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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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裏重清明,人心自愁思。【注一】
    四月四,正值清明佳節。
    往年的這個時候,江戶總是會在洗劍城的醉仙樓宿醉,但今年這時,既然他到了長安,就注定會與往日不大相同。
    四月初四天剛亮,江戶穿著件深綠近黑的圓領袍衫出門了。
    身側,同樣換上深色衣物的紀靈芝靜靜跟在他身邊。
    從城南的家出來,在朱雀大街沿街的一家花坊裏買了一捧白菊,然後又沿著東西向的延興大街走了好遠,江戶終於站定在一處石橋上。
    早晨天氣微涼,架著石橋的河麵上寒氣聚斂,霧氣濃鬱。
    趴在與人等高的石欄上,江戶沿河將目光順延出去,看到了一排排恢弘的高大建築。
    “那是當今禮部尚書的宅院,也是我曾經的家。”江戶眼神微黯,聲音冷的如同早上的晨霧。
    “我家隔壁,就是曾經的工部尚書,當今宰相的府邸。”江戶不去看身側神情漸而複雜的紀靈芝,隻是繼續道:“你能想象,那天夜裏,喊殺聲明明震天響,周圍眾多的高官府邸卻是寂靜無聲的那種可怕嗎?”
    江戶眼眶開始泛紅。
    他沉默吸了口氣,將手中的白菊拋了出去。
    白菊在空中翻轉著墜下,其中四散飄揚飛舞的白瓣,在江戶眼中,像極了那夜火光中,物什燃盡後飛揚的白絮。
    並不湍急的小河卷著那捧根莖已被江戶攥得稀爛的白菊揚長而去,隻餘下白色的細微泡沫。
    江戶揉了揉臉,神情恢複如常。
    他語氣重歸平靜,扭頭對著紀靈芝道:“走吧,請你吃早點,順便逛街給你買兩套衣服。”
    紀靈芝眨眼,其中滿是疑惑。
    “晚上帶你去點好玩的地方。”江戶笑了笑,“有人盛情邀約,咱總不能絕了人家的好意。”
    …………
    午時三刻,日頭攀至天空中央。
    長安西市,金光街,永惠商行。
    川越穿著件滿是灰塵的半袖從櫃台底下鑽了出來,噴出幾口帶著灰塵的唾沫。
    “這老頭哪是盤給了我一家商鋪,明明是盤給我了一家垃圾池!”川越艱難拔出櫃台下的雞毛毯子,懊惱的自言自語,“打掃店鋪都快花了我三四天時間了!
    “租金還是給多了,給多了……”
    抱怨過後,川越一個翻身從櫃台上滾過,掀開布簾走進了後院。
    後院不大,隻有一口井,而後就是兩間圍攏在一塊的青石瓦房。
    兩間瓦房一大一小。
    大的是夥房和倉庫,小的是一間帶著廳堂的正屋。
    走進後院,從井裏打了桶水,川越抽下竹竿上的一條汗巾,開始擦洗身子。
    用了一刻鍾時間擦幹淨身子,江戶換了套幹淨的圓領袍衫,鎖好店鋪,出門了。
    因為不認識路,所以川越彎彎繞繞了好多圈,終於在半個時辰後,站到了琉璃館前。
    川越站在門外,看著五色琉璃遍布的店麵,眉毛不住挑起,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驚異與羨慕,“這特麽得多少錢啊……你說你,你與這家店老板娘是老相好,死前隨身怎才帶著幾十兩碎銀?看把你給摳搜的……”
    琉璃館名字看上去高端大氣,讓人平白以為這是什麽高雅之地,但川越站在門口,已經看到了門裏的種種。
    這是家賭坊。
    看來這老板娘也是個有背景的女強人啊……川越伸手摸了摸懷裏冰涼的鐵盒,走了進去。
    走進琉璃館,川越就感覺喉嚨一嘔,差點吐出來。
    賭坊裏,辛辣的煙草味道、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一些來自花月之地的女子身上帶著的廉價香草味混合在一起,給人的嗅覺帶來強烈衝擊。
    一般人還好,但川越已經是五品的武道修行者,五感遠超普通人,帶給他的衝擊自然遠比常人要洶湧的多。
    這簡直是一鍋泔水燒開了的味道……川越壓下不適,鑽進館裏一個又一個圈子,觀察了幾場賭局。
    “都是搖骰子。”川越挑眉,“要是我把撲克牌挪到大唐,再結合天朝的玩法,豈不是要發財?”
