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京華舊夢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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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提到李師師有個前夫,乃是參照野史《大宋宣和遺事》。本章情節摘取了《大宋宣和遺事》以及《李師師外傳》之中本書作者判斷可信的部份,予以融會貫通,另加一些網上查到的相關研究,再憑想像力添補細節。關於李師師外貌的描寫則是以女星李沁為藍本。個人認為,當前娛樂圈中以學過昆曲的李沁最具有《李師師外傳》所強調的“幽姿逸韻”。

    本書是《末代公主》係列第八部,女主角是北宋末代的柔嘉公主。連載期間定於中國的每周五,亦即美國的每周四更新。歡迎讀者們按時來追蹤情節發展!

    昏德公趙佶畢生不會忘記那一天!那是在他身為皇帝的大觀三年(西元1109年)仲秋,皇室剛剛隆重慶祝了中秋節,奢華熱閙的一夜過後,次日早晨,虛歲二十八的他一覺醒來,不知怎麽,竟感到一種奇異的空虛?他無心去上早朝,就推辭宿醉頭疼,取消了早朝,待在寢宮內,埋頭勤練他的瘦金體。

    他懸腕揮毫,白玉管毛筆底下極為細秀卻又格外剛勁的大字寫的是他曾經即興創作的一首絕句:“選飯朝來不喜餐,禦廚空費八珍盤;人間有味俱嚐遍,隻許江梅一點酸。”

    此時此刻,他的心境正是“人間有味俱嚐遍”!他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真不曉得還有什麽從不曾見識過的新花樣可玩了?

    隨侍在側的宦官張迪善體上意,看出了尚是青年的皇帝在宮廷中待膩了而滿心浮躁。湊巧高俅、楊戩這兩名最懂得逢迎的近臣奉召在下午進宮來陪皇帝蹴鞠(亦即踢球)。張迪與他們兩人素來交好,就私下講出了皇帝嫌悶,暗示他們出個點子來討皇帝開心。稍後,蹴鞠遊戲結束了,君臣三人到禦花園的千秋亭內坐下來休息,高、楊二人就聯合奏請官家(宋朝臣子稱呼皇帝為官家)微服出行。

    趙佶聽了,深感正合朕意!於是,他讓張迪為他卸下了龍袍,換上了民間大戶人家男子的服裝,由一些假扮成隨從的太監與侍衛們簇擁著,從東華門出宮。高、楊二人負責帶路,在黃昏時分將一行人帶到了汴京城內的鎮安坊。

    原來,名妓李師師就住在鎮安坊。高、楊二人經常出入歡場,既曾觀賞過李師師精彩絕倫的歌舞表演,也認識李師師的鴇母李姥。他們向年邁色衰的李姥介紹:這是一位富商趙乙,仰慕李師師色藝雙絕之名而前來,不惜一擲千金。李姥自然聽得眉開眼笑,趕緊恭迎貴客。

    李姥請貴客坐上了上座,又吩咐小廝送來了幾樣時令果品。趙佶眼看盤中的雪蓮子、粉晶蘋果、大棗子似乎都比進貢入宮的特選水果還要新鮮,就各取了一枚來嚐嚐,滋味果然皆甚佳。隻不過,吃完了鮮果,卻仍不見李師師出來!

    趙佶難免動不動朝廳堂門口張望一下。李姥察覺了,就表示要請官人到後麵去坐。高、楊二人則趁機告辭。

    李姥送走了高、楊二人,回來就帶趙佶走進了一個小房間,其中靠窗有一張榧木桌子,上麵放著幾卷裹著淡青色與淺黃色絲絹封套的書籍。窗外則栽著竹子,隨風弄影,帶給了室內清幽的氣氛。趙佶在這間雅室之中小坐,頗感心曠神怡。

    他坐著等了起碼有兩刻鍾,忽見房門口有人影晃動。他不禁翹首期待,偏偏定睛一看,來人卻還是李姥!

    李姥請貴客到飯廳去用晚餐。飯桌上有烤鹿肉片、燉雞塊、生魚片、羊肉串等菜肴,搭配香米飯。

    趙佶以為李師師也會來吃飯。不料,席間隻有李姥作陪。一頓晚餐倒是吃飽了,隻是李師師始終未曾現身。

    這下子,趙佶未免等得不耐煩了。他正要催問,卻被李姥搶先開了口:“官人吃飽了,不妨洗個熱水浴吧!我們現在正好有剛燒好的熱水。”

    “那不必了!”趙佶隻急著想見李師師,就隨口推辭道:“我昨晚才洗過,今天身上不髒。”

    “可是,師師那孩子有潔癖呀!”李姥壓低聲音回道:“官人要是疼她,不如順著她吧?”

