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上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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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吹草浪,細雨繞青山。
“小雲朵,你看,下麵的這片草浪,全是我的地盤!”
簡從安攤開了手,指著小羊腳下的草坪,盛霂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她語氣中滿含的興奮意味。
她雖是低著頭,卻驕傲得像一位王者,與懷中的稚子盡情地炫耀自己的領地,雨水打濕了她的青衫,狂風攜著秀發翩翩起舞,稍顯狼狽之姿依舊難掩隻屬於少年人的輕狂意氣。
盛霂不討厭這樣,她很高興,看著腳下無邊無際的碧濤眸子發亮,真誠的讚美發自內心地吐露。
“真是了不起。”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但簡從安還是聽到了,她沒有不好意思,隻是笑得與風一般暢快。
於是,盛霂開始期待起接下來會見到的景象,開始對簡從安口中有趣的教習和學子們滿懷興趣。
“我向你保證,我的小雲朵,你一定會喜歡這裏的。”簡從安察覺到了她隱隱的不安,趕忙信誓旦旦地安慰她。
小孩子離了家到了個陌生的地界,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她當年不也正是如此麽?
常人都說踏仙途,別凡俗,了塵緣,可牽掛與羈絆又哪是那麽容易割舍下的,簡從安暗自笑道,真有那般容易,豈不是人人皆仙?
“我也沒有那麽害怕啦。”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簡從安的性格或許更多的可能是天性使然,但能縱容這種天性自然蓬勃、毫無顧慮地發芽生長,需要的乃是更加寬廣、包容一切的胸襟。
聽著青衣少女一口一個的小雲朵,盛霂很是羞澀,又拽了拽兜帽試圖遮住自己在雨水撲打下不停冒煙的臉。
小羊在越過草浪後,在一處低緩的小山坡上空停了下來,還未及它落地,簡從安便迫不及待地攬著盛霂從半空中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了一方小池邊。
小池邊,坐著一位青絲高束、碧衫如空的女子。
這女子肌膚如玉,在煙雨的襯托下整個人透著股空靈出塵的氣息,若非那張驚豔到了極點的臉,盛霂一眼瞧過去都無法發現原地有這麽一個人,她似乎快要與背後的小池融為一體,不動也無言。
她的美,明明是那種鋒利又帶有侵略性的美,眉眼淩厲若山,薄唇輕白如草芒,可偏偏在雨中又是變得那般和諧,教人挑不出錯來。
簡從安招呼著盛霂,上前行了一禮笑道“荊先生,我把人帶過來了。”
被喚做荊先生的碧衫女子輕輕點頭,見她呆在原地沒有動彈,簡從安又轉頭跟盛霂介紹道“這是我們桂院的地階教習,荊珠荊先生,也是我的授業恩師。”
“荊先生好。”
禮多人不怪,盛霂也學著簡從安的樣子行了一禮,抬頭輕輕地叫了一聲。
荊珠依舊點了點頭,坐在原地沒有動彈,也沒有言語,視線不知落在了何處。
但肯定不是在看自己,也不是在看簡從安。
盛霂眼神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她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又說不出是什麽地方奇怪,荊珠的沉默讓她不知道說何是好,無奈下隻能看向身側的簡從安。
簡從安同樣滿臉無奈,跑到了荊珠麵前做了一個旁人怎麽想都會覺得很是無禮的舉動。
她湊到荊珠耳邊,邊晃她的肩膀邊大喊道“荊先生!醒一醒啊!回神了!”
“別再睡了啊!別再睡了!人來了!”
聽著一聲比一聲激烈的叫喊聲,盛霂茫然了。
她感覺自己快要石化了。
怎麽還有人能在雨裏睡著的!還是睜著眼睛睡著的!耳邊還有成天不間斷的哀嚎環繞,到底是如何睡著的!
睡著了還能有反應,就離譜。
又喊又推,沒動靜。
繼續喊繼續推,還是沒動靜。
“哎,算了。”簡從安長歎了口氣,把荊珠扛進了池後的草廬中,替她擦去麵上的雨水,將人安置在了竹榻上。
“小雲朵莫見怪,荊先生先前出了意外,靈脈識海被毀去大半,修為大跌,現今與個凡人沒甚區別。”
“後邊又中了毒,變得很容易昏睡,這種時候我們一般是很難喚醒她的。”簡從安向盛霂伸出了手,牽著她向山坡下方走去,“我先帶你去別處看看。”
“她這樣子真的沒事嗎?”
