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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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裏重清明,人心自愁思。【注一】
    四月四,正值清明佳節。
    往年的這個時候,江戶總是會在洗劍城的醉仙樓宿醉,但今年這時,既然他到了長安,就注定會與往日不大相同。
    四月初四天剛亮,江戶穿著件深綠近黑的圓領袍衫出門了。
    身側,同樣換上深色衣物的紀靈芝靜靜跟在他身邊。
    從城南的家出來,在朱雀大街沿街的一家花坊裏買了一捧白菊,然後又沿著東西向的延興大街走了好遠,江戶終於站定在一處石橋上。
    早晨天氣微涼,架著石橋的河麵上寒氣聚斂,霧氣濃鬱。
    趴在與人等高的石欄上,江戶沿河將目光順延出去,看到了一排排恢弘的高大建築。
    “那是當今禮部尚書的宅院,也是我曾經的家。”江戶眼神微黯,聲音冷的如同早上的晨霧。
    “我家隔壁,就是曾經的工部尚書,當今宰相的府邸。”江戶不去看身側神情漸而複雜的紀靈芝,隻是繼續道:“你能想象,那天夜裏,喊殺聲明明震天響,周圍眾多的高官府邸卻是寂靜無聲的那種可怕嗎?”
    江戶眼眶開始泛紅。
    他沉默吸了口氣,將手中的白菊拋了出去。
    白菊在空中翻轉著墜下,其中四散飄揚飛舞的白瓣,在江戶眼中,像極了那夜火光中,物什燃盡後飛揚的白絮。
    並不湍急的小河卷著那捧根莖已被江戶攥得稀爛的白菊揚長而去,隻餘下白色的細微泡沫。
    江戶揉了揉臉,神情恢複如常。
    他語氣重歸平靜,扭頭對著紀靈芝道:“走吧,請你吃早點,順便逛街給你買兩套衣服。”
    紀靈芝眨眼,其中滿是疑惑。
    “晚上帶你去點好玩的地方。”江戶笑了笑,“有人盛情邀約,咱總不能絕了人家的好意。”
    …………
    午時三刻,日頭攀至天空中央。
    長安西市,金光街,永惠商行。
    川越穿著件滿是灰塵的半袖從櫃台底下鑽了出來,噴出幾口帶著灰塵的唾沫。
    “這老頭哪是盤給了我一家商鋪,明明是盤給我了一家垃圾池!”川越艱難拔出櫃台下的雞毛毯子,懊惱的自言自語,“打掃店鋪都快花了我三四天時間了!
    “租金還是給多了,給多了……”
    抱怨過後,川越一個翻身從櫃台上滾過,掀開布簾走進了後院。
    後院不大,隻有一口井,而後就是兩間圍攏在一塊的青石瓦房。
    兩間瓦房一大一小。
    大的是夥房和倉庫,小的是一間帶著廳堂的正屋。
    走進後院,從井裏打了桶水,川越抽下竹竿上的一條汗巾,開始擦洗身子。
    用了一刻鍾時間擦幹淨身子,江戶換了套幹淨的圓領袍衫,鎖好店鋪,出門了。
    因為不認識路,所以川越彎彎繞繞了好多圈,終於在半個時辰後,站到了琉璃館前。
    川越站在門外,看著五色琉璃遍布的店麵,眉毛不住挑起,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驚異與羨慕,“這特麽得多少錢啊……你說你,你與這家店老板娘是老相好,死前隨身怎才帶著幾十兩碎銀?看把你給摳搜的……”
    琉璃館名字看上去高端大氣,讓人平白以為這是什麽高雅之地,但川越站在門口,已經看到了門裏的種種。
    這是家賭坊。
    看來這老板娘也是個有背景的女強人啊……川越伸手摸了摸懷裏冰涼的鐵盒,走了進去。
    走進琉璃館,川越就感覺喉嚨一嘔,差點吐出來。
    賭坊裏,辛辣的煙草味道、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一些來自花月之地的女子身上帶著的廉價香草味混合在一起,給人的嗅覺帶來強烈衝擊。
    一般人還好,但川越已經是五品的武道修行者,五感遠超普通人,帶給他的衝擊自然遠比常人要洶湧的多。
    這簡直是一鍋泔水燒開了的味道……川越壓下不適,鑽進館裏一個又一個圈子,觀察了幾場賭局。
    “都是搖骰子。”川越挑眉,“要是我把撲克牌挪到大唐,再結合天朝的玩法,豈不是要發財?”