    壓下心頭一個又一個接連迸出的念頭,川越掙紮著擠出圈子。
    他已經按耐不住眼前鋪開的宏偉藍圖了。
    他要馬上還了香囊,然後回到自己的小店鋪開始自己的發財大計。
    川越走到琉璃館門口的櫃台處,開口道:“我要見你們老板娘。”
    櫃台後站立著一個幹瘦老者。
    老者穿著黑底紅紋胡服,頭戴平式襆頭,下巴蓄著一縷已經花白的山羊胡,臉長且狹窄,眼神陰鷙。
    他瞥了眼看上去俊秀不似常人的川越,漫不經心道:“長安城裏,想見我家老板娘的小白臉兒多了去了,你算老幾?”
    不知為何,老者講話之時,川越看到了其眼中一掠而過的警惕。
    “我受人之托而來。”川越心中頓時警覺,身子暗暗繃緊,臉色如常。
    “受人之托?”老者眼中的陰鷙更盛,臉上卻是露出笑意。
    他深深看了一眼川越,問道:“受誰之托?”
    “蓉州……許釀。”川越回憶著記憶,有些不確定。
    吞吞吐吐講話時,川越看著老者臉上忽然微僵的笑意,有些後悔空手出門了。
    出門應該拿把劍的,男孩子出門就應該保護好自己啊……他忍不住搖頭。
    “許釀!”老人眼中陰鷙忽然短暫靜滯了一下,惶恐隱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道:“公子稍等片刻,容我進去稟報一聲。”
    話罷,他眼神示意身後兩名腰掛橫刀的灰衣打手替他站在櫃台後。
    老者轉身掀開布簾後,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川越,進了後院。
    川越看著兩名眼神緊盯著自己的灰衣打手,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根據我多年參悟古裝電視劇積累的經驗,我怕又是卷進了一個陰謀之中……川越看著似乎隨時都會抽刀而起的兩個漢子,雙手悄悄背到了身後。
    他手裏,此刻攥著兩枚油光發亮的銅板。
    突然,一聲極為尖銳,但卻異常短暫的口哨聲響起。
    口哨聲響起的同時,那兩名腰掛橫刀的漢子眼神一寒,同時拔出了橫刀。
    然而,橫刀剛剛拔出,兩個人便是雙雙撞進了身後的木櫃裏,撞碎了已有許多年頭的木櫃。
    碎裂木片揚起的大片塵土中,那兩名漢子無力抽動了幾下,然後腦袋一歪,氣絕身亡。
    他們歪著的脖子上,分別可見一枚深入喉骨的銅錢。
    巨大的聲響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殺人了!”有人看到了這一幕,驚叫出聲。
    人滿為患的賭坊稍稍寂靜了一秒,繼而爆發出激烈的騷亂。
    各個賭桌前的所有人開始瘋狂卷著桌上的銅板碎銀,瘋狂朝門外洶湧逃去。
    店鋪裏四散站立的眾多打手們麵對突如其來的狀況,有些失措。
    其中不乏有打手想要攔住洶湧的人群,卻是很快被眾人擠倒在地,被當作墊子給踩踏了過去。
    造成這一切的川越此刻,則是撿起一把橫刀,翻身滾進了琉璃館的後院。
    四月初九,包括長安在內的大唐北境,暴雨。
    午時三刻,一列騎隊護著三四輛馬車於暴雨中駛過明德門最中央的門道,進了長安。
    騎隊的騎士,均身著青黑色的冷鍛鎧甲,腰懸三尺長短的夏人劍,背掛造型粗獷的神臂弩。
    這充分表明著,這支隊伍來自西夏。
    站在城樓上的唐兵們,看著這些夏人身上的青黑色鎧甲,眼中偶爾閃過一絲豔羨。
    西夏用冷鍛技藝鍛造的鎧甲,防禦力名冠天下,是大唐同其他國家都垂涎的鍛造技術。