盛霂不解,真的不是她不尊重教習,隻是非常好奇,“變成了凡人,也可以繼續留在塔裏做教習?”
“為什麽不可以呢?”
想了想塔和外界的差距,簡從安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和道“荊先生沒有做錯事,自然可以繼續留在塔裏做教習。”
無蹤塔的塔規規定,塔內所有學子與教習在無釀成大錯的情況下,塔是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的。
“她做我一日的先生,那我便永遠都是她的弟子,就算塔不要她,桂院不接納她,我也會繼續照顧她。”
更何況,簡從安心裏清楚明白得很,塔不會那麽做,桂院也從來未曾舍棄過一個選擇了自己的人,這讓她很是歡喜。
便也覺著,她的先生是個了不起到極點的人。
“這樣啊。”
盛霂心中似有所悟,卻怎麽也想不明白。
她感覺自己似乎又忘記掉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荊先生是因何出了意外?又中的是什麽毒?”
簡從安覺得這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情,有些東西一次性攤開來講明白遠遠要比藏著掖著來得合適,於是她回憶了片刻就直接說出口。
無蹤塔對教習的資質考核向來嚴格得緊,地階考核作為難度僅次於天階的存在,倒說不上凶險,隻是繁瑣非常。
說來也是荊珠運道不好,考核都進行到了最後一步,在外出尋找靈植的時候偏偏撞上了邪修屠城。
“先生沒打過,然後被抓住了,就是這樣子。”
盛霂怔了怔“就是這樣子?”
簡從安應聲道“就是這樣子呀。”
“你剛剛說那邪修是元嬰後期修為,那荊先生又是什麽修為?”
“那會子應是剛剛化神。”
盛霂不可思議道“那她打不過不能跑嗎?”
“不能跑。”簡從安搖了搖頭,神色無比認真,“她跑了,城裏剩下的人就撐不到大家趕去救人的時候了。”
“至於她中了什麽毒,先生沒有和大家說,也不準桃院的教習告訴我們,我們就不是很清楚,隻曉得她動不動就會睡著就是了。”
盛霂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她再次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在強者為尊、弱肉強食的修仙世界。
不對勁,處處都不對勁。
從進了塔開始,她所經曆的一切不管哪裏都很違和,桃李老人是獨特的個例也就算了,後邊見的一個比一個離譜。
但那都是別人自己的選擇,她無可指摘。
盛霂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不知何故臉也越來越紅。
她強撐著精神,跟著簡從安走下小山坡,青石小路崎嶇,沿路所見盡是一片片栽滿了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植株的靈田。
細雨映照著道邊的無邊綠意,空氣中漂浮著朦朦朧朧的草木香味,盛霂仔細分辨一番,其中倒有幾種自己熟悉的氣味。
是她在火毒發作時需要服用的一些丸藥中的幾味主材……
苦澀的氣味在痛感的刺激下愈發濃鬱,嗆得盛霂不停掉眼淚,迷糊中不自覺地往有著好聞安心氣味的簡從安身上貼去。
“好苦好難聞啊,小桃花,這附近有種天骨苦麻和不笑葛麽?”
“哎?”
簡從安驚訝地看著貼向了自己的小小人影,搖搖晃晃站得不太穩的樣子,“你是不是聞錯了?”
