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玄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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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從雲對上那雙直勾勾暗藏期待的眼睛,生出幾分為難。

    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情形。

    相似的遭遇與性格叫他對少年難免多出幾分親切感,所以他花費心思替他安排好後路。

    但他從未想過對方會因此黏上自己,似乎將他當做了唯一信賴的對象。

    就像你出於憐憫喂了幾次路邊的流浪小動物,小動物卻將你視作了主人,想要跟著你回家。

    這種親密的、有明確指向性的關係超出了預料,叫慕從雲下意識生出幾分退縮和恐懼來。

    自從被第一次收養他的夫妻退養送回孤兒院之後,他就本能排斥和旁人建立起這樣親密的羈絆關係,這會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

    在他的認知裏,所有的親密關係都會有終止一天。結束之時,往往是更期待更依賴的那方會感到痛苦。

    慕從雲下意識想要拒絕。

    可少年站在清晨的風裏,不合身的襤褸布衣隨風搖擺著,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過來時,明明沒有哀求之色,卻好像在無聲訴說著不要拋下他。

    當年自己被那對夫妻送回孤兒院時,大概也是這樣的神情吧。

    明明接他回家前,他們會溫柔地帶他去遊樂園玩,會給他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明明是他們自己說小孩子文靜一些才好,懂事乖巧,太皮的孩子惹人頭疼。

    他們說過以後他會有一個家,會和別的孩子一樣,有疼愛他的父母。

    他信以為真,偷偷練習了很久,才生疏地喊出“爸爸”和“媽媽”。

    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也是他們將他送回了孤兒院。

    那天他被院長牽著站在孤兒院門口,看著那雙毫不流連離開的背影,也沒有哭鬧。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說好會給他一個家,卻又轉頭把他送了回來?

    他想了很久,將原因歸結於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眼前的少年仿佛變成了當年那個被毫不猶豫拋下的孩子,慕從雲醞釀的拒絕便再說不出口。

    這時另一輛馬車上的金猊探頭出來,看見這邊的情形,幫著求情道:“大師兄就帶上他唄,看著怪可憐的,留在無妄峰做個雜役弟子也不費事。”

    本來就搖擺不定的慕從雲聞言,遲疑一下,到底點了頭。

    他指了指另一邊的車轅,對沈棄道:“上來吧。”

    少年黑漆漆的眼底亮起一抹光,手腳麻利地爬上了車轅坐好,扭頭看慕從雲時,抿著唇露出點內斂的笑意。

    慕從雲這才注意到他其實長得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一側有淡淡的酒窩,愈發像某種柔軟無害的小動物。

    心底某個地方軟了一塊,慕從雲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又指了指他的臉。

    少年會意地接過,仔細擦拭臉上的髒汙。

    隊伍這才重新啟程。

    從南槐鎮經由東州城,再往北行五百裏,便抵達玄陵。

    一行人大多都是傷患,慕從雲沒有著急趕路,而是在東州城休整了兩日,補充了補給,才再次上路。

    仍然是慕從雲駕車,沈棄就坐在他身側。

    他換下了陳舊布衣,穿著慕從雲給他新買的衣裳。淩亂披散的長發也用發冠整齊束起。除了依舊瘦得不健康之外,整個人可謂改頭換麵。

    白衣烏發,身姿修長,走在慕從雲身邊,也不顯得突兀了。

    隻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樣穿著白衣,同樣沉默寡言,叫同行的其他弟子頓時感到了雙倍的壓力。

    也就隻有金猊不那麽怕慕從雲,趕路無聊,時不時便要探出頭來逗一逗沈棄。

    “小尾巴,果子吃不吃?”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問了兩次也沒得到回答,就幹脆取了這麽個諢名叫人。

    沈棄神色不動,隻當做沒聽見。

    隻是袖中的手已經大力捏住了木鐲,克製了滿心的不快。

    這人比那兩隻鳥加起來還要聒噪。

    見他不理人,金猊倒也不生氣,同行的師兄弟們都知道這少年腦子多少有點不太靈光,對他多有包容。也就隻有金猊總碰釘子還總喜歡去撩閑。

    看少年依然不理他,他轉而去同慕從雲說話:“師兄,這小尾巴到底叫什麽名字?我們總不能一直叫他小尾巴吧?”

    “?”

    慕從雲呆了呆,扭頭看向少年。他確實沒想起來問對方的名字。

    畢竟兩個人都不愛說話,一個沒問,一個也沒說。

    他糾結了一下,還是問道:“你可有名字?”

    幾天的相處下來,沈棄演技愈發精湛。見他開口問了,方才低低吐出兩個字來:“沈棄。”

    慕從雲皺起眉,不太確定的問:“哪個字?”

    “拋棄的‘棄’。”

    怎麽會有父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但旋即想起沈棄在南槐鎮的經曆,又理解了。

    略微遲疑,他還是問道:“拜師時可請師尊賜名,你可想過換一個名字?”

    沈棄抿起唇,沒有再答話。

    心裏卻冷嗤一聲。

    “沈”是他母親的姓氏,“棄”字卻是他自己所取。為的便是叫自己時時刻刻記著,他不過一枚棄子,這世間沒有值得他留戀之人。

    警醒之名,為何要換?

