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終於還是到了林家人來的那一天，臘月二十八。

    北方小城的冬天大多數時候並不是南方人想象中的童話王國，而是灰暗的霧霾和蕭索的嚴寒。

    心澄坐在林昭蘇的副駕駛上，心事重重。

    “怎麽了，手這麽涼？”林昭蘇目不斜視，卻從方向盤上騰下來一隻手。

    “我緊張。我今天穿的衣服行嗎？”心澄今天難得穿的極其淑女還化了淡妝，白色毛衣和奶茶色的唇膏讓她看起來清純又溫柔。

    “那還用說，你就是披個麻袋都好看。況且了，以後你也不用和他們一塊住，我的事情他們也做不了主，你就怎麽舒服怎麽來就行，不用拘謹。”

    “可還是她們喜歡我更好點吧？”

    “她們當然會喜歡你啦，你美得仙女一樣。不過你記得一會下車把大衣給我裹緊了，我可不想把你的美展現給全世界。”

    呃，她就知道她從他那一句有用的建議也聽不來，她索性閉了嘴。

    接到他父母的那一瞬間，心澄終於明白為什麽林昭蘇可以打破家族基因的魔咒了。

    雖已人到中年，吳芃卻依然美得悠遠如白雲，純粹如清風。她想，林伯鬆一定給了她最美滿幸福的婚姻，才能讓她的眼神現如今還能如少女般溫暖純真。

    當然了，二叔林伯鬆仍是那個典型的林家男人，五官平凡，身材中等，皮膚黝黑，不苟言笑。特殊的經曆和工作性質，讓他即使隻是站在人群也顯得正氣凜然、目光如炬，讓人肅然起敬。

    所以林昭蘇差不多就是媽媽美麗的容貌混合爸爸硬朗的氣質，這孩子可真會挑。

    “爸，媽。”

    “叔叔，嬸嬸。”心澄趕緊上去打招呼。

    “這是心澄。”林昭蘇跟父母介紹心澄的時候雖然全程都沒有看她，但還是不自覺紅了臉。

    吳芃眼尖，她一眼就看出了兒子的不對勁，她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轉向他旁邊這個仙子一般的姑娘，心下了然。

    “哎呀，這就是小橙子？也太漂亮了吧，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吳芃笑起來唇邊兩個甜美的梨渦，若她不說，沒人能想象她有林昭蘇這麽大的一個兒子。

    心澄萬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隻能尷尬地微笑。

    “媽，您也太自戀了。”林昭蘇無語。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妹妹漂亮？”吳芃給他挖了坑，看著他跳完之後開心地笑起來。

    “天兒冷，咱們車裏說吧，其他人都到了，去晚了菜都涼了。”林昭蘇趕緊拉著行李箱擁著媽媽的肩膀往停車場走，雖說他一直和父母的關係淡淡的，但現在的他已經釋然。

    “我管其他人到不到，菜涼了咱們一家四口就另點一桌唄，小橙子，你是想和昭坐前麵還是跟嬸嬸坐後麵啊？”吳芃就喜歡這小兒女害羞的樣子，她可要多逗弄幾下。

    “啊？我都行。”這一家四口幾個字屬實是給心澄整不會了。

    “那你就陪你嬸嬸坐後麵吧。”沒有人比林柏鬆更懂他的女人在想什麽。

    “啊，好啊。”心澄大窘，心想這一家子都什麽人啊！她偷偷瞧了一眼林昭蘇，隻見他笑著和自己眨了眨眼，似乎在說，你看吧，我就說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車子在高速路上一路狂奔，可這吳芃的話就沒停過，她全程握著她的手，後麵她的手也終於沒有那麽涼了。

    “小橙子，聽說你現在和昭在一個學院讀書？功課難不難呀？”吳芃的聲音好聽又溫柔，會不自覺讓人放下防備。

    “還行。就是跟我前麵的專業還挺不一樣的。”

    “難也沒事，你要有不會的就找他幫你輔導。”吳芃瞧了一眼後視鏡裏的兒子。

    “謝謝嬸嬸。”

