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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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接受力與適應度遠比我想象的要高。”

    “來我這邊坐。”荊珠淡淡地看了一眼盛霂,旋即視線又移向了笑得傻乎乎、也想跟著過來坐下的簡從安,無奈地歎了口氣,“從安,可歇夠了?”

    “嗯嗯嗯!”盯著自家先生漂亮的側臉,簡從安不知不覺連連點頭,又猛地連連搖頭,“啊不對!還不夠!還不夠!”

    “晚了,你該去修習了,課業一日不可落。”

    簡從安委屈道“先生你都說了我今天可以歇一整天的!你說話不算話!”

    “讓你去你就去。”荊珠語氣強硬,不容拒絕道。

    草廬很小,很空曠,四邊透風,靠近小池的一邊有一方矮桌,兩個草蒲團。

    盛霂在草蒲團上坐下,看著依依不舍地與自己揮手道別的簡從安,若有所思。

    看樣子,荊先生似乎是有話想和自己單獨說?

    支開簡從安後,荊珠施施然在盛霂對麵的草蒲團上坐了下來,一襲青衫曳地,與草色渾然一體。

    她伸手取過一邊的陶罐,依次給盛霂和自己倒了一碗泛著涼氣的茶湯,舉起碗喝了一口後方才開口“心裏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盛霂點點頭。

    “是不是覺得很意外?傳說中的修行聖地與想象中淡泊逍遙、遠離紅塵的樣子截然不同?”

    盛霂繼續點頭。

    荊珠看著她問道“那在你眼裏,修行界該是什麽樣子的?修行之人又是什麽樣子的?”

    “或者說,你眼裏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盛霂愣然。

    世界該是什麽樣子的麽?這個問題讓她有些許的難過,一顆心止不住地悸動。

    她想起了籠子外一個又一個的籠子,沒有盡頭的走廊,找不到出口的懸梯,令人目眩迷離的迷宮。

    那會她就常常想,外邊的世界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口幹舌燥的感覺湧上喉頭,盛霂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端起了麵前的茶碗喝了一口。

    茶湯很厚,色澤黑中帶綠,湯麵上浮著不少灰灰綠綠的茶梗,還有一些暗紅色的碎末,賣相著實談不上好,氣味微微泛苦,還夾雜著絲微不可聞的肉桂的香氣,甫一入口,又涼又嗆人,口舌間似有火焰刮燎,辣得生疼。

    沒解渴,單純隻是人變得更加清醒罷了。

    “我在話本子裏看過的,無外乎白日黑夜,蒼穹螻蟻,風月佳話,陰溝笑談。”

    雖然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荊珠也沒有急著打斷她,而是耐心等她說完。

    待她說完後,荊珠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神態放鬆道“不得不說,你總結的很有意思,不過為何如此說?”

    話本麽,無論是凡俗的還是修行界的,她也是看了不少的。

    見她這樣子,盛霂放下了茶碗,雙手置於膝上,清咳了兩聲。

    她學著故事中茶樓裏的說書人那般,一板一眼道“白日白日夜寥寥,盡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青天白日夢數不盡。”

    “蒼穹是倚欄見飛鴻,誤以為是蒼穹。”

    “螻蟻是幾多豪雄鐵血消磨盡,愁風起枯葉。”

    “風月是雲月如燭,貪看飛花,佳話是功成名就,闔家美滿。”

    盛霂頓了頓,打住了話口。

    “你這看的還真不少。”荊珠奇道,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這是銀靈子的《青天白日錄》中的片段吧?”

    “先生也聽說過銀靈子嗎?”盛霂眼睛漸亮,點頭如搗蒜。

    “天霄一流話本子大家,又有誰人不知?”荊珠笑著應聲。

    不過她不太愛看這位話本子大家的著作就是了,原因無它,正如前麵盛霂所說,那是位劍走偏鋒的怪人,總愛在結局趨近完滿之時來點陰溝笑談,教人心梗。

    就短短五十年間,化名為銀靈子的神秘人,筆下拆散的天定姻緣足有數百對,寫死的角色更是不計其數,打破的風月佳話數也數不清。

    其真身要是被人揪出來,怕是少不了一頓好打了。

    越看越上頭,越痛越喜歡,俗話不正是這般說麽?

