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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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知良顛著一肚子的擔憂總算放下,&nbp;&nbp;生怕兒子和他媽一樣,走丟一次就再也沒回來。

    他啞聲問:“和小傅吵架了?”

    裴煬迷茫地縮在角落,像是在分辨他是誰,&nbp;&nbp;好半晌才說:“沒有吵架。”

    “他欺負你?”

    “沒有欺負我,他很好,可是……”裴煬酒勁還沒去,越說越哽咽。

    裴知良耐著性子問:“可是什麽?”

    他可能永遠也想不到,&nbp;&nbp;裴煬心裏正上演著一場四角戀的大戲。

    裴煬喃喃自語:“都是我的錯。”

    “……”裴知良不知道該怎麽勸慰兒子,&nbp;&nbp;隻能生硬道,&nbp;&nbp;“你別怕,&nbp;&nbp;受了委屈要和爸說,&nbp;&nbp;爸給你做主。”

    他生疏地摸摸兒子頭頂,&nbp;&nbp;小鬼不知不覺就長這麽大了。他錯失了裴煬最精彩十多年歲,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從大一斷絕關係,&nbp;&nbp;到現在足足十四年,裴煬褪去了最初的青澀,變成了生意場上圓滑的商人,也是精英中的精英。

    他和傅書濯白手起家以及相伴多年的故事被媒體爭相報道,都說他們是同性婚姻的楷模。

    有時候夜深人靜,&nbp;&nbp;裴知良也會找出相關雜誌,從照片裏細細揣摩兒子的變化,看他一點點變得成熟,既欣慰又悵然。

    就這麽一會兒愣神的功夫,裴煬已經淚流滿麵。

    裴知良努力讓聲音溫和:“哭什麽?”

    “我想爸了……”裴煬眼裏盡是迷茫,&nbp;&nbp;“我想回去見他,&nbp;&nbp;可是……好像回不去了。”

    裴知良眼眶一紅,&nbp;&nbp;以為裴煬是沒認出自己:“想爸就回去看看,&nbp;&nbp;家裏永遠有你的一席之地。”

    裴煬一直喃喃:“回不去了……”

    裴知良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無措地握住兒子的手,光滑與褶皺形成了鮮明對比。

    外麵,那位社畜先生的老婆接過警方的交代,準備帶著老公回家。

    她用最凶的聲音說著最溫柔的話:“失業有什麽大不了?老娘養你就是了,你還敢尋死,再有下次你試試看——”

    兩人腳步漸行漸遠,警方也準備撤:“我們走了。”

    “辛苦了。”

    橋上慢慢隻剩下傅書濯一個人,他渾身透濕,倒沒覺得冷,隻是身體有點僵。

    秦楠衫準備送他們回去,被傅書濯拒絕:“早點休息,大晚上的耽誤你時間,抱歉。”

    秦楠衫無奈:“傅總……”

    程耀衝她搖頭:“你回去吧,小姑娘要睡好覺,我們在呢。”

    傅書濯安靜地走到車邊,看見裴煬已經蜷縮在後座昏睡。

    裴知良走下車,本想問今晚怎麽回事,可看傅書濯狼狽的樣子又沒忍心。

    “先帶煬煬回去吧,你們都受了涼。”

    傅書濯張了張嘴,第一個音節輕飄飄地散在空中,竟然啞得沒法出聲。

    他扯了下喉嚨才道:“您要一起看看家裏嗎?”

    裴知良沉默了會兒:“好。”

    程耀見狀坐上駕駛座:“上車,我送你們回去。”

    車坐不下這麽多人,齊合月對程耀擺擺手:“我打車回去,你開車注意安全。”

    一路上,車裏都安靜的不像話,隻有裴煬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喃喃囈語。

    “傅書濯……”

    傅書濯正吹著晨風,聞言立刻低頭去聽,裴煬下一句就是:“我想媽了……”

    副駕駛的裴知良鼻子一酸,險些老淚縱橫。

    妻子去世的這一年多,他時常還有妻子還在的錯覺,會不知不覺叫出對方的名字,說你養的多肉總算變色了,兒子最近好像沒上什麽雜誌……

    然而驀然回首,整個家裏空蕩蕩的毫無人氣。

    程耀把他們送到家就走了,裴知良還是第一次這裏,房子很大,但兩個人住意外得不顯空蕩,很溫馨。

    傅書濯先把裴煬放到沙發:“您先轉轉,我給浴缸放個熱水。”