    “好吧!”趙佶無奈歎道。

    隨後,李姥引領趙佶到了一間浴室門前,讓趙佶單獨進去,匆匆洗了一下全身。李姥則站在浴室門外恭候,等趙佶穿好衣服出來,又帶他回飯廳,請他坐下來喝酒。

    趙佶看這光景,假設李師師會來陪酒,就耐著性子舉杯。想不到連喝了三杯,李師師依然並未出現!

    “她人呢?”趙佶再也按捺不住了,麵露微慍問道:“我已經洗浴過了,她為何還不來?”

    “她還在洗浴呢!”李姥陪笑道:“這樣吧!老身帶官人到她房裏去等她。”

    趙佶一聽自己即將進入美人的臥室,當下頓感一陣神魂飄蕩…

    李師師的臥室門口掛著暗紅絲絨帷幕,憑添隱秘的風情。趙佶不等李姥為他拉開帷幕,逕自動手一掀,隨即踏入房內,隻見裏麵一片昏暗,僅僅點著一盞小燈。

    趙佶在這間臥房裏又坐了好久,才終於等到李姥隨同一名披散著微濕濃黑長發的姑娘姍姍走進來。趙佶凝神望去,隻見這位名妓身量在當代河洛地區女子之間算是中等(約有後世公製的一米六二),體態清瘦,穿著毫無刺繡圖案的素白絹紗衣裙,披著玄黑緞麵短襖,白淨的瓜子臉上不施脂粉,卻讓趙佶在瞬間看呆了!

    這大概不算是驚豔,因為李師師長得一點也不豔麗,卻另有一種非關容色的幽姿逸韻,令人見之忘俗。她鼻骨很直、顴骨很平、麵頰單薄、嘴唇小巧,皆為渾然天成的秀氣。至於稍微修過的細眉,則宛如古畫中兩抹淡淡的遠山,而略顯偏長的杏仁眼就是遠山下兩泓盈盈秋波

    趙佶從未見過如此澄澈又清冷的眼神,不由得暗自驚歎:秋水為神玉為骨啊!朕縱有六宮粉黛,唯獨就少了這個恍如從林間氤氳白霧中飄出來的仙女!

    就在趙佶頓生滿心傾慕之時,李姥催促李師師向貴客行禮。然而,李師師隻點了點頭,屈身的弧度很小,簡直不合禮儀!

    李姥唯恐貴客嫌師師不懂禮貌,趕快解釋道:“這孩子個性比較彆扭,請別見怪!”

    趙佶並不介意,漫應了一聲“嗯”,就麵向李師師,搭訕道:“聽說,師師姑娘名動京城已有好幾年了。姑娘今年貴庚?”

    依照中國傳統,問人歲數乃是初識者寒暄的一部份。趙佶這麽問,在宋朝很正常,絲毫不失禮,但李師師竟像二十世紀以後西化的華人女子,對年齡問題不予回答。

    趙佶見李師師報以沉默,不免詫異,也對李師師的芳齡更好奇了,就追問道:“看姑娘的素顏很顯年輕,想必還不到花信之年(二十四歲)吧?”

    不料,李師師仍不作答,而且竟然轉身走到一旁的角落去,在琴幾前坐了下來。

    李姥連忙湊到了趙佶身邊,低聲耳語道:“這孩子喜好靜坐,唐突之處,請別怪罪呀!”

    尷尬的話聲方落,李姥就離開了。趙佶與李師師獨處一室,卻不敢造次。他怔怔望著李師師自行脫掉了玄黑色緞麵棉襖,身上僅剩薄薄的乳白紗衣複蓋著綈繒內衣,瞧得見綈繒內衣透出來的淡青色。趙佶難免看得怦然心動,卻還是懾於李師師冷漠的態度,而未能采取行動。

