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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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江戶眼角流出的淚痕,黃乞兒嘴角忍不住咧開,笑道:“你和東方墨終究還是不一樣。”
    “我很欣慰,東方墨沒有把你培養成第二個他。”黃乞兒扔下手中劍,捂住腹部,眉眼竟是越來越亮。
    “你這一劍已經斷了我的生機,我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可活。”
    黃乞兒看了眼腹部仍緩緩流血的傷口,轉而抬頭凝視江戶,認真問道,“所以,有沒有興趣陪我逛逛這條巷子?”
    江戶看著依舊談笑自若的黃乞兒,輕輕點頭。
    “讓你的人,收拾好這些劍士的屍體吧。”
    黃乞兒掃了一圈遍地的死屍、四散零落的黑甲碎片,眉毛輕輕皺起,聲音平靜,“他們一輩子習武,隻是為劍池揮出那一劍。
    “所以我認為他們值得入葬劍陵。”
    江戶抿了抿嘴唇,說道:“劍陵會有他們一席之地。”
    “你比東方墨有情義的多。”
    黃乞兒皺起的眉頭舒展開,聲音輕快,“前麵三十步,右手那間門。”
    黃乞兒聲音很輕很慢,正在邁動的步子亦然。
    天空中,因為煙花而繽紛的夜空重歸寂靜,隻剩清冷的月光灑下,將小巷內的景物模糊的照亮。
    月光下,黃乞兒身子所走過的地方,不斷隱隱有血點浮現。
    慢慢綴在黃乞兒身後,看著黃乞兒越走越慢的步子,江戶的拳頭慢慢捏緊。
    幾個呼吸後,江戶鬆開拳頭,快步走到他身側,扶住了黃乞兒一條手臂,“走快點吧,三十步遠而已,我怕你走不完血就流幹了。”
    黃乞兒挑了挑眉,隻是笑了笑。
    …………
    詩會結束的很完美,至少身為禮部司郎中的齊遠是這般認為的。
    春夏秋冬四題,湧出了四首評審們都認為可以傳世的佳作。
    “春雨”一題,被一杜姓官員所著《春夜喜雨》拔得頭籌。【注一】
    “夏時”一題,被一位楊姓才子的《小池》取勝。【注二】
    《小池》這般輕快、玲瓏剔透的詩句傳入宮中後,讓後宮幾位娘娘讚歎不已。
    “秋瑟”則是被一位同樣姓杜的小生一首《山行》,冠絕全場。【注三】
    皇帝讚歎《山行》一詩於秋瑟中尋出了可與春光爭勝的豔景,實屬不易。
    “冬寒”一題,更是被一位柳姓書生用一首《江雪》詮釋的淋漓盡致。【注四】
    這屆詩會,堪稱大唐建國以來,湧現佳作最多的一次。
    聽聞天子龍顏大悅,於摘星樓放言,“大唐文曲武曲如今皆備,是為大唐中興之勢。
    “攜此勢,朕欲組建黑白學宮,與北魏白鹿書院共爭天下文魁之名。”
    於是詩會結束後不久,這四名才子便被鐵甲禁衛直接迎進了宮中,與天子共同商討此等大事。
    站在樓船頂樓,李勳望著被百餘名紅衣黑甲的鐵甲禁衛護送而去的四名書生,眼神忽然陰翳。
    “這個黑白學宮,究竟是怎麽回事?”李勳聲音變得異常冰冷,“我之前,為何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消息?”
    “殿下不必焦慮。”裴宿低頭行禮,聲音很輕,“這應該是陛下興致所至的臨時決定,太子殿下想必此刻也是異常焦慮。”
    李勳聞言,下意識轉身回望殿內,果不其然看到了李弘那稍顯慌亂的眼神。
    內心稍安,李勳閉上眼睛,歎息問道:“黃乞兒死了沒?”
