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祈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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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從雲仍然不懂。

    甚至生出一絲委屈來。不是他不肯走出來,而是這熱鬧人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想起前世在孤兒院裏的生活。

    大約是沒有父母保護,孤兒院的孩子不論大小都普遍早熟,早早就學會了拉幫結派抱團取暖。

    他很羨慕,也嚐試過加入,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被排擠的那一個。

    曾經他將自己攢了很久舍不得吃的糖果拿出來分享,想要被認可接納。然而那些孩子卻嘻嘻哈哈將他推倒在地,搶走了他的糖果後一哄而散。

    也有來孤兒院領養孩子的夫妻,看到他後又誇又抱滿意得不得了,承諾以後一定會對他好。然而領養他後沒多久,卻又開始嫌他愚笨木訥。

    他甚至還記得那對夫妻將他送回孤兒院時對院長的抱怨:“這孩子回去以後一句話也不說,你們給他做過檢查嗎?要是有自閉症或者其他精神問題,就不好當做正常孩子讓人領養的。”

    後來院長帶他去了醫院,醫生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盡量配合地回答了。可是離開時,院長看著他的眼神仍然不太滿意。

    從那之後,也再沒有人領養他。

    時日漸長,那些曾經讓他感到羨慕的孩子一個個被領養,隻有他留在孤兒院,依然與周圍格格不入。

    孤兒院待遇不算好,但也不差。

    他循規蹈矩地上課生活。十八歲成年的時候,考上了一所不好也不壞的大學,自此離開孤兒院自力更生,按部就班地畢業、找工作。

    唯一不變的是他仍然沒有朋友。

    同學、同事私底下吐槽他不合群。

    偶爾也會有人看中了他的臉,對他展開猛烈的追求。但通常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對方就會對他徹底喪失興趣。

    甚至有一次他聽見某個熱烈追求過他的人和朋友抱怨,說他這樣的性格,白瞎了一張漂亮的臉,誰會願意和個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的漂亮木偶日日相對呢?

    他不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麽樣的性格。但他知道,他大概確實是不太討人喜歡的。

    他不再做徒勞的努力,學著不聽不看,徑自往前走。

    雖然偶爾也會對目的地感到茫然,但遠離人群,讓他感到安全。

    他很想告訴師尊,他大概要辜負他的期望了。

    但對上師尊擔憂的神情時,卻又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於是他選擇接受了任務下山,盡量不讓師尊失望。

    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麵對開卷考試的學生,明明題目很簡單,但他翻遍了所有的資料書,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慕從雲鬱鬱歎了一口氣。

    但因為幅度太小,旁人隻覺他神色更冷沉了些。

    一旁劫後餘生抱著金猊嗷嗷不放的許曜頓時一僵,鬆開手規規矩矩地站好,還本能往金猊身後挪了挪,眼皮往上掀起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太高興了竟忘了大師兄還在!

    大師兄不會生氣了吧?!

    他偷偷伸手戳金猊的後背。

    金猊不耐煩地拍掉他的手,心說大師兄脾氣好著呢哪有這麽容易生氣。他不搭理煩人的許曜,對慕從雲殷勤道:“師兄,我和許曜先去將其他師兄弟搬過來?”

    先將玄陵弟子救出來,後麵也好多些人手救援。

    慕從雲掃過漫山倒伏的大樹,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人太多了。”

    整個玄陵唯有他一人修慈悲劍,其他師兄弟幫不上忙。但若隻憑他一人之力,根本就救不過來。

    玄陵人手短缺,短時間內估計也抽不出人手來支援。他擔心時間耽誤久了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去尋源頭。”

    他想起老林子中心那棵巨樹,還有不知所蹤的趙大爺。既然異變是由此而生,也當有解決的辦法才對。

    金猊和許曜自然不敢有異議,跟在他身後往老林子中心去。

    越靠近中心,倒伏的樹木越密集。到了後麵甚至無法從地麵通行,隻能禦劍淩空穿梭。

    慕從雲最先抵達中心,就見先前還剩下主幹的巨樹不知又遭遇了什麽,竟隻剩下半截樹樁凸出在地麵。而失蹤的趙大爺懷抱著那尊木雕像,靠坐在樹樁邊,神色頹然。

    “老林子的異變和你們有關?”慕從雲收劍上前,目光落在他抱在懷裏的木雕像上,語氣很篤定。

    他在殘留的樹樁和木雕上感受到了相似的靈力。

    趙大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之前還算精神的麵容此時籠罩著巨大的哀色,連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來遲了。”

    也不知道是說自己,還是說他們。

    慕從雲沒接話,繞過他上前仔細查看殘留的樹樁。

    許久之後他才再度開口,語氣篤定:“這是還魂樹。”

    《西境異聞錄》中記載,山中背陰之地會生一種樹,高三丈,樹冠如傘,樹皮灰褐色,年輪是罕見的人麵形。據說此樹可通神,若向其許下願望,便能實現。因此得名祈神木。

    但《西境異聞錄》還記載了一種還魂樹,喜生長在怨氣深重的埋骨地。因屬陰,常吸引怨魂寄宿其中。曾有人遇見還魂樹,被引誘許下親人複生的願望,結果死去的親人雖複生,卻化作了吃人的怪物。

