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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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輾轉,終是難眠。

    反正睡不著,心澄幹脆又抱了啤酒,躺回院子裏的搖椅上,就著漫天星光獨飲。

    她不知道她喝了多少,直喝到她感覺自己飄在夢裏,忘記了現實。

    她俯身去撈最後一瓶酒,視線卻意外落到餐桌上的一串鑰匙上,醉意頓時消散了大半。

    傳統的北方鄉下院落通常會設計東西廂房,有點類似一進的老北京的四合院,隻是少了倒座房。而外公家的西廂房,常年都拉著窗簾。

    她一直很想知道房間裏到底藏了什麽,而外公始終把鑰匙帶在身上,從未給過她機會。

    今天,是個意外。

    心澄開了鎖,卻不敢開燈。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月光灑一些進來。

    原來,就是間普通的儲物間而已,南邊和西邊都是到頂的儲物櫃和大書櫃。北邊靠牆的是一張長條的高腳方桌,桌兩邊各一張高靠背的椅子,桌麵上擺了個古樸的花瓶,花瓶裏立著幹花。

    接著手機手電筒的光,心澄略略看了看書櫃裏的藏書。

    等下,護理學,電力學,莫非……這房間鎖的是父母生前的舊物?

    風慢慢地從窗口吹了進來,心澄感覺到長條桌後麵似乎什麽在慢慢地動,嚇得她瞬間汗毛就豎了起來。

    因為從小沒有在一起生活過,盡管知道他們是親生父母,她還是沒辦法淡定。

    剛才是好奇心作祟,她並沒有意識到子夜十分做這些事情的恐怖,此刻回過神來,那種恐懼感立刻從心底的某個角落裏麵飄了出來,慢慢地放大,慢慢地放大,逐漸地將其整個人包圍。

    心澄不喜歡恐怖片,她對於那種陰鬱詭譎的氣氛深惡痛絕,想當年她受了易冬的蠱惑去看了午夜凶鈴,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感覺自己的心被密密麻麻的長頭發緊緊箍著,眼前總是不由得浮起貞子穿著白衣從電視機裏爬出來的樣子。

    她捏著領子慢慢退回到門口,心裏一邊暗示著自己“我是無神論者,我是無神論者”一邊又默默地念著“非禮勿怪,非禮勿怪。”

    她開始摸索牆壁上的開關,這一摸不要緊,手碰到的竟是一個濕滑柔軟的物事,嚇得她瞬間尖叫起來!電光火石之間不容她多想,一記淩厲的側踢招呼了上去,然後她就聽到了熟悉的一聲痛呼,燈亮了,她對上的是林昭蘇驚疑不定的眸子。

    “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覺!”心澄語氣不善,但到底是鬆開了捏著領子的那隻手。

    “到底是誰大半夜不睡覺啊,我當是家裏來了賊呢。你幹嘛一開始不開燈?”林昭蘇一邊回她一邊揉腹部,看起來是真的痛了。

    “我,我忘了……哎,你沒事吧?”

    “你說呢?”

    心澄低頭看了看他揉的地方,騰地一下火從臉頰燒到了耳朵。

    “蠢貨。”心澄轉過身去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這一轉身才看清長桌後麵是什麽在動,原來是風吹動了窗簾,可是心澄明明記得那裏根本沒有什麽窗戶啊。她心裏隱約預感到那裏麵是什麽,思想尚在猶豫,手卻一下拉開了簾子,這一拉不要緊,眼前的情景著實把她嚇出一身白毛汗。

    隻見那簾子正中掛的是一副大大的老舊照片,照片中的“心澄”穿著複古的白色禮服和一個眉眼清俊的男人依偎在一起,笑容甜美。

    林昭蘇神色的複雜的看著心澄,某些細碎的微光在目光深處閃爍著。

    父母的死在這個家一向諱莫如深,盡管她從小就知道他們不在了,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和外公外婆聊過這件事。

    她怕,怕老人精神上再受什麽刺激。

    她也知道自己和母親很像,她枕頭下有一張她們的舊照片,但是沒有這張婚紗照這麽清晰。

    心澄呆呆地站在那副照片前麵,用目光描繪著喻文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眉眼輪廓,還有童名遠那一頭海藻似的波浪頭發,一顆心如同濃硫酸潑過,那些本該有的千轉心思頓時化作烏有,胸口的部分突然劇痛卻又空的要命。

    她下意識地扯掉了束發的頭繩,讓自己一頭彎彎的長發披散下來。

    在房間內昏黃燈光的作用下,林昭蘇再一次看到她眸子裏毫不掩飾的淡漠和悲傷,迷離和清醒。

    她就像這天上清幽月光,有一種觸不可及的遙遠溫度。

    一滴、兩滴……淚水順著心澄的臉頰滑落了下來,卻又像是天上的星落在林昭蘇的湖水裏,燙得他心痛,讓他想包圍她保護她。

    “別哭。”林昭蘇俯下身子將她的身體轉向自己,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幫她擦幹眼淚。

