒子整日在這立政殿裏無所事事，實在是愧對爹爹和國朝萬民。”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嗬嗬，我穆家的兒郎，果然出不了閑人，在這裏安享富貴都坐不住，好吧，爹爹依你，明日爹爹就下旨，至於你要什麽時候走，也隨你，隻是，你娘那裏，得你去說，免得她埋怨朕。哈哈哈。”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穆紹普拍了拍穆飛雲的背，父子二人總算是心有靈犀地達成了共識，宮裏的打更聲又起，已經是四更天了，穆紹普連忙推著穆飛雲回房睡覺，自己則慢悠悠的在庭中踱步，直到消失在夜色之中。

    &bsp;&bsp;&bsp;&bsp;&bsp;&bsp;&bsp;&bsp;也是多年以後，穆飛雲才知道，帝王至尊，真正自由自在的時間，就是在這四下無人的夜裏，一個人秉燭暢遊，覽雲賞月。而這一夜，根本不是穆紹普突然闖入自己的窗台，而是自己驚擾了君王的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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