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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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他是誰?孟宴禮嗎?

    黃櫨懵了。

    這個年輕的、並且長得十分好看的男人,是孟宴禮?

    不是在青漓小城裏安心種花養老的七八十歲老人?

    也不是年過五旬會熟稔拉著黃櫨問長問短的八卦伯伯?

    這不是,孟宴禮看上去也太年輕了吧?

    隻比她大幾歲的樣子。如果他是走在學校裏,說是她的學長也會有人信的啊。

    爸爸居然會有這麽年輕的“老朋友”?!

    黃櫨廢了挺大的勁兒,才勉強從眼下的“意外狀況”中回神。

    她擠出一個微笑:“你好,我叫黃櫨,是黃茂康的女兒。”

    頓了頓,黃櫨還是沒忍住,多問了一句:“那個請問,你真的是孟宴禮嗎?本人?”

    孟宴禮當著她的麵,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撥號,給黃茂康打了個電話。

    他在電話裏對黃茂康送來的茶表示過謝意,兩個男人寒暄了幾句,隨後,孟宴禮把手機開了公放,遞到黃櫨麵前。

    黃茂康正在電話裏“哈哈哈”地笑著:“宴禮啊,你真該回帝都來住上幾天,我們聚一聚,真的是好久不見你了。你知道,我是沒時間走得開的,哎我那兩盒茶葉啊你可記得喝,是我上個月剛從拍賣會上搶來的好東西,給你也嚐嚐”

    “又讓你破費了。”

    “破費什麽破費,喝點茶破費什麽?等你回帝都,開瓶好酒我們喝。”

    爸爸語氣裏居然洋溢著一種真正的、非商業性質的快樂,他是真的很高興和孟宴禮通話

    可黃櫨以前從未聽爸爸提起過孟宴禮這個人。

    掛斷電話,孟宴禮垂下頭。

    或許是下午三點鍾的陽光太過晃眼,他那雙眼睛微微眯著,同黃櫨對視,眸光含笑:“還懷疑麽?”

    黃櫨盯著他,搖頭,再搖頭,然後又搖頭。

    她感覺到自己臉頰發燙,烤在她背上的陽光忽然就灼人起來。

    直到孟宴禮收回視線,黃櫨才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解釋起自己不相信他是孟宴禮的原因。

    她是個誠實的女孩子,撓了撓耳朵,把自己像迷路的葫蘆娃似的上門找爺爺的事兒也給說了:“其實,我以為你七八十歲了。”

    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

    “哦,難怪你剛剛和我說,要找孟宴禮老先生呢!”這位跟在孟宴禮身後的中年女人被稱作“楊姨”,應該是孟宴禮家裏的阿姨。

    楊姨比孟宴禮熱情太多,看到黃櫨像見到多年未見的親戚,拉著黃櫨的手臂聊了半天,非要請黃櫨進屋裏喝杯茶。

    黃櫨隻是代表爸爸來送送東西,不好意思去打攪人家。

    她說了幾句婉拒的話,落落大方地笑著同孟宴禮和楊姨告別,離開別墅區。

    轉個彎,感覺到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

    黃櫨抬起兩隻手覆在自己臉頰上,開始回憶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錯什麽話,有沒有哪句唐突。

    替爸爸說的那些漂亮話裏,應該是沒什麽錯的。

    隻有一點讓黃櫨耿耿於懷,她剛才和孟宴禮對視時,一定是臉紅了!

    她,黃櫨,一個6歲開始畫畫,學了14年美術的藝術生。

    一個經常臨摹文藝複興時期裸身油畫;素描過真實的異性裸模;幫雕塑係同學用黏土捏過男性雕塑某蛋咳!那什麽部位,仍然不動聲色且心懷虔誠的藝術生。

    她居然對穿著衣服的男人臉紅了?

    黃櫨一路糾結著走到海邊,沒留意不遠處有幾隻海鳥站在礁石上啄著什麽,侵入海鳥們的安全距離,白鷗被驚擾,展開翅膀,噗啦噗啦飛走了。

    聞聲抬眸時,黃櫨隻看見淺礁縫隙裏,一隻慌張的棕色小螃蟹,橫著跑走,一溜煙鑽進海水裏。

    其實黃櫨並不是一個容易臉紅的姑娘。

    她今年20歲,上一次臉紅,還是中考結束的暑假,去佛羅倫薩旅行時。

    那座被詩人徐誌摩翻譯為“翡冷翠”的城市,街道上都彌漫著一種慵懶浪漫的氣息。

    黃櫨在佛羅倫薩國立美術學院裏,親眼看見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的大衛雕塑。

    她當時仰起頭,對著那座高大的、健美的男性燒紅了臉。

    可是,那時候臉紅很正常吧?

    她對著孟宴禮臉紅什麽呢?

    他又不是沒穿衣服!

    肚子餓打敗了內心裏的小糾結,黃櫨在青漓的第一頓晚飯,是在一家夫妻小飯館裏解決的。

    她挑了靠窗的位置,點好了菜。

    幾樣蒸海鮮裏黃櫨最喜歡基圍蝦,扯掉蝦頭,剝開蝦殼,把鮮嫩的蝦肉直接放進嘴裏,太享受了!

