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煎熬，在晏安宮的三天三夜裏，燁嬅紛繁的思緒如同眼底不斷盤旋的飛鳥，振振其羽，嗚嗚哀鳴，身體仿佛僵硬了一般，比像躺在不遠處的父皇更甚，她連挑動眼瞼，伸縮手指都要耗上移山之力。她挨過了每一次打更聲的驚顫，熬過了每一寸日晷上光動影移的晃眼，挺過了流沙漱漱從沙漏的內壁蹭過的煩躁。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不能哭，也不能鬧，甚至不能對著瞞了自己許久的哥哥詰問原委，隻能在晏安宮陪伴已經死去的父皇，走完留在人間最後的時光，等待著三日之後，晨光初露，哀樂一起，她才可以哭出聲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隻是在那舉國哀慟的日子裏，公主在侍從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踏出了晏安宮，卻在朝臣痛哭的嗚咽聲中徹底倒在了人群裏。手忙腳亂的宮人們急著將公主送往了望仙樓，這座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沒住的宮殿。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殿下~~您醒了？”燁嬅隱約聽到一個滄桑而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地喚著自己，床頭坐著一個一襲青衣的人影，手中端著藥碗，她揉了揉眼睛，吃力地靠在枕頭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請節哀啊，先帝若在，也定然不願見您如此。”燁嬅終於看清，這個熟悉的聲音正是袁天城。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姐姐，你還好吧？”因為眾臣進宮舉哀，要為先帝一起守靈，袁天城便把袁至道也帶進宮裏來，一起照顧著王公們的藥食。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老師~~”燁嬅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她麵對著這個無比熟悉的人想要傾訴，可他偏偏也是欺瞞自己的人之一。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我這是在哪？”燁嬅望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寢殿，用稍有精神的目光探索著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她在尋找她的愛人，她此時此刻隻想見到他，在他的懷裏，可以放肆的哭泣，可以徹底的傾訴。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姐姐，這是在你自己宮裏啊。”袁至道看著神情有些恍惚的燁嬅，搶先說道。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天城歎了一口氣，衝著宮人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下去。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自陛下駕崩那一日起，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了。哦不，若是從殿下進入晏安宮那一日算的話，已經是六天六夜了。可嚇了老臣一跳，不然老臣真是對不起先帝了。”袁天城一邊說著，一邊拿調羹在藥丸中隨意的轉動著，這一碗薑黃色的湯藥，可是袁天城費勁了所有心思，幫燁嬅續命續神的精華。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那~~父皇他~~？”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陛下下令，大梁舉哀半月，素服一年，為先帝服喪。”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嗯，姐姐千萬保重，太子殿下，哦不，現在應該叫陛下，陛下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不過陛下也是憔悴的不得了，所以姐姐可千萬不能再這麽消耗自己了，不然陛下都要撐不住了。我一會兒還要去給陛下送丹藥，所以趕緊溜過來看看姐姐。”燁嬅進宮以來，這是第一次看到袁至道，見他關切之心真摯繾綣，隻能打起精神衝他點了點頭。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好了至道，別吵著殿下，你一會兒去給陛下送完丹藥，要再出宮一趟，去替殿下辦件事。”袁天城幽幽道。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嗯？”袁至道不解地看著燁嬅和叔叔。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替我？”就連燁嬅也被袁天城搞蒙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吳王今日會離開江都。你不必問老師怎麽知道的，隻是如今江都驟逢大亂，先帝殯天當日，北燕的太子已經致哀回國。吳王斷然不能再繼續留在江都，算起來，他已經多待了兩日了，再留下去，怕是要出更大的亂子了。一會兒至道就會替殿下去辭別吳王，殿下可還有什麽要囑咐的話嗎？”袁天城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道。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老師你？~”剛剛失去父親的燁嬅，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要與愛人分別，心中悲怒交加，她素來敬重袁天城，但此時此刻都覺得袁天城有些僭越與無禮。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啊？！吳王在江都！”袁至道一聲驚呼，便連忙捂住了嘴。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非是老臣多管閑事。隻是時間緊迫，老臣也不想在殿下身體如此羸弱的情況下，再惹殿下煩心。隻是，若老臣此刻不說，隻怕吳王性命不保。殿下不會以為，拈花別院這樣的皇家別院裏多了一位馴馬師，又與殿下過從甚密，這樣的事可以輕輕鬆鬆瞞天過海吧？先帝和陛下能夠放任殿下在宮外別居，難道就真的是不管不顧了嗎？我大梁的禦林軍再不濟，突然多出一個大活人，這也不是小事。