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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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長安天晴雲舒,涼爽宜人。
接連數日的暴雨在昨天夜裏徹底沒了蹤影,這讓擔心因為連續暴雨,從而導致黃河水位上漲的水部司官員們心裏懸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故而工部水部司的官員們今早進衙門處理公務時,其神情氣色都比前幾日要好看紅潤不少。
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辦公衙門在皇城內挨得極近,形似尋常百姓的街坊鄰裏。
而皇城的牆根又極矮,所以各部官員們昂首挺胸便能隔著院子喊話聊天,所以一點點動靜就能鬧得六部皆知。
所以昨日六部各司剛聽完工部水部司的怨聲載道,今天就又聽見了禮部的鬼哭狼嚎。
坐在自己這間不算大的辦公房間內,曆安聽著外麵的嘈雜聲,有些心煩意亂。
唐朝官製森嚴,中央機構為六部三監,以此為枝幹延伸脈絡統治天下。【注一】
三監分別為國子監、軍器監、將作監。
這三監其實更像是現代的研究院,而並非大唐的行政機構。
所以真正執掌大唐這艘巨艦的,便是吏、戶、禮、兵、刑、工這六部,以及這六部下屬的二十四司。
身為工部司權力最大的兩位郎中之一,與裴宿同屬燕王心腹的曆安,對一直支持太子的禮部諸司極不感冒。
詩會一直是由禮部司來負責籌備,今夜詩會開始,此刻也就難免嘈雜吵鬧了……他有些煩躁的合上麵前的折子,站起了身。
他煩躁與不安的原因,是因為前天夜裏,裴宿送至江戶小院的兩張詩會請帖。
那天雨夜裏的暗殺,逼出了貼身保護拓跋葉的黃乞兒,這個曾在大唐攪動風雨的劍魔。
三年一次的詩會,自西夏遠行而來的拓跋葉定會參加,那便意味著黃乞兒一定伴其左右。
那江戶在詩會上見到劍魔,一定會爆發難以控製的衝突。
二皇子,裴宿,你們究竟在想些什麽……曆安眼中的不安越來越濃。
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曆安推門而出,穿過往來匆匆吏員們,七繞八繞便進了刑部大門。
進了刑部,曆安右拐,進了刑部的刑物司。
“曆郎中來尋我家大人嗎?”門口一坐著的青衣小吏見到進門而入的曆安,忙是起身行禮。
“對,你家裴郎中呢?”曆安理了理緋色官袍,笑著問道。
“裴大人有事,半個時辰前便出了衙門。”青衣小吏回應。
聞言,曆安咬了咬嘴唇,甩袖離去。
…………
曆安心心念念惦記的裴宿,此刻則正在琉璃館拚命的輸錢。
當輸掉足足近千兩白銀後,裴宿被人請到了樓上了雅間。
雅間不大,但沒有樓下汙濁的空氣,勝在幹淨。
雅間裏一張圓桌,兩盞清茶,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光頭大漢玉冠陽捧起其中一杯清茶,輕輕抿了口,笑著問道:“公子大手筆啊,輸一千兩真金白銀,眼睛都不帶眨的?”
作為琉璃坊最吸金的場所,本來一直是由玉錦一親自照看。
但清明節當日的那一場襲擊,讓玉冠陽之後便不得不親自看場,以免再生事端。
一千兩白銀,相當於往日裏半個月的流水了。
誰都想要錢,但錢如果來的太快,那就大有問題。
“這些都是小錢。”裴宿端起茶水,笑道:“我這裏有樁生意,就是不知道玉坊主有沒有興趣做。”
“但說無妨。”
“我要你們今夜燒了夏館。”
長安人盡皆知,西夏使團就被安置在夏館。
這貨想燒西夏使團……玉冠陽看著裴宿講話時平淡的神色,眼睛下意識微微眯起。
“我琉璃坊隻是長安一個小小的市井幫派,可不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學聖地,這種活計,不敢攬。”
玉冠陽放下茶杯,臉上不露喜怒,“來人,送客。”
雅間的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走進兩名壯漢。
“五千兩白銀。”裴宿不為所動,“外加一條命。”
玉冠陽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依舊不語。
“玉思琳的命,我能救。”裴宿輕輕敲著茶杯的壁沿,眼睛閃過譏諷,“你妹妹因你至今昏迷不醒,你這個做哥哥的,不會冷酷無情到這般田地吧?”