    “快了。”裴宿回應。
    “我要在下船前,看到夏館的通天大火。”李勳睜開眼,聲音重歸柔和。
    “殿下,現在就能看到了。”裴宿正要彎腰應是,便聽到身旁曆安含著笑意的聲音。
    裴宿下意識抬頭望向夏館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滾滾的黑煙。
    …………
    站在夏館深處的一間廂房,玉冠陽看著眼前的滾滾黑煙,歎了口氣,準備破窗而去。
    就在這時,他無意掃視的一眼,讓身子忽然頓住。
    他看到了剛被他引燃的木床與書架的夾縫中,隱隱露出了一角金色的綢緞。
    這綢緞,竟在大火中不損絲毫。
    “我說老大,你快點行不?”忽然,窗外出現一個黑影,正是川越無疑,“等會西夏衛隊反應過來,我們怕是要被堵死在這裏。”
    “馬上。”
    玉冠陽往前幾步抽出金綢塞進懷裏,便是躍窗而出,同川越一齊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
    推開吱呀吱呀的木門,江戶攙著黃乞兒走進這座已經破敗不堪的小院。
    小院不大,左右兩側、原來應是菜圃的土地上,如今已滿是叢生的雜草。
    院中央磚石鋪就的過道上,也是零散生著許多草枝。
    “我和你師娘,當年在這裏種了不少黃瓜。”黃乞兒伸手指了指左前方靠著幾根腐朽竹竿的黃土麵,忍不住咧開嘴角。
    講話時,黃乞兒環視了一圈小院,聲音落寞,眼中閃爍出淚花,“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我倆親手砌的。”
    “現在說著些,都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江戶眼眶泛紅,聲音有些顫抖,“我沒想到,師娘會死。
    “我更沒想到她竟會死在你的手上。
    “我從來沒想過,一直巧笑顏兮的師娘,會渾身是血的躺在白布上。”
    江戶攥緊拳頭,聲音帶著哭腔蹲下身子,淚水橫流。
    “那年我親眼看見你墜崖自殺,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良久之後,江戶抬頭望著黃乞兒,聲音變得冷漠。
    黃乞兒搖了搖頭,沉默不言。
    “時間不早了。”江戶看著黃乞兒的神情動作,心中火氣再次燃起,他站起身,盯著黃乞兒,聲音很輕,“你該上路了。”
    “好。”黃乞兒聲音平靜,隻是微笑道:“我今天來這裏,本就是來陪你師娘的。”
    “我曾答應過他們保守秘密,所以很多事情我不能講。”黃乞兒伸手慢慢握住腹前長劍的劍柄。
    “但你畢竟是我唯一的徒弟。”黃乞兒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你要記住,世界上有三種人。”
    “男人、女人……以及皇帝。
    “最後一種人的話,一句也不要信。”
    黃乞兒講完最後一句話,手腕用力,瞬間抽出腹部長劍。
    鋒利的劍刃抽出時,激烈的劍氣被激發,繼而徹底切碎了黃乞兒的腸胃與內髒。
    黃乞兒盯著江戶的眼睛,最後一次咧嘴笑了笑,然後慢慢跪在了地上,徹底閉上了眼睛。
    “窈窕淑女傾城笑,公子翩翩好俊俏。”【注五】
    閉上眼睛的瞬間,黃乞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盛夏,看到了那個於葡萄藤下巧笑顏兮的少女。
    我愛你,至死不渝。
    看著眼前轟然倒地的身子,江戶步子踉蹌退了兩步,隨即便是重重跪到了地上。
    望著黃乞兒倒地的屍體,他咬住嘴唇。
    看著屍體許久之後,江戶磕下三個響頭。
    三個響頭過後,江戶站起了身子。
    他僵硬的矗在原地,呆呆望著黃乞兒的屍體,腦海中不斷回響著黃乞兒剛才所講的話。
    “師兄,我們該走了。”良久之後,他聽到了呂不悔刻意壓低的聲音。
    江戶木然的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轉身剛走了幾步,江戶頓住身子,“把他運回洗劍池,我要他和師娘葬在一塊。”
    “是。”呂不悔穿著一身黑衣,躬身行禮。
    就在這時,江戶看到長安城一角升起了濃鬱的黑煙。
    他記得,那是夏館的方向。
    他咬了咬牙,懷念起了洗劍城吃麵的日子。
    …………
    翌日太極宮朝會,聽聞夏館失火,西夏迎親使團在朱雀大街遭襲,皇帝震怒。
    當庭下旨令千牛衛、鐵甲禁衛聯合辦案,務必在一周之內肅清案情,還長安一個太平。
    朝會上,帝wz怒,臣子惶恐,隻有拓跋葉一臉冷漠。
    他看著李淳假的不能再假的拙劣演技,心中對於大唐的厭惡再次滋生數倍。
    他這時終於回想起了來時父皇所言:這李唐,才是這世間最大的流氓。
    …………
    在禮部衙門輾轉來回了一整天,拓跋葉終於走出了禮部。
    朱雀大街上,一輛塗刷著黑色桐油的馬車正緩緩駛著。
    馬車在兩列唐兵的護衛下,碾碎了夕陽,慢慢駛向夏館。
    之前的夏館已經被大火燃盡,這個夏館,已經是另一座意義上的夏館了。
    想起那場大火,想起一去不返的黃乞兒,拓跋葉眼中的冰冷便是愈加冰寒。
    三品的小宗師在長安都會無聲無息的消失,我一個孤家寡人又怎麽才能在這裏jn風雨呢……拓跋葉看著血紅的夕陽,慢慢放下布簾,靜靜閉上了眼睛。
    …………
    “江戶,燈籠草、三椏苦、崗梅根各抓六錢……對了,還有兩錢甘草,打包好給這位老伯。”
    襯著夕陽的餘光,紀靈芝輕摸麵前一位老者的額頭,扭頭喚了聲江戶。
    江戶將剛剛打包好的一囊藥袋遞給身後一直等待的一個小孩,立刻又扭身開始翻箱倒櫃。
    “紀靈芝我告訴你,我來長安可不是給你當藥童來了。”
    邊講著話,江戶邊細致看著秤砣,生怕弄錯斤兩。
    “那是,江公子是來長安瀟灑快活來了。”紀靈芝翻了翻白眼,聲音清脆,“前夜江公子在醉仙居過得可還快活?”