    李師師好像當趙佶透明似的,一眼也不看他,隻管卷起自己的紗袖來,開始撫琴。她彈的是趙佶早已聽過的《平沙落雁》。然而,同樣的曲子從她的纖纖素手底下流瀉出來,韻味就是特別清奇!她的琴聲恰如其人,恬淡、幽渺、脫俗,彷彿行雲流水。趙佶靜靜聆聽著,不自覺閉上了雙眼,讓淙淙旋律將他的心靈帶到了想像中一片秋日曠野,羽化為一隻飛鳥,在碧藍晴空中任意翱翔…

    要是換了平常,在半夜的時辰,趙佶必然已在某個妃嬪或宮女身上發泄過了大量精力,倦極入眠了。然而這一夜,趙佶盡管閉著眼睛,卻沒有睡著,整個人沉醉於半睡半醒之間一種奇異境界,似夢非夢,令他入迷…

    在趙佶如癡如醉之際,李師師的琴聲不斷流動,一曲接一曲,直到一聲來自戶外的雞鳴突來驚擾…

    琴聲停了。趙佶猛然睜開了雙眼,發現窗外的天色正在破曉,而李師師從琴幾前麵站了起來,一聲招呼也不打,就輕輕移步到了房門口,伸手撥開暗紅絲絨帷幕,衣袂飄然走了出去。

    趙佶並沒有出聲喊她,隻是怔怔目送她離去。然後,趙佶自己如夢初醒,也走出了房門,讓李姥招待他喝杏仁露,吃棗糕、餺飥(一種麵食)之類早點。

    徹夜在外麵等候的太監、侍衛們都以為,皇帝在青樓享受了一夕豔福。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皇帝就連名妓的小手也沒碰到一下!皇帝當然也不會告訴他們。

    一行人回到了皇宮。趙佶回顧生平第一次在青樓渡過的夜晚,竟覺得回味無窮…

    或許這是因為,趙佶是個雙重性格的男人,一方麵極為好色,後宮妃嬪多多益善,另一方麵卻又不能安於隻達到生理的滿足,而渴望在茫茫人海之中,能有一個精神契合的紅顏知己

    雖然,李師師一句話也沒對趙佶說過,趙佶卻隻憑她的琴聲,就引她為知己。畢竟,愛好文藝的趙佶比一般男人敏銳,從李師師的琴聲中聽出了她對琴藝力求完美,恰如趙佶本身對瘦金體的每一筆每一劃一般嚴苛,也同樣執著。

    後來,到了趙佶真正成為李師師樂意接待的入幕之賓以後,他時常對師師笑言:“即使你永遠不給朕好臉色,永遠隻讓朕坐冷板凳,聽你彈一整夜琴,朕也心甘情願!還是會想盡辦法,常常溜出宮來找你。”

    這番話當然以玩笑成份居多———趙佶生性貪色,根本不可能隻為聽琴就樂此不疲。不過,他會為討好李師師而這樣說,可見李師師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在遇到李師師之前,他至少得到過數百個女人,全是她們拚命要討他歡心,唯獨對李師師是反過來,總是他小心翼翼,盡量設法取悅師師。

    他曾經自問:李師師也是一個女人,歡好時,到底跟妃嬪、宮女們差別何在?他為此沉思良久,才想出了一個比方,將臨幸妃嬪、宮女們比作食用一日三餐,因不吃會饑餓而必須吃,可是每次見到李師師,卻如同麵對一份極其精緻的小點心,令人在不餓的時候也想吃,而且吃到的每一口都要細細品味…

    正如外型最巧奪天工的小點心往往讓人看不出其中有些什麽成份,李師師也頗有讓趙佶看不透之處。到了相識兩年後,她仍然不回答趙佶關於她身世的任何問題,也不肯告訴趙佶她的生年。

    趙佶未免好奇:師師到底幾歲?不過,趙佶不想強迫她或替她守口如瓶的李姥非說不可,就私下派人到坊間去打聽。結果,探得的某一種說法著實嚇了趙佶一跳!那種說法指出民間有一首廣為流傳的《師師令》,乃是著名詞人張先為李師師所作。問題是,張先在元豐元年(西元1078年)去世,即使《師師令》就是在那年寫的,那也顯示李師師當時就算剛出道,亦起碼有十三四歲了。由此推算,趙佶在大觀三年(西元1109年)初識的李師師必然已有四十多歲!

    這太不可思議了!趙佶內心驚喊:盡管師師臉頰已無十幾歲少女特有的水嫩,應在二十歲以上,但怎樣也不可能有四十歲啊!師師的眼角毫無細紋,要說有三十歲都不像,何況四十?