玉冠陽眼中的寒意終於徹底炸開,洶湧的真氣不受控製的從體內溢出,瞬間將手中茶盞捏成了粉末。
雅間裏瞬間陷入靜謐,隻聽得到外麵傳進來的粗鄙罵聲。
“今晚什麽時候?”良久之後,玉冠陽眯了眯眼。
“詩會結束的同時,我要看到夏館燃起通天大火。”裴宿平靜起身,開心笑道:“合作愉快。”
…………
正午豔陽時,一隊身披白甲的騎兵隊伍慢慢進了長安城。
騎隊為首的一白衣少年,便是扶桑教當代聖子,衛明。
豔陽時分入城,沿街卻仍是人滿為患。
放目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
聖子入城,遍地皆是扶桑教信徒叩首拜見,一時間風光無兩。
消息傳至東宮,聽聞太子捏碎了一杯玉盞。
消息傳至燕王府,聽聞二皇子殿下多飲了三壇佳釀。
人心,原來皆是善妒。
…………
江戶此刻盤腿坐在醉仙居四樓的閣台上,透過對開的大窗望著朱雀大街兩側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看到了白甲騎隊為首的衛明。
三品啊……江戶眼中閃過一抹豔羨,隨即歎了口氣。
“公子為何歎息?”身後,剛剛還在一方小案前添置酒菜的蘇陌不知何時跪坐到了江戶身後,輕輕捏著後者肩膀。
“人心善妒,我也不例外。”江戶平靜的笑了笑,“我想此刻還有很多人在嫉妒我。”
蘇陌臉頰一紅,卻是不言不語。
江戶雖然沒有回頭,但依舊從蘇陌捏肩的力度中察覺了些什麽,當下忍不住翻白眼道:“我明明什麽都沒做,你不要裝出這麽一副羞澀模樣。”
“公子怎麽講不重要。”蘇陌笑了笑,腦袋輕輕趴在江戶肩膀上,吐氣如蘭,“世人會怎麽信,這才重要。”
“昨夜熄燈後奴家同公子講的,公子切莫不要忘了。”蘇陌眼神忽然一黯,聲音微小道:“奴家身家性命,如今全在公子一念之間。”
江戶突然感覺腦袋有些痛,沉默片刻道:“你不食言,我亦然。”
“那公子就再委屈委屈,陪奴家直到詩會開始吧。”
得到了江戶的保證,蘇陌眼睛重歸明亮,聲音輕快。
與琉璃館內此刻激烈的喧囂聲不同。
此刻琉璃館偌大的後院,有些寂靜的可怕。
從櫃台進入後院,迎麵便是一墩巨大的假山。
假山上有活植生長,有人造的小溪橫流,看上去秀美異常。
但川越卻在假山上,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屏住鼻息,川越提著刀,小心繞到了假山背後,看到了靜靜堆放著的十幾具男女屍首。
他眼神一凝,身形微頓間,握刀的指節變得更加青白。
都是雜役和丫鬟……川越蹲下身看了眼屍首的衣著打扮,心中做出判斷。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道急促的破風聲。
川越側身揮刀,將暗器彈飛。
被彈飛的暗器帶著依舊剛猛的勁道插進假山中,削下一捧石粉。
看著假山上還在顫抖的暗器,川越眼神一寒。
那是柄他無比熟悉的、上麵塗抹著深綠毒藥的飛刀。
蓉州城導致許釀死亡的是這柄飛刀,翡翠湖他同江戶遭襲也曾看到過這柄飛刀!
混蛋!你們白鹿書院這是打算不死不休是吧!
川越眼神中的寒意越聚越濃,體內的真氣瘋狂被灌輸到了手中橫刀之上。
館內後院被一棟足有三層、像是一座寶塔般的高大閣樓圍攏著。
五品的武學修為,讓他能夠從飛刀射出的軌跡中推斷偷襲者的位置。
就在二樓!
川越腳掌點地,身子像是彈在跳床上般躍起驚人的高度,一個翻躍滾到了二樓走廊。
眼睛看也不看,川越揮刀刺出,狠狠紮進一間門窗內。
鋼鐵入肉的撲哧聲響起,川越扭轉刀身。
慘叫聲響起,一大攤鮮血從門縫中流出,染紅地麵。
同一時刻,川越所處走廊的前後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十名蒙麵刀客握著橫刀將川越前後之路堵死。
“一個六品都沒有,還想殺我?”川越神色平靜的抽出橫刀,毫不猶豫衝向身前的幾名刀客,聲音冷冽。
走廊不寬,隻能容納三人並立。
所以迎麵斬向川越的,就隻有三柄橫刀。
川越不閃不避,揮刀直直撞了上去。
真氣強度的碾壓,讓三名刀客感覺自己手中的橫刀碰上的不是刀,而是一座山巒。
強悍的反震瞬間震裂三人的虎口,其喉嚨隨之腥甜,咳出大攤鮮血。
川越緊接著一個掃堂腿將這三名刀客擊倒,右手上的橫刀隨著迅速翻滾的身子,橫切過三人脖頸。
滋濺的血雨中,川越迎上了麵前最後兩名刀客。
川越彎腰,低頭,揮刀橫切。
伴隨著慘叫聲響起,四條斷腿依舊佇立在原地。
而他們的主人,已經在慘叫聲中被川越用刀身拍出了走廊,摔到了一樓的假山上,被尖銳的石峰穿透。
隻是瞬間,假山上流淌的淨水被刀客體內洶湧淌出的血水染紅。
整座假山,迅速被浸透成一座血山。