    江戶正要答話,突然肚子一痛,喉嚨一甜,一口黑色的淤血吐了出來。
    紀靈芝聽見異響,回頭一看,看到了跪在地上吐血的江戶。
    神色一慌,紀靈芝急忙小跑至江戶身側,伸手按住了後者腹部。
    “你傷得比我想象中還要重。”紀靈芝攙起江戶,伴著他走進一側的廂房,聲音凝重,“黃乞兒與你同源的劍氣一直在破壞著你的經脈,你的傷勢比昨夜更重了,你必須在家好好躺一陣。”
    “隻要你這段時間,不要再像昨天那樣給我熬雞湯,我再躺一年也無所謂。”笑著打諢了一句,江戶問道:“呂不悔來信了嗎?”
    “你之前上廁所的時候帶了句話。”紀靈芝倒了一杯茶遞給江戶,“拓跋葉今天一天都在禮部。”
    “他還是念念不忘娶咱大唐的公主殿下啊。”江戶喝了一口溫茶,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才能讓這位心高氣傲的皇子殿下放棄這次提親呢?
    他可是帶著拓跋氏的希望來的,難辦啊……江戶放下茶杯,神色平靜。
    …………
    夜已深,長安城內除去少部分地方仍舊亮著燈火、喧囂依舊,大部分地方此刻已沉進了黑暗。
    長安城西,玉家大院。
    偌大的書房裏,隻有靠裏的書桌上點著兩座燭台,照亮了小半個書房。
    玉冠陽靠坐在書桌後的實木椅子上,神色凝重。
    他麵前的桌案上,此刻攤著麵金色的綢布。
    綢布頂端,繡著兩條首尾交織輝映的五爪金龍。
    綢布上,用西夏文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字邊,還伴有連續的插畫。
    插畫裏,似乎是一些鐵汁在模具裏被澆灌的分解圖。
    看著這條綢布,玉冠陽越看越心驚。
    因為他讀得懂西夏文字,所以他明白了綢布上的內容。
    這條綢布,記錄的是西夏兵器鍛造勝於其他諸國、可以大批量製作精良兵器的冷鍛法!
    夏館裏住的是西夏皇子,他來大唐,為何要帶上西夏的國本……玉冠陽慌亂的將綢布纏成一團塞進懷裏,眼中流露出濃鬱的驚恐。
    他覺得自己摻和進了一個自己不該摻和進去的陰謀中。
    長安城,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後悔不已的玉冠陽忽然又想起了尚還躺在床上的妹妹,不自覺攥緊了拳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說不定,琉璃坊還能借此翻身,成為長安乃是大唐最大的幫會!
    良久之後,玉冠陽張開雙眼,緩緩舒了口氣。
    …………
    天空正中央,一輪磨盤大小的太陽正散著熱芒。
    長安西市,延平大街,琉璃記。
    這家一周前還是賣早點的鋪子,忽然改頭換麵賣上了胭脂水粉。
    這家的胭脂水粉雖然不差,但與城東翡翠街相比還是略遜一籌。
    然而這家鋪子除卻改換門麵第一天門可羅雀外,之後每日卻都是人滿為患,來往購買的達官貴人那是絡繹不絕。
    看著前麵還有幾十人的長隊,紀靈芝癟起嘴唇。
    抬頭看了眼天上的太陽,她皺起細眉歎息道:“這琉璃記出的‘香皂’也太難買了吧,這家鋪子的老板也真是的,不知道多弄點再賣嗎?”
    站在隊列之外的江戶提著串糖葫蘆,翹了翹耳朵,感覺這句話似乎在哪裏聽過,“我好像聽某人說過,這是叫……饑餓營銷?”
    …………
    琉璃記後院,一處涼亭。
    川越喝下一口冰茶,望著對麵正細細算賬的玉錦一,忍不住笑道:“這就叫饑餓營銷。
    “限量的東西,才會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