    “謝什麽啊，你跟他客氣什麽，他天天住在你姨媽家白吃白喝的，給你輔導功課算什麽，你要是不嫌棄，我還想把她送給你當男朋友呢。”吳芃笑。

    “媽，您這樣聊天會把她嚇著的。”林昭蘇抗議。

    “怎麽了，你就說你願不願意吧？”吳芃挑了挑眉。

    “……”這話讓林昭蘇怎麽接？

    心澄簡直恨不得將車窗砸掉遁逃，這也太尷尬了。

    “小橙子你考慮考慮昭哈，我覺得他還挺不錯的。我跟你叔叔身體健康，經濟穩定還都會遊泳。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喜歡你。”吳芃捏了捏心澄的臉。

    啊這……她是把自己當洋娃娃了嗎？心澄滿臉黑線，平時伶牙俐齒的她像被誰勒住了脖子，簡直是一個字都不會說了。

    “嬸嬸您看這就是東原最出名的人民大街，挺漂亮的吧？”心澄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吳芃終於將視線轉向了窗外，就在心澄暗自裏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隻聽她突然在旁邊幽幽地說“哪有你漂亮。”

    心澄，卒。

    南邊來的老太太已經抱怨了一路了，抱怨東原又冷又破，抱怨林伯揚當年不聽話非留在北方。

    兒子們含著笑應付著老太太，卻並不與她辯駁，他們比任何人都了解母親的個性，這件事是她此生的遺憾，畢竟七十幾歲的人了，念叨就念叨幾句吧，這長孫林昂都這麽大了，她再怎麽耿耿於懷，又能改變什麽呢？

    林柏英如今在國外與人合股經營幾個大型商超，年營業額以億記，算是名副其實的成功人士。他衣著筆挺，腕表高檔，眼鏡斯文，雖然他腹中墨水是三兄弟中最少的，但是不仔細分別，倒比他的教授大哥更像個讀書人。

    三媳婦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看著很是聰慧可愛。

    小女孩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又活潑好動的年齡，一不小心，一個茶杯就順著桌邊滑了下去。瑩潤的白瓷四分五裂，小女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老太太終於停止了回憶過去，目光嫌惡地看了看小女孩，皺起了眉頭。

    “我跟你講不要帶她過來，又不是我林家的孩子，你賣的什麽命？她奶奶都不肯帶，一個做外婆的這麽積極！想帶孩子，以後叫阿弟多生幾個給你！”

    “媽，美雲現在多難？娘家人再不幫她，真的要被踩到泥裏去了。這還幸虧咱們家現在還可以，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前一段她婆婆放出話來了，說美雲再生不出兒子，就要叫他兒子去外麵生一個抱回來養呢！”小兒子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說道。

    “說起來也是怪美雲自己不爭氣，連著生了三個，竟然都是女孩子，這哪個婆家接受的了。”老太太歎氣道。

    三媳婦滿臉通紅，也不回嘴，隻是急急的用手去撿掉在地上的碎片，坐在她旁邊的年輕女孩見狀立刻俯下身去搶先一步幫忙清理。

    “沒事不用管，叫服務員再拿一套餐具上來就是了。”喻文沛趕緊站起身阻止。

    “沒錯，卿卿你不要弄，紮了手怎麽辦。”這個高卿卿是她的外甥女，她自然比誰都心疼。

    “沒關係啦，又沒有說碎得很厲害，收起來也免得一會小朋友紮了腳。來寶貝，小姨抱抱。”女孩將那個小女孩抱了過去，悉心地哄了起來。

    喻文沛坐在這聽他們講了半天讓她三觀碎裂的話，早就不耐煩，她轉向老公“你給心澄打個電話問問她們到哪了。”

    林老太太厭惡地皺起了眉。

    就這麽說著話的功夫，林昭蘇和心澄便陪著林柏鬆夫婦進了門，彼時吳芃正親密地拉著心澄的手，而林昭蘇則站在心澄的旁邊。

    喻文沛目光一閃，迅速捕捉了這個畫麵，然後悄悄在嘴角畫了一朵花。

    “哎呀就等你們了。”喻文沛迎上去，抱住了吳芃。

    “我相中你外甥女了，想把她搶過來當兒媳婦不過分吧。”吳芃在喻文沛耳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話說到。

