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入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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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出雜花生樹,夏木陰陰的江南,渡過波濤湧動,白浪翻卷的長江,終於來到了鬆柏高挺,山河遙映的長安,這是燁嬅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遠的路。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來到長安時的景象,想象中這裏有恢弘肅穆的宮城,有排列有序的市坊,有引馬遊街的胡商,這一切當然都有,如今也在囚車駛入長安城時一一映入自己的眼簾。
可坐在自己身邊的,卻是如今已為臣擄的燁軒,而非那曾經堅信會廝守一生的情郎。燁嬅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心中還會晃過這樣的念頭,身為階下囚的自己,明明對他應該抱有一腔怨恨,是他身後的國滅了自己的家,是他手下的兵燒了自己城,是他熱烈滾燙的雙目魘住了自己的魂。
燁嬅用力地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一點點,卻一不小心搖落了發間的一塊花鈿,正巧落在了袁至道的袖口。
原本擠在車裏昏睡的袁至道突然驚醒,下意識的拉住燁嬅的袖子,“姐姐你沒事吧?咱們這是,已經到長安了嗎?”
袁至道一邊緊張地扯著燁嬅,一邊撩開車上簾幕,向外探頭。
他的緊張並非源於恐懼,而是擔心燁嬅有什麽想不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早已習慣了守護在燁嬅身邊,看著她梨渦淺笑,便覺得歲月安寧,隻是歲月,早已兵荒馬亂了許久,也從不與人打個招呼。
“嗯,你看,都能望到宮城了。”
燁嬅臉上的雲淡風輕,反倒是又激怒了坐在身邊的燁軒,他自顧自地咒罵著,時不時地也對燁嬅明嘲暗諷一番,畢竟在這位登基不就就亡了國的年輕帝王來說,他仍然執拗的懷疑,偏執的誤會著燁嬅身上沾染著通敵叛國的大罪。
“陛下!~姐姐沒有~”袁至道聽著燁軒對燁嬅的的惡語相向,不由得有些惱火,也顧不得往日的禮數,正要開口抗辯,卻被燁嬅按住,她輕輕的敲了敲袁至道的手背,他便向著了魔一般安靜了下來,任憑燁軒疾風驟雨地發作著。
人的性子也許真的會遵守天道輪回,一盈一虧,一動一靜地變化著,就像從前如同夏日煙火般絢爛的燁嬅,如今卻無論麵對著什麽都是一副淡漠安然的樣子,她心中對燁軒甚至產生了一種近乎苦澀的失望,到了這種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發脾氣,又能有什麽用呢?看來是無法指望哥哥了,無可奈何之下,也唯有自己才是南梁的一線希望。她清了清靈台,緩緩閉上眼睛,她知道,接下來等待著自己的,是半生風雨,餘世離亂,可縱然是萬箭穿心,百蟻蝕骨,也隻能由她去承受了,畢竟當年欠下父皇的寵愛,南梁軍士的性命,江都臣民的安穩,這樣的血債,終究要有人來還的。
他們像獵物一樣在萬眾的觀賞之下被送入北燕的宮城,街頭的百姓們議論紛紛,都說這是亡國的宗室;朝堂上的大臣們趾高氣揚,充滿了勝利者的姿態;而坐在王座上的穆紹普,則帶著一副玩味的笑容,細細打量著他們眼耳口鼻,甚至是衣服上的一針一線。
“嘿嘿,小子,你長的如此斯文,可一點都不像你父皇啊!”終於,穆紹普看著燁軒發出了近乎挑釁的調笑,而短短一句話宛如引燃炸雷的火燭,在一開始就徹底激怒了燁軒。
他發狂般的在北燕的大殿上咆哮著,控訴著,謾罵著,可穆紹普卻一直保持著笑意,隨著燁軒的聲音越高,他的笑意就越濃,甚至,在燁軒怒意達到頂峰之時,穆紹普竟然拍起了手。
“哈哈哈,朕還是第一次聽到罵人都能如此風雅的,小子,你不愧是南梁文魁啊,出口成章,嗯,跟我家二郎有一比。不過你排兵布陣的本事可不如我家二郎,還有,你不會當皇帝,這點太不像你父皇了。哈哈哈哈。”
眾臣也是隨著穆紹普的戲謔之言,一片哄笑。燁嬅站在燁軒的身邊,靜靜的觀望著這一切,她自然是憤怒的,隻是如今她知道,弱者的憤怒像螻蟻的生命一樣脆弱,毫無意義,還有可能葬送自身。
她打量著朝臣們,北燕士族氣質粗獷,不若南梁朝堂上一片文雅的氣質,此間到更有幾分江湖忠義堂的樣子。站在右列首位的,正是燒毀江都城的黎鋼,他滿身戎裝,一身勁氣,眉目之間滿是張狂之色;而位於左列首位,身披紫袍的,則是一鼠須高額的長者,他目光精微,麵無表情,似乎眼前的這番鬧劇都與他無關,這人就是虞威,隻是此時燁嬅還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坐在王座之上的穆紹普倒像個山大王一般,雖然身著袞冕,可坐相卻是七扭八歪,隻管自己舒服愜意,毫不在意王者的觀瞻之感。
燁嬅的鎮靜也吸引了穆紹普的注意,就在朝臣們跟著起哄在戲弄燁軒之時,穆紹普開始仔細端詳起了燁嬅,本以為這朵被雨打風吹的花兒,長途跋涉來到長安,多多少少都會玉減香消,彷徨無措,可她的反應竟讓穆紹普產生了極大的好奇。穆紹普用力望進燁嬅的眼睛裏,飽含秋水的雙眸,深不見底,哪裏麵應該有仇恨吧,可她的表現卻如此的機敏,也應該有恐懼吧,可她一舉一動卻還是如此從容,更應該有憤怒吧,可她卻完全沒有被自己激怒。
機敏的仇恨便是韜略,從容的恐懼便是勇敢,克製的憤怒便是堅韌。
穆紹普深知,這樣的人有多可怕,南梁的先帝是這樣的人,他自己亦如是。
而她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是一場國難,讓一個花季少女,驟變至此嗎?絕不止如此,可怕的人,從來都仰仗於天賦異稟。
“好了!”穆紹普大吼了一聲,製止了大殿上的喧鬧。
“小子,你說的夠多了,先閉嘴!公主可有什麽要說的?”穆紹普徑直地問向燁嬅。
“敗軍之將,亡國之臣,陛下又想怎麽處置我們呢?”燁嬅將問題反拋給了穆紹普。
穆紹普這下算是喜歡極了她的聰明,竟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好!那就朕來處置!你今日入宮,朕要封你夫人,你意下如何?”