    “我還以為像你這種年齡的小孩子家家,會更喜歡看一些輕鬆一點的東西。”

    “輕鬆的以前看的多了,現在看的就少了。”盛霂雙手托腮,“換種口味也挺有意思的,話本子裏的世界到底還是美好。”

    再不堪,也比真實美得要像一個夢。

    荊珠神色變得嚴肅,她知道一些麵前的小姑娘的過去,緩聲誘導道“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拋開話本子,談一談你眼裏的世界、心裏的世界。”

    盛霂摸了摸下巴,移開了視線,“我從下山開始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很多世麵,很難回答先生你的問題。”

    除了那些在遊戲中見過的大場麵,她與整個天霄界之間還真沒有過多的接觸。

    玩家們是在戰場上打得熱血、忘乎所以,可實際上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麵、刺激緊張的冒險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隻是一個旁觀人,最多是一個旁觀的冤大頭。

    更別提做冤大頭的那些日子裏,盛霂確實是獲得了微乎其微的快樂、喜悅。

    她低下了頭,語氣沉悶道“先生,我隻是一個旁觀人。”

    自己來到天霄界後,過的也是平淡無波的日子。

    邊箏說是仙域以下第一人的大修,身邊的存在也都是天資英才,然而除了在永梁王朝楚王府那次邊歧為了喚醒自己而動手,旁的她還從未在睜眼時真切見過修行之人的氣魄,見識過傳說中修行世界瑰麗萬分的氣象。

    “先生,我曾經有做過一個夢,夢裏的人呢,都是些又美好又善良的傻子,他們從來都不怕危險。”

    因為死又不是真的死亡,他們隻是退出了遊戲,換了個身份便能再次回來。

    “他們勇敢,無畏,可以為了守護別人的家園奮戰到底,一步不退。”

    退了,主線任務就會失敗,遊戲關服了,他們就沒得玩了。

    “他們很強,團結一心,從來不求回報。”

    開發商說,我讓你掏錢買我的遊戲倉,為遊戲氪金,你還指望開發公司給你發獎勵?

    想都不要想!

    “在夢裏,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夢,可我還是想能夠做到一氣驚天地、一筆動山河的帥氣地步。”盛霂的頭埋到了臂彎中,聲音含糊不清,“可那明明是夢,卻依然不能如我所願。”

    那個夢談不上美夢,更不隻是她一個人的夢。

    “我阻止不了喜愛之人的身亡,亦再也做不到從夢中掙脫、醒來。”

    荊珠湊到了盛霂的身邊,饒有興趣道“夢裏的喜愛之人,那是什麽樣子的?”

    “是心上人嗎?”

    盛霂不禁啞然,先生的關注點好像跑偏了呀!

    她抬起了頭,看向了滿臉寫著熱鬧二字的荊珠,“先生你看我這年紀、這小身板,談這個合適嗎?”

    “嗯……”荊珠嘴角的笑容逐漸怪異,“不談現在的這具軀殼,你今年也十九了,凡俗界的孩子,這個年齡可是大多已經成婚了。”

    “放在修真界來講,雖然還是幼崽的年齡,可是有點少年慕艾之心亦不足為奇哎。”

    “原來荊先生知道啊。”盛霂滿麵複雜,心道原來你是這樣子的先生。

    還有,桃李老人到底和多少人說了自己的來曆啊?她可是想捂得緊緊的,不做那招風的大樹。

    她想扯開話題,便換了個事問道“荊先生不愛看銀靈子的話本子,那平日裏都是看哪位大家的?”