川越轉身看著背後滿眼驚恐,倉皇後退的另外五名刀客,刀鋒一轉便是準備衝上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樓層更高處,傳出一陣陣搏殺聲。
其中,夾雜著女人的嬌喝聲。
“老板娘?”川越摸了摸懷中的鐵盒,眼中閃過複雜,毫不猶豫的轉身奔向三樓。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可是有職業道德的……在真氣的輔助下,川越迅速趕到了三樓正中央的大堂。
大堂內,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具屍體。
其中大多都殘缺不堪,血肉模糊。
大堂的邊角,一個女人正同圍著她的一眾黑衣人廝殺。
女人也有幫手,那是兩名身材異常高大壯碩的光頭。
光頭一人手持巨大圓錘,一人手握齊人高的粗壯巨斧。
兩個光頭鼻梁高挺,眼窩深陷,眼球呈藍綠相間。
這種長相顯然不是唐人,應該是自海外而來的西洋人。
不過此刻這兩人身上刀口無數,渾身浴血,看上去極像從地獄中走出的巨鬼。
兩個光頭拚死保護的女子長得並不如何禍國殃民,但卻有一種難言的妖豔。
女子眼睛薄唇翹鼻搭配在一起,有種別樣的異域風情。
特別是此刻女子揮劍搏殺時,衣物上血汗混合貼緊上半身,露出了姣好的身材。
混血?
這是川越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
這也太年輕了吧,這是老板娘?
這是川越腦海中的第二個印象。
“你們當中,誰是琉璃館的老板娘?”咂了咂嘴,川越喊出了聲,“我是許釀雇的快遞員,過來送個東西。”
場中的混血女子一劍挑開麵前刺來的橫刀,忍不住胸口一悶,“你是瞎子嗎?這場中就老娘一個女的,你說誰是!”
“你叫啥?”川越問道。
“玉錦一!”
嗯,沒聽過,不過這女子這麽自信的樣子,應該沒錯了……川越拍了拍懷裏的鐵盒,歎息道:“兄弟,你這幾十兩銀子是真的不好掙啊。”
自言自語的同時,川越擲出手中橫刀,竟是直接將一名蒙麵刀客一刀刺透。
還是劍用著舒服……在女子瞬間亮起的眸子中,川越彎腰撿起一把長劍,順手挽了幾朵劍花。
就待川越準備衝進黑衣人中救出女子時,一聲急速尖銳的口哨聲再次響起。
所有的黑衣人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迅速收回兵器,破窗而出,倏然消失在三樓,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滿地的殘骸和血水,證明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川越迅速走到窗邊低頭望去,看到一隊身著黑青官袍的捕快此刻團團圍住了琉璃館。
川越扭頭看了眼不遠處已經力盡癱坐在地上的女子,輕聲道:“官府的人來了。”
“那就不打緊了。”女子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沙啞。
“你倆,還不去謝謝恩人。”女子看著身側兩名坐下比自己站著還要高的手下,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兩個五官簡直一模一樣的光頭相視一眼,便是搖晃著站起身,對著川越躬身行了一禮,“玉巨樹、玉小樹拜見恩人。”
“我不來,此刻你們也能得救,算不上恩人。”川越擺手。
“你不來,他們應該不會這麽早動手。”玉錦一挑了挑眉,“我們都吸入了一種幹擾真氣的迷藥,在你登上三樓前剛剛發作不久。
“按理來說他們肯定會等到迷藥發揮效用後才會襲擊我們,但剛剛明顯動手的太早了。”玉錦一扔下手中的劍,“你剛剛說要來送個東西?”
“對。”川越取出懷中的鐵盒,走到玉錦一麵前蹲下了身子。
“許釀讓你送的?”玉錦一接過鐵盒,沒有著急打開。
“他怎麽不親自來?”玉錦一眼中不知為何升揚起了怒氣。
“因為他死了。”川越抿了抿嘴,聲音拉的很慢。
他本以為玉錦一此刻聽到這段話時,眼中會升起不可思議,會氤氳出一層薄薄的水霧,會需要他堅強的臂膀哭泣。
然而,他隻是看到玉錦一的眼中隻有複雜,並沒有其餘的情緒波動。
玉錦一沉默良久後,眼神平靜的打開鐵盒,看到了裏麵的香囊。
她歎了口氣,重新蓋上鐵盒,塞進懷裏,“許釀許諾你的酬金,我翻十倍付給你。”
川越眉毛一挑,想要大喝出聲:“你以為我川越是什麽人?你在用金錢羞辱我?”
然而,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二十七兩零三錢碎銀,翻十倍就是二百七十兩零九錢,不對,錢袋裏還有二三十枚銅板呢……川越低下頭,開始認真計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