    壓下心頭一個又一個接連迸出的念頭,川越掙紮著擠出圈子。
    他已經按耐不住眼前鋪開的宏偉藍圖了。
    他要馬上還了香囊,然後回到自己的小店鋪開始自己的發財大計。
    川越走到琉璃館門口的櫃台處,開口道:“我要見你們老板娘。”
    櫃台後站立著一個幹瘦老者。
    老者穿著黑底紅紋胡服,頭戴平式襆頭,下巴蓄著一縷已經花白的山羊胡,臉長且狹窄,眼神陰鷙。
    他瞥了眼看上去俊秀不似常人的川越,漫不經心道:“長安城裏,想見我家老板娘的小白臉兒多了去了,你算老幾?”
    不知為何,老者講話之時,川越看到了其眼中一掠而過的警惕。
    “我受人之托而來。”川越心中頓時警覺,身子暗暗繃緊,臉色如常。
    “受人之托?”老者眼中的陰鷙更盛,臉上卻是露出笑意。
    他深深看了一眼川越,問道:“受誰之托?”
    “蓉州……許釀。”川越回憶著記憶,有些不確定。
    吞吞吐吐講話時,川越看著老者臉上忽然微僵的笑意,有些後悔空手出門了。
    出門應該拿把劍的,男孩子出門就應該保護好自己啊……他忍不住搖頭。
    “許釀!”老人眼中陰鷙忽然短暫靜滯了一下,惶恐隱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道:“公子稍等片刻,容我進去稟報一聲。”
    話罷,他眼神示意身後兩名腰掛橫刀的灰衣打手替他站在櫃台後。
    老者轉身掀開布簾後,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川越,進了後院。
    川越看著兩名眼神緊盯著自己的灰衣打手,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根據我多年參悟古裝電視劇積累的經驗,我怕又是卷進了一個陰謀之中……川越看著似乎隨時都會抽刀而起的兩個漢子,雙手悄悄背到了身後。
    他手裏,此刻攥著兩枚油光發亮的銅板。
    突然,一聲極為尖銳,但卻異常短暫的口哨聲響起。
    口哨聲響起的同時,那兩名腰掛橫刀的漢子眼神一寒,同時拔出了橫刀。
    然而,橫刀剛剛拔出,兩個人便是雙雙撞進了身後的木櫃裏,撞碎了已有許多年頭的木櫃。
    碎裂木片揚起的大片塵土中,那兩名漢子無力抽動了幾下,然後腦袋一歪,氣絕身亡。
    他們歪著的脖子上,分別可見一枚深入喉骨的銅錢。
    巨大的聲響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殺人了!”有人看到了這一幕,驚叫出聲。
    人滿為患的賭坊稍稍寂靜了一秒,繼而爆發出激烈的騷亂。
    各個賭桌前的所有人開始瘋狂卷著桌上的銅板碎銀,瘋狂朝門外洶湧逃去。
    店鋪裏四散站立的眾多打手們麵對突如其來的狀況,有些失措。
    其中不乏有打手想要攔住洶湧的人群,卻是很快被眾人擠倒在地,被當作墊子給踩踏了過去。
    造成這一切的川越此刻,則是撿起一把橫刀,翻身滾進了琉璃館的後院。
    與琉璃館內此刻激烈的喧囂聲不同。
    此刻琉璃館偌大的後院,有些寂靜的可怕。
    從櫃台進入後院,迎麵便是一墩巨大的假山。
    假山上有活植生長,有人造的小溪橫流,看上去秀美異常。
    但川越卻在假山上,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屏住鼻息,川越提著刀,小心繞到了假山背後,看到了靜靜堆放著的十幾具男女屍首。
    他眼神一凝,身形微頓間,握刀的指節變得更加青白。
    都是雜役和丫鬟……川越蹲下身看了眼屍首的衣著打扮,心中做出判斷。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道急促的破風聲。
    川越側身揮刀,將暗器彈飛。
    被彈飛的暗器帶著依舊剛猛的勁道插進假山中,削下一捧石粉。
    看著假山上還在顫抖的暗器,川越眼神一寒。
    那是柄他無比熟悉的、上麵塗抹著深綠毒藥的飛刀。
    蓉州城導致許釀死亡的是這柄飛刀,翡翠湖他同江戶遭襲也曾看到過這柄飛刀!