    “你不用害怕,桂院除了院長,便隻有我知曉你的來曆。”見她緊張的樣子,荊珠忙開口安慰道,“至於話本子,我則是更喜歡雲意先生的《天命姻緣》那一係列的。”

    盛霂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雲意其人她倒也曉得,是近些年來才在話本子界嶄露頭角的新苗苗,生生憑借一卷《天命姻緣》殺出了半壁江山,成為了銀靈子的有力競爭對手。

    修行者行會見熱度一時不歇,後邊又催促著雲意編出了《天命姻緣》的第二卷、第三卷等等,依舊廣受好評。

    最關鍵的是,雲意本人勤快得很,每日風吹雨打不動的一話更新,偶爾多更,到後邊,卷數多得直接成了一個係列,靈石也是嘩啦啦地流進他和修行者行會的口袋。

    與銀靈子那種懶惰的又愛讓人心梗的天賦型話本子寫手不一樣,雲意的《天命姻緣》大概是那種看了就會給人帶來好心情的存在。

    就連寫進故事每一話末尾的偶爾加更的理由,都是一些在諸多追捧者看來甜蜜的不得了的東西。

    比如,“師姐今天和我講了三句話,是這個月來和我說話最多的一天,遂加更。”

    再比如,“師姐今天和我一起習劍,日子不錯,遂加更。”

    再再有,“師姐為我慶祝了生辰,還送了生辰禮物,我很喜歡,心情大悅,遂多更。”

    再再還有……

    對此,盛霂隻能總結出一句話——勤奮,是真的有用。

    當然,她不是說別的,隻單單在說話本子的更新頻率。

    盛霂心頭歎息一聲,她自己今年的生日願望大概可以再多加一個“希望銀靈子可以按時發布最新一節的話本子內容”了。

    想了想,她還是沒忍住,扭頭和渾身泛著桃色氣息的荊珠開口道“先生,這世上是不存在天定姻緣的。”

    “《青天白日錄》裏說,姻緣是說不定的東西,隻要存在就會有意外,漂亮的表象都是拿來騙人的。”

    “那又如何呢?”荊珠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話本子隻是一種消遣,先生我年紀大了,日子夠苦了,總是不願見著更多苦頭了。”

    “喜歡什麽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你我的看法皆無問題,我是覺著《青天白日錄》不夠暢快,可也不能攔著你看不是?”

    聽她這般說,盛霂忽地有些高興,她在山上那會,話本子老是會被邊箏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收走,像什麽暴力血腥啊、胡編亂造之類的,可話本子不胡編亂造、異想天開那還叫什麽話本子?

    邊箏又說擔心自己跟著養成不好的習慣、被話本子帶歪了,總是不許她看銀靈子的著作,可那些無聊的風月佳話她在上輩子就已經看得夠多了。

    現在看來,那些美夢一樣的故事,像是輕飄飄的氣泡,一戳就破。

    但依然是她在那些無望歲月中能看到的為數不多的希翼吧?

    “先生說得對。”盛霂掰著手指頭,細聲細氣道,“如果心上人不是單單說愛慕之人,而是份量很重的存在,那這個說法倒也合適。”

    “我於夢裏的喜愛之人,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女子,美麗而強大,無畏而善良,她從不會主動去傷害任何人,世上沒人能說她的不好。”

    “你這個描述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荊珠若有所思道。

    “誰?”

    “洛水神女。”

    “我是說,過去的洛水神女。”

    聽到這個名字,盛霂一陣恍惚,故事中的柳蘭筠確實是和洛水神女有所關聯,這麽一看兩者也有不少相像之處,可真相到底如何怕是隻有未來才能知曉了。

    為什麽說是過去的洛水?荊珠看著麵前沒什麽精神的小姑娘,若依照桃李老人的猜測,那洛水就是造成她這不幸一生的禍因。

    她並非當事人,無從得知洛水的想法,身為天霄之人,更沒有指責洛水的理由。

    “你夢裏的人,後來怎麽樣了?”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人出其不意的背叛中。

    “荊先生,你後悔嗎?”

    盛霂轉口提了另一件事,沒具體說是什麽,但很顯然,荊珠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理了理身下的青衫,“我現今差不多是個凡人,但又不是個廢人。”

    “我有什麽好後悔的?”

    不出意料的答案。

    愛與恨是很模糊的東西,有些時候,對與錯的界限亦像雨中的泥水,交融一體,何來涇渭分明?

    泥土會歸於大地,雨水會回歸天空,不屬於原地的東西就是不屬於原地,終有一天會回到它們原本該在的位置去。

    盛霂隱隱約約捕捉到了問題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