燁嬅在宮中渾渾噩噩地消磨了月餘，雖然仍是寡言少語的不喜歡跟任何人交流，可迫於規矩，該走動的儀典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對這座北燕的王城初步熟悉之後，反倒覺得這宮裏處處透著詭異。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比如外界明明流傳著，皇帝與皇後伉儷情深，相敬如賓，可在宮中，他們人前相敬如賓是真的，人後卻透著一份老死不相往來的疏離；比如宮中非議皇後妒意深重，是個醋壇子，可自己去拜見皇後時，她卻對自己毫不在意，眼神裏反倒流露出一種同情；比如世人皆言，皇帝看重太子，處處為其鋪路，可在內宮裏看到的，明明是父親提防著兒子，兒子懼怕著父親；比如朝野議論，皇帝偏袒從龍重臣，可每次宣室殿議事時，他卻樂得看黎鋼和虞威吵得不可開交，恨不得他們當場就拔出刀來，砍下對方的頭顱。。。。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還有一樁異事，自從自己入宮之後，穆紹普到是時常來自己宮裏坐坐，自顧自地念叨些話，也不管自己回不回應，他總是說完了就走，從不留宿，更沒有強迫自己侍寢，這雖然是異事，於燁嬅而言，卻也是幸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直到這一日，有一位故人叩開了自己的宮門。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我們一年沒見了吧。”風姿綽約的貴婦人，身後跟著抱著孩子的宮人，來人正是如今的吳王妃，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思虞。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你怎麽回長安了？你不是應該在。。。。”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本應該在揚州，可燁嬅轉念想起，就是這個本應在揚州的好姐妹，夥同她的丈夫和父親，滅了自己的國，而那同樣也是她的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扭過身子，背對著她，曾經兩人明明有說不完的話，可如今也隻剩下相顧無言。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你果然在怪我。”思虞不以為意，款步繞到燁嬅的麵前坐了下來，繼續說道“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我寧願覺得你和王叔都是叫人下了蠱！我們可是血脈至親啊！”燁嬅恨恨道。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是的，我們是血脈至親，但正是血脈至親的先帝先是奪去了我父王的皇位，又奪走了他愛人，隨後又戕害了他的身體，讓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十餘年，最後還想徹底奪去他的性命。哼哼，幸虧燁軒哥哥仁慈，才隻是將父王打發到江陵。”思虞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裏，飽含著素日裏的種種恩怨，可她又不肯細說，她隻是伸出手，撫了撫燁嬅的眉眼，“燁嬅，你不要這樣，我們從小便情同姐妹，若是沒有先帝，我們本該是親姐妹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你是說母後。。。。？”燁嬅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聰明，單純靠隻言片語便想出了一連串的畫麵後，她的雙唇也開始微微地顫抖。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所以，就算父王他恨毒了先帝，他都叮囑殿下，絕不可以傷害你和燁軒。。。”思虞並不直接回答燁嬅的問題，可她分明就是承認了燁嬅的想象。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正在兩人打算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一聲孩提的啼哭打破了這座宮殿裏的沉鬱之氣，那是穆飛雲和思虞的兒子，乳名叫---光。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思虞連忙從侍女手上接過裹在錦繡繈褓裏的兒子，輕聲安撫著，光看到母親的笑臉，也慢慢安靜了下來，思虞索性抱著光坐在了燁嬅的對麵，許是兒子激發了母親的慈愛之心，加上思虞本就覺得燁嬅和燁軒是無辜受難，心中更加悲憫，事已至此，便更加不想再提及往日長輩們的恩怨。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如今姐妹二人在長安相聚，這大概也許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思虞拉起燁嬅的手，放在繈褓上，“好了，長輩們的事，就讓他們過去吧。這是光，”思虞指了指繈褓中的孩子，繼續說道，“如今咱們又在一起了，以前小的時候，你來我家做客，我們躺在同一張床上說著悄悄話，各自想象著彼此以後夫君的樣子，卻從來沒有想象過以後的孩子是什麽樣，卻沒想過這麽快，光就來到了我的身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思虞的臉上洋溢著笑意，燁嬅輕輕撫摸著光白玉團子一樣的臉龐，那麽小，那麽柔軟，兩隻黑珍珠鑲嵌在這軟糯糯的小臉蛋上，閃動著機靈的光芒，燁嬅從小是喜歡小孩子的，可麵對著穆飛雲和思虞的孩子，盡管這孩子長的像天上掉下來的小仙童一般，自己心中的感覺卻有如潮海般翻湧一般，複雜而呼嘯。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冰涼的指尖劃過光的臉頰，把他弄的有些癢，光竟然笑了出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喲，他很喜歡你呢？”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是嗎？為什麽取這個名字呢？”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竭力按捺住心中的顫抖問道，她記起當日在拈花別院時，穆飛雲曾經與她講過，若是以後他們有了孩子，男孩乳名就叫“光”，女孩的乳名叫作“華”，取得是燁嬅名字中“燦爛光華”的意思。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取的，說是我們取小名，讓陛下按照族譜來起大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如今這名字，也終究給了別人。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你說我們的命運還真是難測，如今我嫁給了殿下，你卻成了陛下的夫人，那以後你我若是在家宴上相遇，我是不是還要叫你一聲母妃啊？”