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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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靈對衛疏風的記憶總是會不自覺地停留在第一次見到他的個秋天。

    那時的天氣與這幾天很像,白日裏雲淡風輕,夜裏曇花幽放,是漸入深秋時為數不多的好天氣。

    她剛剛拜入太元不久,才完成了師姐給的修煉任務,便到處找師父想要將自己今日所學所感告訴師父,好獲得他幾分誇讚與肯定。

    找到臨華殿時,無意間看到一個歲的孩子跪在殿前的玉階下。

    那孩子瘦骨嶙峋,穿著一件成人髒亂破爛的灰袍,頭發被剪得狗啃一般,露在外麵的皮膚上全都是層層疊疊的傷,血痂與血痕交映,一眼看過去不知哪裏是新傷,哪裏是新痂。

    她好奇太元山上怎麽還會有這般落魄的人,她悄悄走近,許是她身上環佩聲動,引得那孩子轉過頭來,於是她看到了一張精致俊秀的臉,一雙空洞的眼睛。

    他像一個被人丟棄的娃娃,落在某個無人問津的角落,等待著被塵土封印。

    那時候她也才十三四歲,卻還是會驚訝於一個比她還小的孩子怎麽會有這樣一雙沒有生氣近乎於死人的眼神。

    可是她對此並沒有過多關注,天下淒慘的人很多,她憐憫不過來,也沒有心思去問一問那個孩子身上的傷痛不痛。

    他跪在這裏,就說明自會有人會來關心他。

    而她,隻想要找師父分享喜悅。

    後來再見時,他已是掌門之徒,帶著舒朗清佳的少年意氣,從容不迫,善於言談,玉質仙髓,神光燁燁,是太元山小一代弟子中最耀目的那個。

    他的變化是巨大的,空洞與落魄似乎隻存在於他跪在臨華殿前的那一天。

    就好像在那個陽光中泛著桂花香氣的溫暖的秋日,他沒有像所有人一樣去爭看嫩黃小巧的桂花,而是背著人們,獨自走進無人問津的樹蔭裏,挖了個坑,把小小的自己埋了進去。

    丹桂飄香的太元山,從此長出了一個新的少年。

    這個新的少年此時站在她麵前,帶著他那份獨有的清澈見底與疏疏朗朗,隔著一段桂花的馨香,從一張薄薄的畫紙中抬起頭來。

    他臉上帶著幾分腆然,有些猶豫地說道:“方師姐,我畫得不太好,你能幫我看看該如何修改嗎?”

    方靈的目光重新回到紙上,那裏畫著一位踏在雲間的男子。

    她的目光認真地流連了許多來回,就像一個收藏家細致地檢視自己的珍寶。

    衛疏風看著方靈看畫時的神情,心裏越發篤定了他的猜想,不過是一幅長廷仙尊的畫,她就如此癡迷,她好像不知道她自己的心思多麽地有悖倫常。

    心思外露不知遮掩,其實這樣的人是很好的工具,無知淺顯,卻有那麽一份自以為是的孤直,隻要稍加引導,他們就會朝著自以為正確的歧途一去不回,永不悔改。

    他將畫遞到她手中,正要將自己準備好的話說出來,可餘光卻瞥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日就要跟隨駱長廷修煉了,葉裁衣今日有閑被白輕沉帶到這處山林來看桂花,不料遠遠看到方靈竟然與衛疏風湊在一處。

    她沒想到衛疏風動作這麽快,心裏一急便提起裙子跑過來,一把將方靈從衛疏風身邊扯開,生怕方靈已經被他灌輸了褻瀆師尊的流毒。

    她瞥到了方靈手中的畫,卻裝作未曾看到,說道:“小師姐,衛師兄,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方靈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驚了一下,待看清是她之後盡力抑製著嫌惡甩開她的手,對衛疏風說道:“衛師弟,我改日再與你說。”

    而後淩空離去,順走了衛疏風的畫。

    葉裁衣回望著她的身影,忽而一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等她回過頭來時,衛疏風已經準備離開了,他並不打算與她在此敘舊,可她還是不甚有眼色地與他打招呼。

    “衛師兄也來看桂花嗎?”

    少女眸中藏著希冀與小心翼翼,在這樣的眼神中,他的一舉一動仿佛就是能主導她一切情緒的存在。

    隻是她的偽裝並不完美,在這表層之下,他看到了她的狡黠,她的主導欲,還有她對他的野心勃勃。

    就像是一隻絨白可愛的,長著一雙紅寶石一般晶瑩剔透眼眸的兔子,衝你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等你真的憐惜它時,那兔子皮裏的小狐狸就會舔著爪子得意洋洋起來。

    隻是這隻狐狸終歸是長不大的,撓人時也知道收好指甲,她不會狠到要撕爛人的肝腸喝血吃肉,那姑且就這樣吧。

    看著她頭上落著的幾粒桂花,衛疏風點了點頭表示回應。

    葉裁衣感覺得到衛疏風對她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從那天她口不擇言之後,他就沒有原諒過她的言語冒犯。

    他沒有與她在此閑扯的意思,手搭著劍柄,頗為悠閑地往一邊去了。

    還沒有走出幾步,便聽到一句失望落空後帶著淡淡哀怨的話,“衛師兄以後不再同我說話了嗎?”

