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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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安彥很少喝酒,前生今世除了交際應酬從不主動碰酒,前世實在心煩了也隻會打一根煙,淺嚐即止。

    但這日自暢春園回去,他讓慎興永給他找壺好酒來。

    今天這架吵得他心力憔悴,他需要點刺激物緩緩情緒。

    慎興永找了壺度數不高的桂花釀來,起開瓶口時還叨叨他“少爺,您回來至今天天往園子跑,今兒早些休息吧。”

    瓶口一開,濃鬱的桂花香傳來,撬動了舜安彥的某根敏感神經。

    “慎興永,你也和我過不去是吧”

    他眼神狠厲,咬牙切齒,眼角眉梢蘊藏著火山爆發前的洶湧。

    慎興永愣住,自家少爺向來彬彬有禮,雖說凡事說一不二,但從沒有發過火。

    連最纏人的夫人家的那個表妹,不停地把少爺最討厭的香往他院子裏送,少爺也隻會淡淡說句扔掉。

    今兒怎麽了

    可慎興永又想到,少爺剛回來那兩天心情也不好,尤其是那日抱著一幅畫進出了暢春園兩回。

    但後頭的日子似乎又好轉了,每日回來早出晚歸,回來就埋頭整理他從歐羅巴帶回來的東西。

    大約是禦前的差難當吧,畢竟今兒禦駕剛回暢春園。

    慎興永如此想,秉持著下人的本分寬慰道“萬歲爺還是看重少爺的,再說還有老大人在呢,少爺往後定有大前程。”

    舜安彥沒聽他說下去,便讓他退下了。

    他把這壺該死的桂花釀倒在一個他從巴黎帶回來的水晶杯裏,朝著燭火晃了晃,“就不送給你,我自己用”

    然後,一飲而盡。

    桂花香總是濃烈,無孔不入的濃烈,再烈的酒再好的茶,都掩不住它的香氣。

    連花蕊都是奪目的金色,可偏偏生在秋天裏,和如刀的秋風一起襲來。

    柔裏含刀。

    熬到了深秋,一定要加件秋衣再賞桂花,不然鐵定被這風吹出風寒。

    比如他,在暢春園立了一下午,現在後腦勺刺刺的疼,肯定風寒入體了。

    全怪那個元大小姐。

    舜安彥都記不起這是第幾次生她氣了,連帶上輩子車禍前那次談判和大學時回母校,元衿是惹毛他次數最多的人。

    彥尋那隻貓悄悄跳到了他膝頭,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酒杯的外簷。

    “貓,你能不能乖一點,別惹我了”

    彥尋委屈地喵嗚了聲,跳到桌上趴下,變成了飛機耳。

    貓還委屈上了。

    舜安彥無奈地笑了聲,把彥尋抱在了懷裏。

    “貓,你說她生什麽氣,衝我發什麽火又不是我排的,這點客觀事實她都接受不了。”

    彥尋舔了舔他的手心,舜安彥拿了個小魚幹給它,彥尋前爪握著哢吧哢吧咬了起來。

    “少吃點,你主人顏控,天天就知道盯著好看的人。”

    彥尋不理,津津有味地舔著魚骨頭。

    舜安彥揉揉它胖乎乎的腦袋直笑。

    他離開三年,這隻貓從不到一歲的小奶貓變成隻上天入地的胖虎喵,元衿帶著它進進出出,連隱居廟中的巴拜特穆爾都和它很熟悉。

    “貓,你是不是背著我和那個巴拜特穆爾玩了”

    彥尋啃著魚尾巴的腦袋頓了頓,回頭敷衍地舔了下舜安彥的手。

    “別騙我,我都看見你跑進福君廟熟門熟路的樣子了。”

    彥尋把最後一點魚幹尾巴叼在嘴裏,“啪嗒”扔在了舜安彥的手指上。

    它都會認錯。

    舜安彥失笑,攤開掌心還給了彥尋,“你吃,我不用你道歉。”