思虞像小時候一樣，閑話家常般的問著燁嬅。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並不想再沿著這些尷尬的話題繼續聊下去，她心中明白，滅國之禍，身為人婦的思虞並非主謀，至多算是從眾，加上心中推論的那可怕的往事，自己終究無法將切膚駛骨的痛恨全部加注在思虞的身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真就憑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憑她的一麵之詞，憑她如今有意示好的姿態，就這樣原諒她了嗎？絕無可能。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是她父親打開了長江屏障上最重要的城防；無論她有多麽無辜，是她陪在自己此生唯一所愛之人身邊，與他生兒育女；無論他們有多少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但南梁百年國祚一朝傾頹也是事實。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並非對既有的往事沒有懷疑，可是在鐵板釘釘的既成事實麵前，她無心再去探究過往，至少，也不會從思虞的口中探究過往，傾國罪人的立場，怎麽可能會是全部的真相？她寧願將來有機會去從袁天城口中探尋，但當下顯然不是時候。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麵對著思虞一副恍如兒時舊友的姿態，可自己早已經不是那個深居宮中，不經世事的小姑娘了，不會見到仇寇就拔刀，更不會恨意泛起就流淚，甚至不會嫌惡上湧之時而麵帶責難。。。。畢竟眼睜睜地看過乾坤倒轉，看過黑白顛倒，看過榮辱反複，燁嬅已經學會了帶上合適的麵具，擋住真正的心聲，才能留下轉圜的空間。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是啊，命運還真是難測呢。對了，你怎麽會來長安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更想知道思虞為何會來長安，這似乎讓她獨居長安，無所作為的平淡生活，找到了一個新的契機，她想看看，這個契機能否為自己的籌謀鉤織成一張新的網。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殿下坐鎮江南，陛下和皇後殿下擔心我和光母子兩個人留在揚州有諸多不便，所以特意召我們回長安，說要親自照顧我們，免得殿下在陣前擔憂，可能也是想看看小皇孫吧。”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思虞的臉上還洋溢著一副初為人母就得到公婆如此重視的幸福感。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但從燁嬅與穆紹普相處的這月餘以來，她心中卻十分清楚，穆紹普召他們回來，絕非是因為想念皇孫。北燕的這位陛下，是一個斷情絕欲，心中唯有皇權的男人，他的那些溫情，戲謔，陰狠是他隨手摘取的一張又一張麵具，在合適的時候換上，隻為了可以達到自己心中的目的。雖然與他相處不長，但想到這，穆紹普也算是自己的半個老師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那你們住在哪裏？”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目下就暫住在母後宮裏，宮外的吳王府太大，加上陛下和母後若是想要看光，也不方便，所以便叫我們住在母後宮中，本來以為會回到我們成親的千秋殿來住的，這不，這一年沒回來，沒想到千秋殿裏已經住了一位父皇新寵妃了，嗬嗬。”思虞並非故意要揶揄燁嬅，若是兩人之間並未發生那麽多事，這本是一句姐妹之間的調笑。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嗬嗬，這麽說，倒是我鳩占鵲巢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嗨，你還當真了，小的時候我們都不分你我，更何況現在，這偌大的長安城，可就咱們兩姐妹相依為命了。額。。。當然燁軒哥哥也在，可我如今的身份，到底不方便去見他。”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心中隻覺得可笑，她在長安城是困獸猶鬥，本以為思虞會是凱旋而歸，誰知道竟也是穆紹普圈套之內的獵物。說起來，倒還真能算得上同病相憐，殊途同歸。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至道也在，你進宮時可有看到一處道觀？算起來也該修好了，穆紹普說以後至道可以隨時到宮觀裏來掛單，到時候你也可以見到。”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真的！至道也來了！那太好了！咱們三個以後又能天天在一起了！誒。。。不對。。。你。。你剛剛怎麽直呼陛下的名諱。。。。”思虞訝異道，小時候的燁嬅雖說性格活潑不羈，可從來在禮數上不會有任何疏忽，甚至還是個頗會討他人喜歡的小姑娘，怎麽如今明明該俯仰鼻息，小心翼翼的時候，卻如此放肆，就算心中憾恨無限，也不該。。。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我當麵就這樣叫他的，他也沒說什麽。”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他畢竟是。。。”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畢竟是滅我家國，毀我宗廟的禍首。燁嬅心中最直觀的反應便是如此，若她還能將思虞當作舊日的姐妹一般看待，定然也會據實以告，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頓了頓，冷笑著回道“嗬嗬，以前是陛下太驕縱我了，多虧你提醒，以後我不會了，我還得在陛下麵前為吳王闔府請功呢，誰讓思虞姐姐幫陛下教導好了我這個桀驁不遜的敵國公主呢。”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嘻嘻，我隻是想你在這宮裏過的好一點。”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燁嬅點了點頭，當然，她一定會的，而且絕不止於此。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兩人話不投機卻又不得不尷尬地聊了良久，直到太陽西垂，長安的日暮本就將日光拉的散散淡淡，秋涼也來的甚早，千秋殿裏開始泛起了寒意，宮人們陸陸續續的掌燈，也送來了夜裏避風用的裘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但燁嬅沒有要留思虞晚飯的意思，幸好，思虞如今為了照顧光，也不便在別處用餐，便也打道回宮了，這個契機，正好讓兩人都得到了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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