    裴知良站在原地沒動,一隻白貓竄出來蹭他褲腳,蹭著蹭著就往地上一癱。

    “喵。”灼灼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老人。

    裴知良將它抱起,拘謹地打量四周。

    這裏充滿了裴煬的生活痕跡,沙發後麵的拚圖背影、裴煬喜歡的幼稚毛毯,桌上還放著一張他和傅書濯的合照,笑得很張揚。

    往右邊看,玄關旁掛著一個留言便利貼,最近一張是裴煬的字跡:“別擔心,我出去買束花,很快回來。”

    看時間,應該是傅書濯生日那天。

    過了很久裴知良才慢慢往裏走,看見了敞開的主臥門,裏麵幹淨整潔,完全沒有因為隻有兩個大男人住而髒亂成一團。

    傅書濯調好熱水出來,見裴知良站在門前愣神,便說:“您進來看看?”

    裴知良躊躇良久才踏入,一眼就看見了書桌上的全家福,並不是裴煬跟傅書濯的——而是他和妻子還有裴煬三人的合照。

    這張照片久遠到裴知良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源。

    那時裴煬應該還沒上高中,總說他跟妻子偏心哥哥姐姐,非要跟他們單獨照個全家福。

    傅書濯順著他視線看去:“照片他一直存著,大三那年手機壞了,他急得直哭,跑了好多家手機店才找回照片,後來就打印出來做了相框。”

    裴知良眼睛一酸,他別開視線:“你帶他一起洗個澡,不用管我。”

    水還要放一會兒,傅書濯給裴知良安排了個次臥:“被子都幹淨,衛生間洗漱用品都有。”

    裴知良嗯了聲就關上門,灼灼從他懷裏跳下來,好奇地打量新奇環境。

    半晌空氣裏才傳來蒼老的歎息:“就你陪著我這把老骨頭吧。”

    傅書濯將裴煬抱進浴室,他探了探水溫,剛剛好。

    裴煬衣服已經被毯子捂潮了,傅書濯半摟著人將衣服一件件剝落,露出又濕又冷的身體。

    “也不知道明早起來會不會又炸毛。”傅書濯微歎著蹭蹭裴煬鼻子,感受這來之不易的親昵。

    浴缸很大,足夠容納兩三個人,是裝修時傅書濯提議的,可以開拓一下新地圖。裴煬雖然臊得慌,但也沒拒絕。

    後來不知道多少次,他們都在這浴缸裏廝混度過。

    傅書濯沒和裴煬一起泡澡,他來到旁邊的淋浴間,溫熱的水流慢慢衝散了身體的僵涼。

    不過幾分鍾他就關掉花灑,把浴缸裏的裴煬撈起,某隻傻貓喝得醉醺醺,不能泡太久。

    傅書濯拿浴巾給裴煬裹住,濾幹水分又套好睡衣才送進被窩。

    他在床邊坐了很久,就這麽靜靜地看著裴煬睡顏,最後還是沒忍住彎腰,在裴煬唇邊落下一吻。

    “我保證,最後一次。”他喃喃道。

    ……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的陽光倒是不錯。

    傅書濯毫無睡意,去廚房做了份早餐送去次臥。

    裴知良果不其然沒睡,正戴著眼睛摩挲手機相冊,裏麵有他跟太太的回憶,還有他這些年從各種雜質途徑保存下來的裴煬照片。

    聽到敲門聲他連忙按滅手機:“請進。”

    傅書濯拉下門把手:“您吃點早餐再睡。”

    裴知良推了推眼鏡:“你吃了?”

    傅書濯搖頭:“我不餓。”

    裴知良皺了下眉頭:“你也吃點,別逞強。”

    他強硬地把一份早餐分成了兩份,兩個年代的人坐在餐桌上,氣氛安靜得詭異,隻有調羹和碗碰撞的聲音。

    裴知良近些年牙口不是很好,吃東西都細嚼慢咽的,要分好幾次吞下。

    “你們平時都誰做飯?”