    趙佶無法相信李師師年逾不惑,就再派人去詳查,果然查出了上次情報有誤。這次回稟的內容主要是:張先的《師師令》描寫的其實是過去一個名叫張師師的角妓,與李師師同名不同姓,可謂李師師的同行前輩。

    此外,趙佶也獲悉了李師師是從崇寧年間(西元1102-1106年)開始走紅。假設李師師在崇寧元年剛成名的時候十六歲,那麽在趙佶初見時就是二十三歲,剛好符合趙佶的估計。趙佶想想自己親近過的女人數不勝數,猜測女人的年齡理當頗為準確才對…

    假設果真如此,大觀五年(西元1111年)的師師大概二十五歲,還算年輕,為何她一定要保密呢?趙佶頗費了一番思量,才想到了聽說有不少青樓女子選在花信之年從良嫁人,以免未來年齡大了門前冷落車馬稀。或許,師師這兩年就是麵臨花信之年給她那一行帶來的壓力,心裏有點彷徨吧?

    趙佶推論至此,就動念要收納李師師入後宮。他甚至想好了一個封號:李明妃。

    他實在意料不到,李師師竟會婉拒宮廷的榮華富貴!

    “師師自由慣了,恐怕學不來後宮嚴謹的規矩。”李師師淡淡笑道。

    “那你可不用擔心!”趙佶保證道:“那些規矩你都不必遵守。朕會下旨讓你破例。”

    “多謝官家這般遷就師師!”李師師宛轉道謝,但接著柔聲推辭道:“隻不過,師師真的不適合入宮。坦白說,師師曾經嫁過一次,因此很了解,自己受不了家庭的束縛,想必更沒辦法適應深宮幽閉。”

    “你嫁過一次?”趙佶大吃了一驚,訝然問道:“嫁給了誰?”

    “他是個低階武官,職稱是右相都巡官,名叫賈奕。”李師師照實答道:“遇到他那年,我才十四歲,剛入行,尚未出名,贖金並不貴,他負擔得起。隻是我跟了他不到一年,就嫌居家生活太悶了,寧願回到李姥身邊。他諒解我生性不喜拘束,並沒有為難我。這些年來,他倒是時常會來看我。”

    趙佶越聽越訝異,脫口問道:“你十來歲時候天真的想法,到現在還沒變?你難道沒想過,你這一行不能做到老?將來你老了要怎麽辦?”

    “不等到老,等到師師存夠了錢,就出家修道。”李師師胸有成竹答道:“找一所位居山林的道觀,去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啊!你真瀟灑!”趙佶聽得忍不住羨慕,由衷讚歎道。

    從這段對話算起,將近十五年後,金兵大舉南下,束手無策的皇帝趙佶滿心恐慌,在宣和七年陰曆十二月二十三日(西元1126年陽曆一月十八日)匆匆禪位給太子,離京避難。待金兵暫退後,太上皇趙佶回京,就獲報李師師已經移居到汴京北麵山上的慈雲觀去作女道士了,行前將禦賜財物捐了一大部份給開封府尹,以支援軍餉。

    再過了一年多,汴京城破。趙佶被俘以後,反倒慶幸師師當初拒絕入宮了。假如師師當上了李明妃,豈不也會被野蠻的金國男人糟蹋?金國洗衣院可不像鎮安坊的青樓那樣充滿了詩情畫意啊!

    在荒涼的韓州,昏德公趙佶回憶過往從汴京皇宮悄悄溜去鎮安坊的那些良宵,不期然記起了師師的前夫賈奕因嫉妒皇帝包養師師而酸溜溜寫下的一首《南鄉子》:

    閑步小樓前,

    見個佳人貌類仙。

    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

    執手蘭房恣意憐。

    一夜說盟言。

    滿掬沉檀噴瑞煙。

    報道早朝歸去晚,回鑾。

    留下鮫綃當宿錢。

    他還記得自己初看這首詞時,有多麽氣憤賈奕膽敢譏諷當朝天子!於是,他含怒下令,把賈奕貶為廣南瓊州司戶參軍,趕出了汴京,也斬除了賈奕與師師藕斷絲連的情緣。這時候回想起來,他才陡然驚覺:那是不是做得太過份了一點?

    無論如何,往事已成空。淪為昏德公的趙佶隻能在韓州默禱:但願師師沒被金兵捕獲!無論她如今身在何方,隻盼她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