    彥尋翹著尾巴把魚幹叼了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幹抹淨,然後用帶著碎屑的肉爪和貓嘴靠近舜安彥。

    撲了他滿臉魚腥氣。

    舜安彥可算懂為什麽有些人要養寵物了,不會說話氣人,還會看山看水哄人。

    他揉著彥尋的肉臉蛋笑問“那個巴拜特穆爾怎麽辦你說說,他是不是好人”

    彥尋“嗷嗚”一聲,揮了揮爪子,似乎是罵著壞人,咬他

    “誒,你都比你主人明事理。再也不說你像她了。”

    舜安彥點點它的黑鼻尖,“給你魚幹的是我,以後不許背著我找他玩。”

    彥尋歪了爪子,朝藏小魚幹的方向撓了撓。

    舜安彥安慰自己,貓的胖絕不是因為他多給一根魚幹,迅速塞了一條比剛才更大的給它。

    彥尋捧著魚幹長長地“喵”了聲,像是謝謝他。

    舜安彥的氣總算順了些。

    好歹啊好歹,貓還懂事。

    他的書桌還有佟國維這些天不斷給他送來的邸報,快入冬了,漠北的寒冬遠比京城更殘酷,那位神童的阿瑪賽音諾顏部親王鐵定熬不過今年。

    而大漠上的法王也開始給康熙寫信,希望能入京朝覲。

    醉翁之意不在酒,法王之意不在朝。

    漠北蒙古羅桑丹貝堅讚法王在全民信教的蒙古曾有著崇高的地位,可三年前的噶爾臧事件,康熙借機發難下敕蒙古把他罵的顏麵掃地,連他最以為傲的大召寺聖寺地位都被剝奪,以至這幾年法王的影響力每況愈下。

    包括賽音諾顏部在內的漠北各部裏,已經有很多不服他的人在冒頭。

    若賽音諾顏部的王位落入和他不合之人手中,往後他的麻煩會隻增不減。

    能緩解他境況的方法裏有一條最便捷的路讓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賽音諾顏部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盡快還俗,回去繼承王位。

    但這事法王自己說了不算,連病重的賽音諾顏老親王說了也不算。

    最終的決定權在康熙手中。

    康熙老謀深算,他在等,等漠北吵起來吵到不可收拾,甚至打起來就像準噶爾打喀爾喀打的流離失所那樣,他屆時再插手效果會比現在更好。

    他甚至向佟國維等近臣流露過得意,得意自己早早把巴拜特穆爾捏在了手裏,讓法王他們隻能求到他跟前來,讓朝廷掌握了足夠的主動權。

    且,康熙似乎很不喜歡巴拜特穆爾。

    這點舜安彥和康熙的感覺很雷同這個神童年紀輕輕卻難以捉摸,人無喜無憂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幼稚不懂事不能感知外物,二是他隱忍至極早早學會掩飾自己。

    元衿的這位神童敏敏,怎麽看也不是前一種人。

    “你又不是不聰明,怎麽會看不透呢”舜安彥揉著彥尋的耳朵念叨,“好看能當飯吃難不成他還俗你遠嫁漠北是什麽地方,你大小姐去個漠南我準備了多少東西你才覺得沒這麽苦”

    彥尋晃晃耳朵,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回頭看了眼舜安彥。

    舜安彥捋著它的貓毛,“你的主人,一邊喊著要英年早逝,一邊喜歡個會讓她英年早逝的人。”

    彥尋好像歎了口氣。

    舜安彥又拿了根小魚幹朝它晃了晃,“你說要不要再管反正我不如那個和尚,讓她自己吃虧去”

    彥尋朝小魚幹撲了過來。

    “你看,連你都覺得不該管她,就好聲好氣笑兩下,就暈頭轉向了。”