    混蛋!你們白鹿書院這是打算不死不休是吧!
    川越眼神中的寒意越聚越濃,體內的真氣瘋狂被灌輸到了手中橫刀之上。
    館內後院被一棟足有三層、像是一座寶塔般的高大閣樓圍攏著。
    五品的武學修為,讓他能夠從飛刀射出的軌跡中推斷偷襲者的位置。
    就在二樓!
    川越腳掌點地,身子像是彈在跳床上般躍起驚人的高度,一個翻躍滾到了二樓走廊。
    眼睛看也不看,川越揮刀刺出,狠狠紮進一間門窗內。
    鋼鐵入肉的撲哧聲響起,川越扭轉刀身。
    慘叫聲響起,一大攤鮮血從門縫中流出,染紅地麵。
    同一時刻,川越所處走廊的前後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十名蒙麵刀客握著橫刀將川越前後之路堵死。
    “一個六品都沒有,還想殺我?”川越神色平靜的抽出橫刀,毫不猶豫衝向身前的幾名刀客,聲音冷冽。
    走廊不寬,隻能容納三人並立。
    所以迎麵斬向川越的,就隻有三柄橫刀。
    川越不閃不避,揮刀直直撞了上去。
    真氣強度的碾壓,讓三名刀客感覺自己手中的橫刀碰上的不是刀,而是一座山巒。
    強悍的反震瞬間震裂三人的虎口,其喉嚨隨之腥甜,咳出大攤鮮血。
    川越緊接著一個掃堂腿將這三名刀客擊倒,右手上的橫刀隨著迅速翻滾的身子,橫切過三人脖頸。
    滋濺的血雨中,川越迎上了麵前最後兩名刀客。
    川越彎腰,低頭,揮刀橫切。
    伴隨著慘叫聲響起,四條斷腿依舊佇立在原地。
    而他們的主人,已經在慘叫聲中被川越用刀身拍出了走廊,摔到了一樓的假山上,被尖銳的石峰穿透。
    隻是瞬間,假山上流淌的淨水被刀客體內洶湧淌出的血水染紅。
    整座假山,迅速被浸透成一座血山。
    川越轉身看著背後滿眼驚恐,倉皇後退的另外五名刀客,刀鋒一轉便是準備衝上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樓層更高處,傳出一陣陣搏殺聲。
    其中,夾雜著女人的嬌喝聲。
    “老板娘?”川越摸了摸懷中的鐵盒,眼中閃過複雜,毫不猶豫的轉身奔向三樓。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可是有職業道德的……在真氣的輔助下,川越迅速趕到了三樓正中央的大堂。
    大堂內,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具屍體。
    其中大多都殘缺不堪,血肉模糊。
    大堂的邊角,一個女人正同圍著她的一眾黑衣人廝殺。
    女人也有幫手,那是兩名身材異常高大壯碩的光頭。
    光頭一人手持巨大圓錘,一人手握齊人高的粗壯巨斧。
    兩個光頭鼻梁高挺,眼窩深陷,眼球呈藍綠相間。
    這種長相顯然不是唐人,應該是自海外而來的西洋人。
    不過此刻這兩人身上刀口無數,渾身浴血,看上去極像從地獄中走出的巨鬼。
    兩個光頭拚死保護的女子長得並不如何禍國殃民,但卻有一種難言的妖豔。
    女子眼睛薄唇翹鼻搭配在一起,有種別樣的異域風情。
    特別是此刻女子揮劍搏殺時,衣物上血汗混合貼緊上半身,露出了姣好的身材。
    混血?