    而在西夏軍中製式配備的夏人劍,因為亦是采用可量化的冷鍛技術,所以比大唐,北魏等國軍隊的製式武器都要鋒利三分,不可謂不強。
    但大唐依舊是天下軍力最強盛的國家。
    大唐研製的火器領先程度遠超其餘諸國,甚至還專門成立了火器營這一特殊兵種,守城攻堅無往而不利。
    所以稍有差距的冷兵器鍛造技術,並不能影響到唐人習慣的驕傲。
    此刻,這支車隊中為首的馬車裏,拓跋葉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車簾。
    “長安的繁華,是我中興不能及的。”很快,拓跋葉放下車簾,靠在車身上,閉上了眼睛。
    拓跋葉長相柔和,眉眼溫潤像是江南的西湖水,給人一種直觀的陰柔。
    他兩鬢的發絲結成細辨於後腦束成一團,再用發冠束好,用一根白玉簪固定,極具夏人特色。
    “我大夏在四國中建國最晚,能同東唐並稱帝國已然不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馬車裏,一個劍客雙膝前橫放著一柄夏人劍,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恭謹。
    劍客看麵相,應該已至中年。
    劍客濃眉大眼,臉型曲線剛硬,唇瓣微厚,鼻梁高挺,典型的夏人美男子外貌。
    劍客眼神清明,依舊能從中窺得一絲歲月積澱的的滄桑。
    拓跋葉挑起纖細的眉毛,對著劍客問道:“聽聞先生多年前曾在大唐遊曆?”
    “不錯。”劍客眼中閃過一絲極淺的傷感,最後笑道:“唐人中不少江湖人士還給我起了個並不怎麽好聽的名號。”
    “什麽名號?”
    劍客微厚的眉毛挑起,聲音很輕,“劍魔。”
    …………
    皇城以東,聚集了長安半數以上的高官望族,因此亦是坐落著數量極多的豪奢大院。
    燕王府,就座落在通化大街與啟夏大街相匯交叉的街口,占地寬廣,是為長安一絕。
    燕王就是二皇子李勳。
    他在太始五年就被皇帝敕封為一字王,賜親王爵,同年便搬出太極宮,遷到了燕王府。
    此刻,燕王府後院一池巨大的人工湖前,一座琉璃瓦片搭建的小亭子下,二皇子李勳穿著一件常服,正握著魚竿垂釣。
    身後,幾個年齡不大的小黃門正低著頭恭謹站在一側,隨時準備伺候李勳。
    暴雨劈裏啪啦的下著,在湖心砸出無數漣漪。
    漣漪互相交匯融合中,無數紅鯉忽然躍出湖麵換氣,形成蔚為壯觀的景象。
    雨水劈啪聲中,一名身著緋色官服,頭戴烏紗帽的年輕男子在一個小黃門撐起的青傘下,從雨幕中走進亭間。
    年輕男子,正是前幾天同江戶一齊在醉仙居喝酒的裴宿。
    裴宿看著依舊目不轉睛盯著魚線的李勳,躬身行禮後,輕聲說道:“拓跋葉進城了。”
    “這種小事情,你怎麽還親自跑一趟。”李勳聲音溫和的詢問了一句,然後瞥了一眼身旁的一名小黃門,“快快賜座。”
    裴宿坐到繡花墩子上,摘下頭上頂著的烏紗帽,輕輕彈著水珠,“還有別的消息,我不大放心,隻好親自跑一趟。”
    “你講。”李勳身子稍稍挺直,而後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都忘記到飯點了,小姚子,通知膳房今天加副碗筷。”
    裴宿看了眼領命離去的小黃門,繼續道:“護送拓跋葉的,不是尋常軍士,我們的人觀察後得出結論,這些西夏兵,至少都是有著六品的武道修為。
    “他們入京,怕不單單隻是提親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