北燕眾臣雖然習慣了穆紹普種種語出驚人的常態,可這樣的大事,在納降的當天,帶著調戲的態度,在大殿上兒戲說了出來,還是讓大家麵麵相覷,畢竟這可是曾經與皇子議親南梁公主,如今卻要成為國夫人,雖然北燕王庭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穆飛雲和燁嬅之間的情誼糾葛,可這樣的轉折,實在是出乎意料,甚至多少有些枉顧倫常。
然而,這並不是穆紹普臨時起意,他早就在想要如何籠絡江南士族,雖然之前安排穆飛雲與思虞的聯姻,不僅幫他順利滅掉了南梁,甚至這樣的力量已經足以幫他徹底收複江南了;可穆紹普還是不放心,盡管那是自己的兒子,可他並不想讓半壁江山徹底失去控製,甚至是再造一個可以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國中之國出來。
那麽,最好的辦法,便是自己也與南梁的王族,建立某種不可斷絕關係。而誰又是最合適的人選呢?他本來還在思考,可今日在大殿上,終於讓他下定了決心。
畢竟,像燁嬅這樣危險的人,要麽侍君王,要麽下黃泉,這樣才穩妥一些。
穆紹普滿眼笑意的等著燁嬅的回複,隻見她用力地抿了抿嘴,眼瞼也似痛苦地顫抖著,溫柔卻並不虛弱的聲音從她的口中傳出,雖然隻有短促的兩個字,“惡心。”
可這樣的反擊,卻讓穆紹普產生了棋逢對手般的快感,他又放肆地笑了起來,繼續說道:“可你沒法拒絕,朕是殿上君,卿為階下囚,無論你想怎樣,你都不能怎樣。”
他這話說的坦誠而無禮,可他從不在意這些。倒是燁軒聽了這一番說辭,心中的氣血登時沸騰,徑直就要衝上禦階,去撕扯穆紹普的脖子,可一個文弱落魄的戰俘,又豈能在北燕朝堂造次,他方才邁出了兩步,便被擋在列首黎鋼一把提起,又仍在了地上,膝蓋在大殿的石板上被撞出了淤青,一代帝王的體麵也碎落了一地。
穆紹普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把這一切當成一隻小貓突然喵喵叫了兩聲的鬧劇,他全副精力都在琢磨燁嬅,這份矚目裏並沒有多少愛意,更多的是好奇與欣賞,以及基於政治影響的算計。
燁嬅閉上了雙眼,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屈辱如同一道燒的滾燙而通紅的鋼索,緊緊地勒住了自己身體,嬌嫩的皮膚被燙的綻裂,蘸著濃煙淌出鮮血,冒出了一股焦灼腥臭的味道。她如一隻待宰的羔羊,手無寸鐵,隻能任屠夫恣意享用,而無力反抗,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像一隻真的羔羊一般,發出靡靡的哀鳴,用哀求換回眾人的嘲笑。
她絕不能這樣做。
所以,她依舊沉默地對峙著。
可眾臣等不到這份對峙興味闌珊的時候,還是虞威站了出來。
“臣恭賀陛下,如此江南才算與我北燕血肉相連了。”
“哈哈哈,還是仆射深知朕心。”
隨著虞威一語道破,不僅眾臣茅塞頓開,連穆紹普都撫掌而笑。
“那冊封國夫人的一應事宜,朕就拜托給仆射了。哦對了,給這小子也封個公爵把,別叫他餓死了,至於什麽名,仆射幫朕想了吧。”
“臣遵旨,不如就封他個歸命公,他的宿命,就是歸屬於我大燕,陛下以為如何?”
穆紹普素來放心虞威辦事,他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看向燁嬅,指著她說道:“至於公主,就住千秋殿。”
千秋殿,那是離宣室殿最近的宮室,也是穆飛雲成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