    這是川越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
    這也太年輕了吧,這是老板娘?
    這是川越腦海中的第二個印象。
    “你們當中,誰是琉璃館的老板娘?”咂了咂嘴,川越喊出了聲,“我是許釀雇的快遞員,過來送個東西。”
    場中的混血女子一劍挑開麵前刺來的橫刀,忍不住胸口一悶,“你是瞎子嗎?這場中就老娘一個女的,你說誰是!”
    “你叫啥?”川越問道。
    “玉錦一!”
    嗯,沒聽過,不過這女子這麽自信的樣子,應該沒錯了……川越拍了拍懷裏的鐵盒,歎息道:“兄弟,你這幾十兩銀子是真的不好掙啊。”
    自言自語的同時,川越擲出手中橫刀,竟是直接將一名蒙麵刀客一刀刺透。
    還是劍用著舒服……在女子瞬間亮起的眸子中,川越彎腰撿起一把長劍,順手挽了幾朵劍花。
    就待川越準備衝進黑衣人中救出女子時,一聲急速尖銳的口哨聲再次響起。
    所有的黑衣人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迅速收回兵器,破窗而出,倏然消失在三樓,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滿地的殘骸和血水,證明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川越迅速走到窗邊低頭望去,看到一隊身著黑青官袍的捕快此刻團團圍住了琉璃館。
    川越扭頭看了眼不遠處已經力盡癱坐在地上的女子,輕聲道:“官府的人來了。”
    “那就不打緊了。”女子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沙啞。
    “你倆,還不去謝謝恩人。”女子看著身側兩名坐下比自己站著還要高的手下,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兩個五官簡直一模一樣的光頭相視一眼,便是搖晃著站起身,對著川越躬身行了一禮,“玉巨樹、玉小樹拜見恩人。”
    “我不來,此刻你們也能得救,算不上恩人。”川越擺手。
    “你不來,他們應該不會這麽早動手。”玉錦一挑了挑眉,“我們都吸入了一種幹擾真氣的迷藥,在你登上三樓前剛剛發作不久。
    “按理來說他們肯定會等到迷藥發揮效用後才會襲擊我們,但剛剛明顯動手的太早了。”玉錦一扔下手中的劍,“你剛剛說要來送個東西?”
    “對。”川越取出懷中的鐵盒,走到玉錦一麵前蹲下了身子。
    “許釀讓你送的?”玉錦一接過鐵盒,沒有著急打開。
    “他怎麽不親自來?”玉錦一眼中不知為何升揚起了怒氣。
    “因為他死了。”川越抿了抿嘴,聲音拉的很慢。
    他本以為玉錦一此刻聽到這段話時,眼中會升起不可思議,會氤氳出一層薄薄的水霧,會需要他堅強的臂膀哭泣。
    然而,他隻是看到玉錦一的眼中隻有複雜,並沒有其餘的情緒波動。
    玉錦一沉默良久後,眼神平靜的打開鐵盒,看到了裏麵的香囊。
    她歎了口氣,重新蓋上鐵盒,塞進懷裏,“許釀許諾你的酬金,我翻十倍付給你。”
    川越眉毛一挑,想要大喝出聲:“你以為我川越是什麽人?你在用金錢羞辱我?”
    然而,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二十七兩零三錢碎銀,翻十倍就是二百七十兩零九錢,不對,錢袋裏還有二三十枚銅板呢……川越低下頭,開始認真計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