    店主人很好,可能是看她一個人,還送了黃櫨一瓶冰鎮過的玻璃瓶汽水。

    插上吸管,她舉著剝過蝦的小髒手,湊過去喝了一大口,甜甜地和人家說“謝謝”。

    漁夫帽被她摘下來放在桌子上,手機放在漁夫帽上麵,隔著柔軟的布料,震動時幾乎沒什麽聲音,但黃櫨還是留意到亮起來的屏幕。

    她用紙巾擦手,拿起手機。

    畫室群裏一條接一條的信息蹦出來,黃櫨目光落在“畫展”兩個字上,默默咽下汽水,眼前冒著熱氣的蒸汽海鮮和窗外濤濤浪聲都消失了。

    她好像回到了帝都,也回到了來青漓前的迷茫狀態。

    黃櫨關掉群消息提示,不再看了,反正也不過就是同學們在給仲皓凱道喜。

    放下手機沒多久,有人打了電話來。

    來電顯示上,“仲皓凱”三個字明晃晃出現在屏幕上。

    黃櫨和仲皓凱不是同班,但在同一個畫室,也算互相嫌棄的那種損友。

    最開始黃櫨和他不怎麽熟,但這人在畫室裏總喜歡坐她身邊的位置,經常蹭她的繪畫工具用。

    別的也就算了,仲皓凱總用她昂貴的櫻花橡皮!

    繪畫需要,經常會把整塊的橡皮切成小塊擦高光什麽的,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小塊櫻花橡皮就會丟掉、找不到

    所有畫室都傳說地板會吃櫻花橡皮,但黃櫨覺得,地板吃的再多,都沒有仲皓凱那個王八蛋拿走她的多!

    而且黃櫨有點嫉妒仲皓凱。

    她是那種整天泡在畫室裏,對畫畫比任何事都認真的美術生,哪怕出門,也一定是為了寫生。

    仲皓凱不一樣,他整天來得最晚、走得最早,有時候幹脆不見人影。

    但這次學校組織的對外畫展,黃櫨隻有一幅畫堪堪入展,老師卻展出了仲皓凱三幅作品。

    自己的作品在畫展裏幾乎無人問津,可她聽說,仲皓凱的作品被十幾位參展顧客詢價過。

    對方報出的價格都很高,仲皓凱成為了畫展最大的贏家。

    黃櫨不怎麽情願地接起電話:“你好。”

    “你好什麽你好,黃櫨,你又不是沒存我手機號。”

    仲皓凱在電話裏笑著,語氣裏全是春風得意,“哎我說,全畫室的同學都在群裏跟我道喜呢,你們班還有幾個女生要請我吃飯,就你一聲不吱。怎麽著,不打算真誠地為你的好朋友道一聲恭喜嗎?該不會是嫉妒我吧?”

    黃櫨不承認:“誰嫉妒你,我出門旅行了,沒空看手機。”

    “旅行?不是,黃櫨你過得挺瀟灑啊?這才暑假第二天,你已經去旅行了?行行行,有錢的確是可以為所欲為。”

    黃櫨懶得理他,生硬地說了聲“恭喜”。

    聽見仲皓凱賤賤地在電話裏拖著長音說“三克油”的時候,她直接把電話掛了。

    藝術這個東西,可能真的需要天賦。

    畫展備稿期時,她幾乎天天失眠,比平時花更多的時間泡在畫室裏,經常整夜不回寢室。

    仲皓凱是截稿期最後一天才交畫的,他那天頂著亂糟糟的雞窩頭和黑眼圈,一屁股坐在黃櫨身邊,打了個哈欠和她說:“老子差點忘了截稿時間,熬了兩個夜才畫完。還有一幅是大一畫的,拿去糊弄糊弄得了。”

    她問仲皓凱,難道不用構思嗎?

    他說,構思個屁。

    黃櫨想起高中時,她在畫室學畫,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

    老師經常拿著她的素描作業和其他準備藝考的同學說,“你們要是都像黃櫨這麽認真努力我就放心了”。

    黃櫨那時考上心儀的美術學院,心裏漲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想要大學的老師誇獎她的畫,想要讓在國外發展的媽媽對自己刮目相看,想要成為國內嶄露頭角的新生畫家

    她甚至天真地以為,自己會像她最崇拜的那位畫家一樣,在20歲時享譽國際。

    現在黃櫨20歲了。

    那些年輕時的抱負,一樣都沒有實現。

    大學裏人才濟濟,她不過是那些人中,最普通的一個。

    如何接受自己將成為一個“會畫畫的普通人”?

    僅僅隻能是“會畫畫的普通人”了嗎?

    這次畫展的事情對黃櫨打擊挺大的,不然她也不會跑來青漓。

    被仲皓凱這麽一攪合,基圍蝦也沒那麽香了。

    飯後,回日租公寓的路上,黃櫨又遇見孟宴禮。

    當時她正走在一片樹叢的陰影中,無意間看向路對麵的別墅區,好巧不巧,複古路燈照亮的那片,正是孟宴禮家庭院門前的夜色。

    月光皎潔,遠處山上有鍾聲傳來,夜蟲隱匿在植物裏輕聲吟唱。

    有兩個人,站在路燈下。

    那個很高的男人,是孟宴禮。

    他對麵有一個穿著吊帶短裙的女人。

    女人一雙腿又直又長,就在黃櫨看向他們的那麽3、4秒裏,女人突然笑盈盈上前,看樣子是想要抱一抱孟宴禮。

    深夜哎,有美女投懷送抱,好曖昧哦!

    黃櫨離著好幾米的距離,自己先替孟宴禮亂了呼吸。

    但孟宴禮本人表現得極為淡定,他不緊不慢地退開些,抬起手臂擋了一下,把所有曖昧都擋在半米之外。

    隨後,黃櫨聽見他語調平靜地開口:“分別擁抱就算了,慢走。”

    啊,這麽冷淡的嗎?

    黃櫨撓了撓耳朵。

    黃櫨和孟宴禮不熟,還以為自己目睹了一場分手現場,挺怕孟宴禮看見她會尷尬的。

    她在對麵的人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之前,貼心地挪動著小碎步躲進樹影深處,像藏在礁石縫隙裏那隻小螃蟹似的,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