    傅書濯:“最開始是煬煬……後來他確診了,我就學著做了點。”

    裴知良沉默了會兒:“味道不錯。”

    他對誰做飯沒什麽意見,就是找不到話題隨口問問,本以為兩人會請燒飯阿姨,沒想到都是自己來。

    裴知良有點悵然:“煬煬以前連餃子都不會煮。”

    “大學租房的時候學的。”傅書濯有些懷念,“那時候房子就十平米左右,沒有廚房,我們就買了電鍋,可以煮點麵,炒些簡單的菜。”

    傅書濯可能是個天生的商人,才大學就開始嶄露頭角,裴煬最初不懂他的領域,就默默撐在身後。

    大學他倆不是一個專業,否則也不會報不同的學校,後來為了對傅書濯有所幫忙,裴煬又跨專業考上了傅書濯學校的研究生,這才有了現在的他們。

    裴知良抽了張紙擦嘴:“很辛苦吧。”

    “都過去了。”傅書濯垂眸,安靜了會兒說,“我曾以為走過那些年,再沒什麽能打倒我們……”

    最後卻敗給了一場不死的絕症。

    裴知良起身拍拍他的肩:“更苦的日子還在後頭。”

    他深知照顧一個癡呆患者有多煎熬,裴煬現在看著還算正常,可惡化是遲早的事,有生之年醫學界在這個病上都未必能有多突破。

    也不是沒有治愈的例子,但十萬個人中都未必成出一個。而且深入探究後就會發現,其實都是玄學,醫生可能都說不清對方為什麽突然清醒。

    “我知道你也很辛苦,但這句話我還是想說。”裴知良深吸一口氣,“昨晚的情況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否則我會把煬煬帶回家。”

    傅書濯沉默良久:“明白。”

    裴知良見他態度端正,語氣微緩:“他媽媽確診一個月我就提前退了休,走哪我都跟著,恨不得栓在褲腰上……可就那麽一次。”

    裴知良輕吸一口氣,聲音輕顫:“我就沒看住那一次,就那一次啊……他媽媽再沒能回來。”

    提起已逝的太太,裴知良眼眶泛起紅色,繃得很緊,眼角的褶皺深深堆在一起。

    本像裴煬和傅書濯這樣的年輕人,感情再好都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但生病後斷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的相處模式。

    傅書濯向裴知良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裴知良再次拍拍他的肩:“去睡會兒吧,我來洗碗,昨晚睡得早。”

    傅書濯確實困了,身體已經發出疲憊的信號。他去主臥看了看裴煬,睡得還很熟,就是不自覺地往後拱著,像是沒安全感。

    傅書濯坐了十分鍾,就幫裴煬掖了不下十次被子。

    他最後還是去睡了客房,因為唯一的大次臥讓給了裴知良,他隻能去灼灼的小房間睡。

    白貓黏上了老人,也不理他這個有錢的爹,這一覺睡得格外淒涼。

    ·

    不過五個小時傅書濯就被噩夢驚醒,他夢見裴煬再次走丟,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就衝去主臥,幸好人還在,但也因受涼發起高燒。

    生病的裴煬最不老實,睡著了也哼哼唧唧,要人抱著哄。

    他一會兒呢喃傅書濯的名字,一會兒喊爸。

    傅書濯很有照顧小貓生病的經驗,他靠在床上把裴煬攬進懷裏,輕輕安撫順氣。

    顧忌早上剛保證過是最後一次不經同意親他,傅書濯隻是克製得碰碰裴煬發側:“我在,爸也在呢。”

    不同於早上剛回來的冰涼,裴煬的手也很燙,他一個勁地在傅書濯懷裏拱,直到被傅書濯抓住手十指相扣才老實。

    傅書濯側頭靠在裴煬發頂,裴煬燙人的臉頰就貼著他頸窩,像抱了個大型暖爐一樣,又暖又慰貼。

    裴知良本想來看看兒子,看到這一幕又安靜離開。

    ……

    裴煬醒來已經是傍晚,燒退了大半,酒勁也徹底散了。

    看到窗邊坐著看書的裴知良他有點茫然:“爸,你怎麽在這?”

    “不記得了?”裴知良推推眼鏡,“你昨晚跑去喝酒在人橋上撒酒瘋,還上了當地新聞熱搜。”

    裴煬:“??”