    彥尋又啃完了根魚幹,朝舜安彥眨巴眨巴它水汪汪的貓眼。

    “還要那你說,我是不是為她著想阿哥們還會把蒙古放進去就不對,她卻隻在乎我拿了頭籌。”

    舜安彥提起根魚幹問彥尋“她承認我一次怎麽了”

    貓撲上去叼住魚幹,拿背毛蹭了蹭舜安彥的手。

    “好貓啊,吃完了得記得,我才是對你最好的那個。”

    這一晚,貓吃魚幹,他喝酒,喝多了還把慎興永叫進來吩咐了件事。

    等佟國維從暢春園回來要找孫子麻煩的時候,舜安彥已經趴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公主的貓趴在舜安彥的枕邊流口水,小魚幹的碎屑撒了一滴,而他的手則輕輕搭在貓尾巴上。

    佟國維莫名就歎了口氣,問慎興永“少爺怎麽喝酒了”

    “今兒出了園子回來就說要喝,大約碰上什麽事了,可少爺從不說。”他對舜安彥忠心耿耿,閉口不提剛才他喝多後吩咐的事。

    若是提了,少爺別說休息,怕是今晚會被老太爺揍一頓。

    佟國維揉揉太陽穴,也不多怪下人們。

    他的孫子他知道,鋸嘴葫蘆般的一個人,主意大心思重,連去歐羅巴這樣的大事也自己悄悄辦了。

    “那隻貓怎麽又回來了”

    “少爺回京第一天就跟回來了,奴才瞧少爺喜歡的緊。”

    佟國維瞥了眼慎興永,不置可否。

    他佝僂著背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房,路上冷風四起,攪得佟園的水都不太平。

    佟老夫人點著燈在等他,“舜安彥睡了”

    “喝多了睡的。”

    佟老夫人搖了搖頭,“所以,該說的你一句都沒說上”

    “我在想這孩子說他有沒有用。脾氣梗得要死,也不知道像了誰。”佟國維溝壑縱橫的臉上皆是不解,“他若要有心思做五額駙,去什麽歐羅巴呀,把這三年花在禦前多跑跑,這會兒親都訂了。”

    佟老夫人取了毯子披在丈夫身上,老邁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孩子麽,哪裏懂這些。萬歲爺到底和你怎麽說”

    “萬歲爺說他會給舜安彥按個忙些的差事,至於其他的,等阿哥們來處理他。”

    “阿哥們”

    佟國維嗤笑了聲,“你等著看吧,那可是皇子們最寶貝的妹妹,他就算想當額駙,不掉個幾層皮根本過不去。”

    薑是老的辣。

    佟國維半點沒有料錯,但也沒想到要讓他大孫子掉皮的阿哥來的這麽快。

    天還未亮,他連朝服都沒換上,門房便來報“五阿哥駕到。”

    佟國維揣上暖帽急匆匆地往前廳趕,還沒踏入,便被五阿哥的太監們攔了回去。

    “佟大人,五阿哥說他隻找佟少爺,您該上朝上朝該辦事辦事,不影響。”

    說著還捧上了個托盤。

    “五阿哥說國舅爺當差辛苦,當佟少爺的祖父也辛苦,這是賞您的人參與燕窩,請您收好。”

    這是拿賞賜堵他的嘴。

    可他佟國維又沒有辦法,皇家的舅舅和外頭的舅舅不一樣,縱使輩分再高也不過是他們愛新覺羅的奴才。

    佟國維隻好掏出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小太監,“公公,辛苦了,若有事”

    “奴才明白。”

    老祖父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屋裏大孫子舜安彥在夢境裏徜徉未歸。

    胤祺一進屋就被桂花酒味熏得直皺眉頭。

    舜安彥素來整潔的屋子裏一團糟,桌上扔著酒壺,床頭趴著貓,滿地的不明碎屑。

    胤祺過去把他被子掀開,把人從被窩裏拽出來,拍了拍臉頰。

    “小佟大人,醒醒。”舜安彥耷拉著腦袋還迷糊,胤祺直接吼了句,“醒醒做題了”