    他腳步未停,並未再有禮地回應。

    白輕沉坐在一棵樹上認真地采集著桂花,見到方才說是去摘花的小師妹慢慢踱回了樹下,他問道:“花呢?”

    葉裁衣抬起頭笑道:“花自己飄走了。”

    白輕沉知道她跑去閑逛了,並不在意,提著一小袋桂花跳下來,“你的花飄不飄走的我可不管,你說的桂花涼糕可不能飄走。”

    方才她隻提了一嘴桂花涼糕好做又好吃,白輕沉就吵著要嚐嚐,他多年不出太元山,吃的都是太元山上經久不變的那點吃食,聽到有這種新鮮的東西便要試試。

    回到渺雲峰之後,葉裁衣做了一道桂花涼糕,稱在白淨的涼糕盛在天青色盤子裏,淋上蜂蜜,再撒上桂花,色彩十分雅致。

    大師兄還在清靜台那邊的藏經閣沒有回來過,因此隻送了還待在渺雲峰上的師徒幾人。

    白輕沉很喜歡這種甜涼清透的東西,簡絮雲也覺得不錯,方靈自己悶在住處沒有吃。

    隻有駱長廷看到她送到案前的那盤涼糕時,略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大安京都的貴女會親自下廚做吃的?”

    葉裁衣大略想了一下古時候女子的處境,說道:“針鑿刺繡,製衣做鞋,還有幾樣拿手的吃食都得學,雖不必日日都親自著手,但都要會一些,才好在說親時讓人覺得會是個賢良淑德,安於內室的好婦人。”

    駱長廷愣了一下,他自幼長在太元山,對山下的人世雖有了解,但不至於了解到女子在家時要學的東西上,他拿起筷子嚐了一口,清甜得很,桂花香氣溢滿唇齒。

    “以後不必做這些,修煉是要緊的,嫁人的事”

    他對山下的娶嫁並不了解,可供參考的隻有靈修界的那些雙方都自由灑脫的道侶,對此事的知識匱乏令他有些後悔提到了這件事,隻能憑借自己對人對事的理解安撫道:

    “我想來一個英武可靠的男子,應當是有一副寬闊坦蕩的胸襟,容得下一個誌不在內宅的妻子。”

    葉裁衣想他到底是個純然的人,能說出這番話雖然有些缺失時代基礎的支撐,但他對普通人的看法與想象也是真摯而赤誠的。

    “師父。”

    駱長廷聞言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葉裁衣略湊到他麵前的長案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雖說您準許我明日開始修煉,但是那無字書我還沒有看明白,我想可不可以讓我與小師姐同住,有些問題好向她請教?”

    駱長廷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的可行性,說道:“平日裏還是跟著我修煉,空閑時我會讓絮雲帶著你的,不必擔心。靈兒在修行一事上總有些不盡人意,入門到現在護靈決還沒有抹去,還不足以指導你。”

    葉裁衣說道:“小師姐修為再低也入門許多年了,我遇到的問題她或許也遇到過,總歸比我強上許多。二師姐自己還要提升修為,平日指點我們倒罷了,我也不能事事來煩師父和二師姐。既然小師姐修為一直未能提高,或許可以通過教我而將修行法決內化提升呢。”

    駱長廷放下筷子,從長案後站起身來,他踱步到葉裁衣身邊,說道:“你說得不錯,去喚靈兒過來。”

    葉裁衣剛轉過身子,就見方靈歡歡喜喜地從門外躍進來,甜甜地喚道:“師父!”

    隻是她的笑意在看到葉裁衣時驟然止住,維持表情都有些勉強。

    駱長廷笑得格外慈祥,衝她招了招手,喚道:“靈兒,過來。”

    方靈走過來後,駱長廷輕輕拂著她的發頂說道:“師父有話要同你講。”

    葉裁衣往旁邊讓了一步,她忽然覺得駱長廷這與徒弟相處的方式其實是有問題的。

    他自己如今已經快三五百歲了,看誰都是小孩兒,但或許是因為前麵幾個徒弟比較獨立或者性情冷淡的緣故,導致他對方靈這個喜歡湊到他跟前的最小的徒弟總是格外親近。

    方靈已經長大了,可他還把她當成小孩。

    他似乎忘了他天生俊美,容顏不老,修為越高還越顯得氣質超塵,處於高位卻對人關懷備至,這對於道心不穩的小姑娘的吸引力是致命的,甚至這種吸引力不止於一個小姑娘,反正妖女就最愛他這種無情無欲、不染塵埃的調調。

    方靈心裏砰砰地跳,她低著頭感受著師父手心的溫度,心中一陣雀躍,就說師父還是最關心她的,這份獨有的關愛誰也奪不走!

    “以後,你要好好整理所學過的東西,最好匯集成冊,負責在我與絮雲忙時解答裁衣的一些簡單的問題。”

    方靈: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