    見他不說話,慕從雲心裏猜測他應該是不想換的。雖然不知緣由,但也沒有再繼續說起。

    ……

    傀儡馬車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兩日,才至玄陵山腳。

    玄陵乃道門之首,傳承數千年,底蘊深厚。諸多道宮建於群山之間,橫跨中州和東州,占地廣袤,綿延不絕。

    從山腳往上眺望,能瞧見群山之間琉璃飛簷鱗次櫛比,偶有飛鳥途徑,翅羽掠過嫋嫋雲霧,似話本傳說之中的琉璃仙境。

    山腳下有寬闊石階,沿石階往上攀登,便是三堂九宮下屬的道宮。

    玄陵設有三堂九宮。三堂以明堂為首,為主宮議事堂。另有掌金銀的玉堂和掌刑罰的刑堂。九宮則以天機宮為首,餘下還有金匱、天德、天牢、白虎、朱雀、青龍、玄武、勾陳八宮,負責弟子教化以及餘下諸事。

    三堂掌管庶務,道宮坐落於半山腰間。九宮的道宮地勢則要更高,各自占據山頭,由東往西蔓延。

    慕從雲所在的天機宮,便在最高的那一座無妄峰上。

    過了山門,慕從雲便收起傀儡馬車,一眾弟子互相道別後便各自回峰複命。

    比起其他弟子眾多的道宮,天機宮弟子最少。如今內門弟子總共也就四人,慕從雲和金猊就已占去兩個名額。

    “我先去向師尊複命,你帶沈棄去安頓。”將沈棄交給金猊安排,慕從雲便禦劍前往晦星閣。

    慕從雲抵達時,便見晦星閣大門敞開,二師妹關聆月侯在門口,似特意在等他。

    見他過來,關聆月迎上前來,微微笑道:“師尊昨日出關便說你們今日會回來。特意在晦星閣等大師兄。”

    慕從雲久違地感到了一絲壓力。

    像即將踏入考場的學生。

    他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我去向師尊複命。”頓了頓又想起沈棄來,怕金猊粗心不夠周全,不由多說了兩句:“我帶了個人回來,暫時交給金猊安置了,還勞聆月師妹幫著照看一下。”

    關聆月滿臉詫異地看著他。

    同門這麽多年,大師兄從未主動說過這麽多話。大多時候,都是旁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

    沒想到下山一趟,大師兄倒是多了些人味兒,

    她目光停留太久,看得慕從雲都覺得不對勁了,回以疑惑的目光,才笑著應下來:“大師兄放心,我會安頓好。”

    慕從雲頷首不再多說,懷著沉重的心情踏入了晦星閣。

    晦星閣建於無妄峰最為陡峭險峻的山崖之上,除了入門的東麵,其餘三麵皆淩空而立。北麵還置有一塊問道石,可觀天象,可問道心。

    若是師尊不閉關時,便喜在此處悟道。

    慕從雲跨過門檻,便見一藍衣人盤膝而坐,長發未束隨意散落在肩頭,烏色與雪色駁雜。

    師尊這次閉關,白發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上前行禮:“師尊。”

    “坐。”謝辭風睜開眼看他,淺灰色眼瞳中似包容著浩瀚星河。

    慕從雲依言坐下,心中忐忑,甚至沒敢與他對視。

    謝辭風不緊不慢地倒上一杯茶,看破他的緊張,卻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此次下山,可有何感悟?”

    唉,該來的遲早要來。

    慕從雲滿腹愁苦歎口氣,先將南槐鎮與祈神木的事簡明扼要說了,之後才搜腸刮肚地總結感悟:“那些鎮民人心不足蛇吞象,才導致了今日惡果。”

    說完,便忐忑地垂下了眼。

    有標準答案的題目他可以分毫不差地回答,但叫他做閱讀理解,他就是搜腸刮肚也湊不出一套及格答案來。

    實在想不出什麽感悟。

    謝辭風放下茶盞,歎息一聲。

    就在慕從雲茫然無措懷疑師尊對答案不太滿意、猶豫著不知要不要再補充幾句時,他卻主動略過此事,問起了另一件事:“方才聽你和聆月說,帶了一個人回來?”

    慕從雲點頭,想起沈棄的模樣,破天荒主動開口為他說了幾句好話:“是在南槐鎮救下的一個少年,名叫沈棄。無親無故年紀又還小。我見他可憐,就做主將人帶回來了。”

    倒是謝辭風聞言露出幾分訝然,麵上多了幾分笑容:“你與那少年相處得不錯?”

    大概還算不錯?慕從雲猶豫著點頭。

    大多時候沈棄都是默默呆在他身邊,存在感並不高,並不會讓他感覺不適。

    “你既喜歡,便留下吧。”謝辭風一掃先前沉鬱之色,又斟上一盞茶,不緊不慢地品:“將人帶過來給我看看,若是根骨好,便拜入我座下。若是根骨差,也能留在無妄峰做個外門弟子。正好先前掌教同我說無妄峰弟子太少,需添幾個人,也省了我再去挑。”

    慕從雲本想著能讓沈棄留在無妄峰做個外門弟子已是不錯,沒想到竟會有意外之喜。

    他當即應下來,匆匆去尋沈棄,連背影都透著幾分雀躍。

    謝辭風目光落在他身上,直到看不見人了才收回來,手指沾著餘下的茶水畫了個複雜的符號,低低的聲音被飛瀑之聲掩蓋。

    “會是這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