隻是先前陛下忙著給先帝侍疾，又不能讓殿下回宮，隻得加派人手保護殿下，可如今，陛下對吳王，對北燕是什麽態度，殿下應該比老臣清楚吧？”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天城的話，如傾盆大雨一般砸在了燁嬅頭上，每一句都不容許她說“不”，潛藏在心底的那一絲並不明顯的理智，如同埋在血肉中最深的經脈，此刻被鋼針一一挑起，不得不去麵對，去權衡。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難道真的要為了一己之私，片刻相伴，讓吳王丟了性命嗎？”袁天城見燁嬅仍有猶疑，隻得一語道破問題的關鍵所在，雖然這樣做，對眼前的這朵花兒實在殘忍，可他已別無選擇，讓穆飛雲安全離開，是他現下唯一想做的事，他想，燁嬅也不願意拿穆飛雲的生命去冒險。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啊？”袁至道一時沒有忍住，他雖然生性天真爛漫，從來不願意在細節上下功夫，所以他從來隻道吳王和燁嬅是誌趣相投的好友，就如和自己，和思虞是一樣的。但叔叔和燁嬅的對話，已經再明白不過，原來自己還是有那麽多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穆飛雲何時和燁嬅暗生情愫，不知道穆飛雲又是何時來到江都，也不知道為何叔叔在他們之間已經涉入地這麽深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天城沒有時間去理會袁至道的驚訝和疑惑，就算是有空，他也不打算讓他知道太多，隻是眼都不眨地在等待燁嬅的回應。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又閉上了眼睛，但眼瞼之下確實痛苦扭曲的抽動，在長滿荊棘的山坡上掙紮著前行，心被劃破而流出的血變成了淚，順著臉頰淌下，她知道她隻要一開口，在她醒來的第一日裏，她不僅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愛人。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她也別無選擇，父親已經薨逝，她不能再坐視愛人被殺。他們的感情本就是在兩國的烽火刀尖之上博弈，隻是這個事實，穆飛雲顯然比她要早知道，自己曾經美好的願望與期許，終究成了幻夢一場，她知道穆飛雲這一去，再見約是無期。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麵對袁天城的催促之聲，燁嬅啞然地慘笑著，“老師，還是不肯容我拖遝個片刻，以前我不肯完成功課時，也是這樣。”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天城歎了一口，眼前的花兒這幾日裏已經頻遭摧折，枯萎頹敗，這是一幅讓人心疼地不忍作聲的畫麵。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去吧~快去~”燁嬅這句話，終於說了出來，隻不過，她並不是對著袁天城，而是衝著袁至道，虛弱的念叨。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姐姐，你沒事吧。。”袁至道還沒反應過來，他從未見過燁嬅如此萎靡憔悴的樣子，甚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從她嘴裏聽到了什麽。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還不快去！給陛下送完丹藥，立刻去拈花別院，帶吳王出城，對了，你直接送他到揚州後再回來，這幾日宮裏值守，我會安排別人來做。”袁天城起身擋在了燁嬅和袁至道之間，他知道自己這個侄子生性仁柔，又極為關心燁嬅，但在這關鍵時刻，他不想在橫生枝節。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至道無奈，隻得領了叔叔的吩咐，又望了望燁嬅，忐忑不安的退出了望仙樓，隻留下了袁天城和燁嬅兩人在房中。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老師，現在，你可以說了吧？”臉色慘白的燁嬅，強撐著身體靠在枕頭上坐了起來，滿布血絲的雙眼，正殷切又不容拒絕地看著袁天城。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是的，她有太多的疑問了，為什麽袁天城會知道穆飛雲被自己藏在拈花別院的事？為什麽他會如此在意穆飛雲的安危？又是為什麽今日是他來跟自己說這番話？他和穆飛雲到底是什麽關係？燁嬅強忍著頭痛，可這些問題在自己的腦中徘徊不去，就像怎麽也趕不走的禿鷲，等著分食莽原之上的殘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老師知道你有很多問題。等你身體好了，老師會慢慢告訴你，今天你先看看這個吧。”袁天城從袖中掏出了穆飛雲留給燁嬅的信。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接過信，卻並不著急拆開，反倒是盯住袁天城，問道“那請老師今天先回答我，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袁天城迎上燁嬅的目光，那種堅毅與決絕，那種強勢與淩厲，從未在這朵花兒身上出現過，那是一種龍行鷹視的氣象。他見過世間無數權貴，他們或自詡英豪，或承人謬讚，其中哪怕是頂尖的梟雄，翹楚的少年，都無人有這般意誌。穆飛雲沒有，燁軒沒有，甚至就連多年前的穆紹普也沒有，這樣的氣象，他隻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那就是已經死去的梁帝，如今，這種眼神，這種氣場，竟然出現在了一個十六歲的花季貴女身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感受到了壓力，但更多的是驚喜。他原本應該誠惶誠恐的向燁嬅道歉行禮，可他的臉上經露出了欣賞的笑容。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老師，是我這副樣子很可笑嗎？就算可笑，那也請老師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吧。”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哦不，殿下，是臣失態了。殿下，你可聽過河北袁氏？老夫是河北袁氏的後人，北燕的皇後也姓袁，北燕的吳王，按輩分要叫我一聲舅舅。如此，殿下可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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