    心澄不語,仍是轉眸去看牆上的照片。

    風從窗戶吹進來,昏黃的吊燈搖晃,牆上喻文茵和童名遠的笑容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心澄,別哭。”

    心澄隻是無聲的流淚,像是失了魂魄的娃娃,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林昭蘇心裏有如十萬隻螞蟻在撕咬,他不希望他心中的姑娘鑽牛角尖,陷入到永夜裏去。

    “心澄,如果說我能懂你現在的心情,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他再一次把心澄的臉轉向他,堅定地看著她的眼睛。

    很好,她沒有再回避他的目光。

    他把她按在椅子上,而自己拉過另外一把,就坐在她的對麵。

    “十三歲以前我一直我的外公外婆生活在昭蘇的兵團裏,新疆的昭蘇,你知道吧。”

    “那裏美嗎?”

    “當然。”林昭蘇沒想到她會接他的話,內心稍安。

    “天馬之鄉昭蘇,那裏的有最美麗的草場,最純淨的天空,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和薰衣草田,如果你願意,將來我帶你去看。”

    “那裏是我們家兩代人愛情的見證地,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名字的由來。“

    “我外公外婆是新中國第一批參與邊疆生產建設的成員,外公是農林方麵的工程師,而外婆是一名文藝兵,生於十分洋派的富庶家庭,拉得一手非常棒的小提琴。外公外婆一生誌趣相投,和如琴瑟,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最愛?那你父母呢?”

    “父母?”林昭蘇苦笑了一下,“或許我隻是他們一個愛的意外吧。他們眼中隻有彼此而已。說來可笑,由於常年缺失的陪伴,當我不得不出現在他們生活中時,他們甚至比我還惶恐不安。”

    “你外公外婆,他們現在好嗎?”

    “走了,車禍。怕我在城裏生活不習慣,坐很遠的車來看我,還沒見麵就發生了意外。”林昭蘇的手抵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眉頭輕蹙,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中。

    不過,心澄沒有看到眼淚。

    “好好活著,為了愛你的人。”

    “愛我的人。”心澄小聲重複這幾個字。

    “世界上最為可怕的是,為人父母不需要考試。他們生了孩子,卻又不知道該怎麽照顧和陪伴他長大。”

    “很多父母都把孩子當成替自己完成夢想的工具,更可笑的是,他們偏要把這冷冰冰的利用關係描繪成溫情脈脈的樣子。”

    “你好像很怨恨自己的父母?”

    “不,相反,我很羨慕他們。我應該慶幸我因愛而生,我祝他們相愛到老,我過好我自己的人生就行了。所以我跑奶奶家那邊念大學啊,我離他們遠遠的,免得在家裏礙眼。”

    “還算有眼色。”心澄的似乎是沒有那麽悲傷了,她用手抹了抹眼角又將頭發攏成馬尾。

    “她是怎麽死的?”心澄將目光轉向牆上的喻文茵。

    而林昭蘇給她的回答是沉默。

    心澄回眸,卻發現他的臉上都是欲言又止和悲憫。

    “她死於難產。”短短的幾個字好像用盡了他所有力氣。

    心澄的眼淚又開始不停地湧出來。不是自a,是難產。她不是故意拋棄自己,她甚至為了自己付出了生命。

    林昭蘇一直覺得人與人之間或許可以做到淺層次的短暫共情,卻無法真正對彼此的快樂痛苦感同身受,可是為什麽,遇到了她,她哭的時候他會心痛,她笑的時候他會莫名歡喜?

    他再也克製不住內心的衝動,將她擁在了懷裏,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發上,他的臂彎圈住她顫抖的肩膀,如果可以,他真的願意這樣一輩子給她愛和安全感,讓她不要一個人承擔所有。

    心澄活這麽大沒有流過這麽多的眼淚。

    她壓抑了太多年了,整個青春期,她不敢放縱叛逆,不敢和長輩對抗,不敢和任何人談及身世,不敢放肆的愛一個人……

    許久許久,她的情緒終於平複下來,卻不知道怎麽將自己的頭從他的懷裏抬起來,然後又該怎麽偽裝成若無其事。

    她自認為自己是冷靜的,成熟的,強大的,獨立的,她從沒有想過依附於誰。可是今晚的脆弱,讓她在半個陌生人麵前失了體麵。

    “林昭蘇。”

    “恩?”

    “天將破曉了。”

    “好,我們回去睡吧。”

    “恩,今天謝謝你。”心澄不敢抬頭,隻是慌亂的用手去擦他胸前被自己的鼻涕眼淚弄濕的地方,卻發現這樣的行為除了徒增尷尬實在毫無益處,隻好逃也似的跑了。

    林昭蘇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然後他恍惚地回屋和衣躺下,一隻手枕在頭下,一隻手放在胸前,慢慢地閉上眼睛,似睡非睡,似夢似醒。

    與此同時,旁邊的易冬卻突然睜開了雙眼,晨曦的光從窗戶溜了進來,卻再怎麽也照不亮他眼底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