    在這樁記載之下,作者還特意標注了一行小字:此樹能聚魂,性邪異。若求之,代價十百倍。或與祈神木同種。

    《西境異聞錄》本就是記錄作者經曆或者道聽途說的奇聞異事,真真假假難以求證。慕從雲也是偶爾修行疲憊時拿來放鬆心情。

    直到剛才他看見樹樁上如同人麵的年輪,才確認《西境異聞錄》記載的異樹竟然當真存在。

    他一語道破巨樹來曆,連趙大爺也不由詫異看他一眼,才聳拉著眼皮說:“但它原本是祈神木。”

    祈神木與還魂樹,本就是同一棵樹的不同狀態。

    既能通神,自然也能通妖邪。

    通神者稱祈神,通妖邪者稱還魂。

    長在南槐鎮老林子裏的這一株,原本是一株祈神木。

    大約是覺得希望斷絕,也沒有什麽再需要隱瞞的。趙大爺終於開了口:“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它就在長在了老林子裏。常年往來老林子的獵戶們,多多少少會撞上幾次祈神木,無意中許下願望。後來時候長了,這種無意被有心人注意到,老林子裏有棵能實現願望的神樹的消息就漸漸傳開了,鎮上的人有事沒事都要到老林子裏去轉一轉碰運氣。而碰見祈神木的人,許下的願望也確實成了真。”

    神樹的名氣越來越大,想要尋找祈神木許願的人也越來越多。

    但人的是沒有止境的。

    祈神木說到底也隻是一株生出了靈的樹。

    它實現人們微小的願望,再從人們信仰之中汲取力量修煉生長。這本是一件雙贏的好事。但隨著神樹的名聲越來越響,傳說越來越玄乎,那些曾經被祈神木眷顧過實現了願望的鎮民,開始滋生出更大野心。

    他們開始許下更大的願望,卻從未考慮這些願望會超過祈神木的能力。

    無法實現人們願望的祈神木不再出現,也不再回應鎮民的願望。

    但已經養大了胃口的鎮民卻不肯相信這個事實,有一部分人瘋了一樣在老林子裏尋找祈神木的蹤跡。

    “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也是其中之一。”

    老人提起來,還恨得咬牙切齒。

    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獵戶,他五六歲時就敢往老林子鑽。比起其他需要碰運氣的鎮民,他幾乎每次去都能見到祈神木。他性格孤僻沒什麽朋友,聽人說起祈神木有靈,便將它看做了不會回應的朋友,好的不好的事情都會對它傾訴。

    幾十年下來,已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

    大約是他從未對祈神木許過願望,即便後來祈神木不再回應其他人,他仍然能在老林子裏找到祈神木。

    “那個逆子沾了賭,欠下一大筆錢。他還不起債,又知道我常去老林子尋祈神木,就把消息賣給了鎮上的陳員外。在我又一次去老林子時,暗中帶人跟蹤我,找到了祈神木的所在。”

    然而他們貪心不足,理所當然地沒有得到回應。

    沒得到回應的陳員外急了眼,覺得是他做了手腳故意想要獨占祈神木,竟將他隻有三歲的小孫子抱來威脅他。

    之後的一切都變得十分混亂。

    “我兒媳婦性子烈,追過來他們拚命。結果扭打起來,被陳員外帶來的人給打死了。靈山本來就身體不好,死了娘又受了驚嚇,就這麽沒了命。”

    “那個不孝子看媳婦兒子出了事,這才知道後悔,也一頭撞死在了樹上。”趙大爺抬起頭來,蒼老的臉上是刻骨的恨意:“那群雜碎見鬧出了人命,這才慌了神。也不敢再求神樹了,急急忙忙地跑了。”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他本來也不想活了。

    但祈神木卻第一次回應了他。

    趙大爺低下頭慈愛地拍了拍懷裏的木雕像:“它留下了靈山的魂,把他還給了我。”

    鎮上的人都說他瘋了,但他卻知道自己清醒得很。

    那之後沒多久,鎮子上就接連死了兩個人。死的兩人還恰好都是當時參與找神樹的人。

    而陳員外得知消息之後也怕了,聯合了鎮上的人,嚷著要請仙師來誅邪。他不知從哪裏找了人來,一番做法後,說要砍了老林子。

    “我聽說消息之後,就連夜偷偷去了後山,把祈神木的樹靈帶了出來。本來想等這事過去之後再將它送回去,沒想到中途出了變故,老林子被灰霧罩住,它也回不去了。”

    老人臉上恨意和快意夾雜:“也是惡有惡報,老林子出了變故之後,鎮上死的人越來越多。最先出事的就是陳員外一家。”

    失去了樹靈的祈神木被怨魂占據,又逢蝕霧滲入造成異變,才成了如今禍亂南槐鎮的還魂樹。

    沒想到這背後竟藏著這麽一樁人命案,金猊再看老人懷裏抱著的木雕像,都覺得沒有那麽詭異了。隻是仍有不解:“你現在抱著的,到底是祈神木的樹靈,還是你的孫子。”

    若隻是一縷夭折的殘魂,不該有那樣詭異的能力。

    趙大爺隻是拍了拍繈褓,卻沒有回應他。

    “靈山說山上的灰霧散了,我本來是想把它送回來的。”

    仇人都得了報應,他也不知道該再恨誰。隻是沒想到進了山,卻發現樹已經被毀了。

    樹靈無法長久地離開祈神木,沒了寄托,再過不久,也要散了。

    趙大爺抱緊了繈褓,低聲道:“這都是報應。”

    是南槐鎮的報應,也是他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