    他想打開手機看,結果還關機了,隻好先充電。

    他跟裴知良幹瞪著眼,父子倆都不知道說什麽。

    裴煬有點斷片,他就記得昨晚跑去酒吧買醉,中途還拿前來搭訕的人以及偶像和傅書濯類比,比對出他可能精神上腳踏兩條船的事實……

    再後來他覺得了無生趣就離開了,記憶就斷在這裏。

    裴煬嗓子也有點啞:“爸……傅書濯呢?”

    裴知良:“他去公司處理工作。”

    其實是暫時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裴煬,剛好想給這對父子單獨相處的時間,可以聯絡下感情。

    剛睡醒的裴煬很懵,今天不是周日嗎,能有什麽工作要處理?

    他剛想下床,就看見床的另一半躺著一個眼熟的大型娃娃,如果他沒記錯,這娃娃昨天還躺在電影院旁邊的娃娃機店裏。

    傅書濯把它兌換回來是什麽意思?

    裴煬清了清嗓子:“那,他晚上還回來嗎?”

    裴知良詫異抬頭:“回來。”

    “哦……”

    充上電的手機自動開機,叮得一聲。裴煬打開本地熱搜看了眼,還真有他撒酒瘋的視頻。

    標題就是“某男子因和家中貓咪吃醋欲輕生”,裴煬差點裂開。

    幸好視頻裏的他被打碼了,聲音也做了變聲處理,喝醉的他帶著哭腔控訴:“我在家裏的地位比貓還低,那混蛋買玫瑰給貓玩都不給我……”

    後麵隱約還跟著一聲嗚咽。

    “……”

    還有什麽比求死失敗的事更可怕嗎,有的——以撒酒瘋的傻缺姿態上了熱搜,供其他人欣賞圍觀。

    ——哈哈哈笑死我了怎麽能這麽可愛?

    ——說出地址,我們集資去套你家貓麻袋!你贏得你老公,我們贏得貓,雙贏!

    ——旁邊那兄弟也很搞笑啊,知道回家得跪榴蓮。

    ——這兩人都不是真的想死吧,一看就是撒酒瘋啊,但幸好警察來得快,不然搞不好就真跳下去了。

    ——今天又認識到一種吃醋新方法,我不由看向我家天天黏著我老婆的薩摩耶……

    ——等這兩人醒來看到熱搜會不會真的想死啊(doe)

    ……

    裴煬確實有點想死,這也太丟人了。

    要是沒打碼,他這就不是本地熱搜了,能直接登上全國熱搜,畢竟某某大型公司副總經理喝醉撒酒瘋,還跟貓吃醋這種話題顯然很吸引人。

    眼不見心為靜,裴煬直接關掉手機,但尷尬一點沒被緩解,畢竟還要麵對一個嚴肅的老父親。

    裴煬第一次這麽期望傅書濯在自己身邊,他完全不知道該跟裴知良說什麽。

    他已經太多年沒有和父親相處的經驗,甚至局促到不知道該怎麽問候,該聊什麽話題,用什麽語氣。

    可惜傅書濯這次沒聽到他的召喚,一直到晚上十二點才回來。

    裴知良已經去次臥睡覺了,傅書濯輕手輕腳地打開主臥,想來看一眼裴煬,沒料到直接和他四目相對。

    “……怎麽還沒睡?”傅書濯盡可能放鬆地走進來。

    裴煬不由捏了下被子:“不困。”

    傅書濯隻是坐在床邊,離裴煬還有一個人的距離。他語氣輕鬆:“該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煬茫然看他。

    “是我考慮不周,不顧你意願親你。”傅書濯掌心微緊,表情卻和尋常一樣,“你說得對,你失憶後,我們其實才認識一周。”

    裴煬不自覺地心顫:“你想說什麽啊?”

    “我想了很久,離婚放你走這不現實,我做不到,所以我想……”

    傅書濯斟酌道:“我想請你再試試,我們一起再出去走走,重溫一些過去的回憶,如果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也還是喜歡不了我——”

    裴煬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他說不清此刻什麽心情,覺得傅書濯下一句就該是離婚。

    他好像並沒有想象中的期待,身體和大腦都在本能的散發恐慌——傅書濯似乎很傷心,盡管他故作輕鬆,可眼神做不了假。

    傅書濯頓了很久,聲音很輕:“如果那時候你仍然接受不了我,那我願意放手。”

    裴煬心口蔓起一片無邊的心悸,就像那年溺水,將要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