在她的印象裏,天骨苦麻和不笑葛都是生性屬陰的高階稀有靈植,隻會生長在極陰極涼之處,根本不會出現在日光下。
加之兩者的生長環境極其苛刻,前者是長在白骨群生之地,後者則是隻能在怨氣濃厚之地生長,天霄界上下早已明令禁止人為種植天骨苦麻與不笑葛這兩種除了惑人心智外毫無益處的靈植。
她的小雲朵,又是怎麽知道天骨苦麻和不笑葛的存在?看著似乎還很是熟稔的樣子。
“我聞錯了嗎?”盛霂撓了撓頭,穩住了身形。
舉目四望,確實是不像有能讓它們生長的地盤呢。
“覺得苦的話,也有可能是別的靈植。”
道邊的靈植實在是太多了,簡從安一時之間實在分辨不清,看著盛霂被熏得眉眼皺成一團,想了想還是蹲下身將人給抱了起來,右手在兜裏掏啊掏,好一會兒才費勁地掏出一個木盒來。
“給你這個。”
盛霂倚著簡從安的肩膀打開了木盒,裏麵是一塊和她們腳下的小羊一樣蓬鬆柔軟的白色糕點,被做成了精致的雲朵狀,還灑了一層厚乎乎的糖粉。
清涼又香甜的氣息撲麵而來,她的眼睛肉眼可見地變得明亮起來。
盒中赫然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百味閣的雲絮糕,一種由甜糯可口的早霜果和糯米粉混合而成、又加進很多很多的糖、再摻入冰冰涼涼的玄霜花蜜、經過數十道繁雜的工序才能出爐的小點心。
糖分高到直接被邊箏劃進禁止食用的名單。
想想山上那些被鏟掉的早霜果樹,她也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雲絮糕了,出了北原的地界也沒有百味閣的存在。
“這個真的可以給我嗎?”盛霂滿含期盼地看著簡從安,旋即在她的點頭默認下樂得眉眼彎彎。
“謝謝小桃花嗚嗚嗚!”
鬆鬆軟軟的雲絮糕入口,帶著初冬早霜清冽氣息的涼意湧入肺腑,沁人心脾。
鼻腔中苦澀難聞的氣味被衝淡,盛霂麵上不正常的緋紅也褪去少許,人也變得清醒多了。
簡從安拋去腦子裏紛雜的念頭,見她精神了一點,便為她介紹起沿途的一些靈田與植株。
“這一片的黑土靈田,都是顧師兄的心肝寶貝。”她遙遙一指遠處蹲在土坑中的青衣青年,“喏,就是他。”
黑土靈田裏栽著的東西盛霂倒是認識,是一種被稱作番薯的、在凡俗國度非常常見的農作物,在種植方麵無地不宜,產量極高,塊根生食如葛,熟食如蜜。
不過這遠遠算不上靈植吧?
腳下的靈田肥沃程度一覽無餘,用來種植凡物是否過於浪費?
待走得近了,青衣青年聽見了她的疑惑,頭也沒抬道“小師妹此言差矣。”
簡從安放下盛霂,再度行禮“顧師兄。”
“簡師妹,你這會倒是知道禮數了。”那青衣青年抬起頭來,看了她身旁的盛霂一眼,笑著說道,“白日裏和大家鬧騰得開心不?羊牽得可還順手?”
原先跟在二人身後慢騰騰走著的小羊一見青衣男子,便撒開了蹄子朝著他狂奔而去,蹭到他懷裏拱了又拱,細聲細氣地叫了幾聲。
“咩,咩。”
簡從安尷尬地笑了笑,盛霂不解二人話中意,茫然地看看二人,又看看小羊。
青衣青年安撫地拍了幾下鬧騰的小羊,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俊美的臉上帶著些不正常的蒼白,在雨水的浸潤下平添了數分疲憊。
“我姓顧,顧畔。”
“顧師兄好,我是盛霂。”
盛霂上前行禮。
顧畔還禮。
簡從安注意到了他眼底的一片烏青,懷疑道“顧師兄,你這是多久沒歇息了?”
“不多不多,二十來天。”
行完禮的顧畔不顧二人震驚的眼神,直接向後倒在了土坑中,“最近地快熟了,離不了人。”
土坑的大小恰恰好,不大不小,剛好裝得下一個他。
“我本來前天想歇下的,可路過茅教習的瓜田,我又不敢歇了。”顧畔癱在土坑中,無精打采解釋道。
“怪不得我白日裏沒見到你人。”
顧畔不客氣道“那不然你能牽走我的羊?”
其實不止是他,靈瓜失竊一事發生後,近日裏地中作物快熟了的同門們都是日夜不間斷地蹲在了田中,絲毫不敢懈怠,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落得和茅教習一般的下場。
“小師妹,你過來一下。”
盛霂心中見到荊教習的震驚還未消減,這會子新見到的師兄又躺在土坑裏朝她招了招手。
她真的很茫然,她覺得這個進學和自己所想的好像不太一樣。
她很想知道顧畔喊自己過去是為了什麽,於是邁著小步子走了過去。
然後,她掉到了坑裏。
一個和自己身量相差無幾的坑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