    “什麽什麽題拿來,沒我做不出的題。”

    胤祺把四哥寫的紙直接拍在了舜安彥沒洗的臉上,“答,現在就答,是口供還是筆錄”

    舜安彥聽到這裏,猛然驚醒,揉了揉眼睛才發現是五阿哥。

    他趕忙下地,披上衣服朝五阿哥行了禮,“給五阿哥請安,您”

    “別客套了,你快點把題答了,本阿哥已經兩天沒有睡了。”

    舜安彥深吸口氣,揉揉額頭和眼睛,集中注意力看向那張紙。

    然後,呆滯成了頭呆鵝。

    “五阿哥,這是什麽”

    “你覺得還缺什麽,可以自己補,今兒不答完,誰也不要離開這間屋子。”

    舜安彥再看了眼這張紙,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與其說這是題,不如說這是份刑部堂審模板主要審問他過去做的種種是出於對元衿何種居心。

    他若答錯裏麵任何一個問題,可能都會被剝奪進暢春園權利終身,連彥尋那隻貓都不能再靠近。

    舜安彥靠敏銳的直覺和紙麵的字跡判定“四阿哥問的”

    胤祺也不和他瞎廢話,“本阿哥親自伺候你筆墨,快答吧。”

    雖然還有宿醉的頭疼在,但舜安彥仔仔細細看了遍已經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即這張紙他答不得。

    他背上沁出冷汗來,未來雍正爺的邏輯太可怕了,這裏頭的很多問題屬於“先定罪後發問”的類型。

    比如那句謝恩於公主,可叩頭可上貢,汝何故送一貓進進出出,往來內外,居心幾何

    再比如那句煙花易逝,公主千歲,汝可知大不吉

    胤祺把筆塞在他手裏,不容他拒絕“快快快”

    舜安彥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可五阿哥是皇子,這該死的清朝尊卑有別,他輕易反抗不得。

    隻能拖延

    “五阿哥,求教這件事到底是為何”

    “五阿哥,奴才真的不明白,貓的事不是您作主的嗎”

    胤祺素著臉問“舜安彥,你捫心自問,你對五妹妹是不是好過頭了”

    舜安彥的第一反應是連五阿哥都覺得他對元衿好的沒話說,元大小姐快來瞧瞧,群眾的眼睛是多麽雪亮。

    接著,卻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對勁。

    皇子們懷疑他對元衿別有用心

    這可真是誤會了。

    他這是前世造孽,倒穿三百年還債。

    還好,他之前曾經準備了套說法,現下可拿出來說一說。

    但素來好糊弄好說話的胤祺,這次卻鐵石心腸,隻壓著舜安彥認真答題,半點不給他狡辯機會。

    正兩相拉扯時,舜安彥的房門又一次被推開。

    先是一陣肆意張揚的桂花豆蔻香湧入,接著是一雙纖細潔白的手搭在梅花窗欞上,然後是一襲茜紅銀織嵌白狐風毛披風。

    最後是元衿那張熟悉的臉。

    十四歲的年紀,她褪去了過去的甜美可愛,又變身成了那個讓追求著前仆後繼、豔麗絕倫的美人。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驕矜柔弱,軟綿綿地說“五哥哥,我困得腳底發虛,你快給我找個地方坐一坐。”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久沒做生產隊的驢了,真的是被封控和這段劇情給逼的,我寫的很開心結果e

    猜吧,小燕子喝多了傳啥話了,別的不論今晚最得意的彥尋,它的小魚幹管夠了。

    我絕不劇透敏敏的事,這是我最後的尊嚴但我要把敏敏沒猜對元衿喜歡哪句的那首賀新郎放在這兒,有興趣可以回看下52章小燕子自己搬位置時的對話。

    辛棄疾的名篇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看到這兒就別吵了,誇敏敏的隨便誇,我代表此刻的元衿發個紅包支持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