    “你可真會開玩笑，我家這小猴還沒開竅呢，整天就知道上竄下跳惹是生非，這要真到了你身邊，估計一天能氣你八遍。”喻文沛也輕聲地回應到。

    “我喜歡她還來不及，氣什麽氣。”

    林老太太看著兩個媳婦親親熱熱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要說在她心裏這世上還有誰是比大兒媳還討厭的，那一定就是二兒媳了。說起來這個大兒媳婦還算大氣端莊，而這個二兒媳就會撒嬌賣乖欺負她兒子。也不知道是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

    “來，阿昭，快過來讓奶奶瞧瞧，奶奶在念叨了一路，要不是為了見你，她才不坐這麽大老遠的飛機呢。”三叔笑道。

    “三叔您要這麽說，我可是要哭了。”林昂挑理到。

    “奶奶一年也見不了我一麵，我怎麽聽不到她念叨我呢。”阿弟林恒也跟嬉皮笑臉地跟著起哄。

    “哎呀都想，都想，奶奶天天想著，要是你們兩個也跟阿弟一樣在我身邊長大該有多好啊。”林老太擁住了孫子激動得老淚縱橫。

    孫子就是好，真是多少都不嫌多啊，可惜這三個媳婦都不爭氣，每個人隻生了一個交差，眼見著林家這顆大樹越來越凋零了。

    現場太混亂，心澄打算迅速找個座位坐下來，畢竟她今天就是來吃飯看他們敘舊的。

    “心澄，你也過來跟奶奶和三叔三嬸問好呀。”林伯揚笑著招呼到。

    心澄無奈地看了一眼姨父，心裏哀嚎，林主任您就不能讓我安靜低調的一個人待一會嗎？

    “奶奶好，三叔三嬸好，弟弟弟妹好。”心澄表現得乖巧而懂禮。

    “橙子姐你可不要亂講啊，這是我表姐不是我老婆。”林恒趕緊跳出來澄清，他就算找，也不找表姐那個類型的好吧，他喜歡禦姐身材蘿莉臉，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誰要表姐這種呆板無趣的。

    “哈哈，這是你三嬸的外甥女，明年才畢業，現在正準備三月份的省考，就沒去國外和他們家人團聚。所以我和你三嬸就帶她出來玩幾天，看看雪，感受一下北方的春節氣氛。”三叔這不標準的普通話，可真的太有喜感了，把心澄一下子就逗笑了。

    “表姐好。”心澄笑著跟那個穿著黑裙的長發女孩問好，卻不想將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她身上難得有釵黛合一的氣質，笑時，花開，不笑時，星落。

    “哎呀，幾年不見，心澄越來越漂亮了，跟畫上走出來似的。”三嬸不由自主地讚歎起來。

    林昭蘇驕傲地翹起了嘴角，眼神裏都是寵溺和溫柔。而這個微不可察的表情根本沒有逃過吳芃和林柏鬆的眼睛，看著男才女貌的兩個孩子，他們兩個同時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好啦，快坐下吃飯吧，一會菜都涼了。”

    林老太其實打她一進門就看到心澄了，她隻不過是裝作故意沒看到罷了。果然福薄的女人就會越長越狐媚子，她就是擔心阿昭會被她勾引，這才千裏迢迢地來東原過年。都是兒子的連襟，高家就多子多福，生意紅火，這個卿卿多麽大氣持重，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要是她能成為阿昭的女朋友，他豈不是就能跟她再回到南方去了？

    心澄還記得林老太十年前的樣子，頭發在腦後盤著髻，永遠的一絲不亂，法令紋深重，不苟言笑。如今十年過去了，她的頭發更白更稀疏，背也更彎了，但是那目光裏麵的冷漠和厭惡卻還是那熟悉的味道。

    不過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別人的喜惡對她而言已不再重要，所有被堆堆疊疊的皺紋掩蓋的排斥，已經對她造不成任何傷害。

    姨父老了，兩鬢斑白，皺紋爬上了眉梢，她還記得當年她趴在他肩膀，海堤兩邊的風景飛速地後退的場景，那時他就是她的英雄，現在，也應該換她保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