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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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紅雪是因為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醒來的。

    其實他很少有睡得如此安寧的時候,好似是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脫力,令人精疲力竭,再也無法去思考任何事情,他昏昏沉沉地睡著,隻覺得難以呼吸,胸口好似壓著一座大山,這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讓他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更可怕的是,這座大山居然還會動。

    傅紅雪猛地驚醒,滿頭是汗,然後就看見白貓端莊的坐在他胸口上,端莊地看著他,長長的喵嗚了一聲,矜持地伸出爪子舔了舔。

    傅紅雪“”

    他忍不住想它到底多少斤

    毫無疑問,他是躺在秋星的閨房裏、秋星的床榻之上的,昨天他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屋子,今日一掃才發現,這屋子的風格與那天他在的儲藏室幾乎差不多,到處都是亮閃閃的東西。

    而毫無疑問,這也是他躺過的,最柔軟的床榻,沒有之一。

    那種好似是糖果一般的柔軟香氣一絲一縷地鑽進了他的鼻腔,好似是有人把雲朵從天上抓下來裹上糖衣,如果他去咬一口,外頭的糖殼就會哢嚓碎掉,隻留下軟綿綿的內裏來。

    而這床榻上的帳子上居然還垂下來很多毛線球,好似是給貓咪玩的一樣。

    傅紅雪盯著那帳子,又盯著這隻端莊美麗的大貓,心道若是養著這樣可愛的貓,寵愛它一些實在算不得什麽,秋星一定從不拘著它。

    他的人已是完全的鬆弛。

    他鬆弛地躺著,忽然感覺到枕頭上有什麽東西,側頭一看,原來是一對貓眼綠的耳璫,不知為何,已斜斜地墜在了枕上。

    傅紅雪盯著那耳璫,整個人忽然又有些緊張了起來,那隻握刀的左手,也略微地收緊了一些。

    貓咪眯著眼睛,不滿地叫了一聲,好似在說你居然不看我

    它把不滿全都發泄在了那對貓眼綠耳璫之上,伸出爪子就要扒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貓爪子,又實在忍不住捏了捏,那粉紅色的梅花肉墊實在柔軟溫暖的很,一時之間叫傅紅雪竟也舍不得鬆手了。

    秋星心道好你個傅紅雪,抓一下女孩子的手都會乖乖的說要砍手,對小貓咪卻這麽孟浪

    貓貓瞪圓了眼睛,嘰裏呱啦地一通亂喵,痛斥傅紅雪的不要臉

    傅紅雪總覺得他已經被這隻貓罵過好幾回了。

    他盯著貓咪,忽然歎道“你是她的貓,你不能這樣對主人的愛物。”

    秋星“”

    這怎麽就是我的愛物了還有你這是教訓誰呢

    可傅紅雪的表情卻實在認真得很,他看著貓貓那種憤怒的表情,竟也感到實在歉疚,半晌,他道“你去玩別的東西,好不好”

    說著,他伸出手,去撥弄了一下從帳子上垂下的毛線團來,貓貓看到了毛線團,一瞬間連眼睛都直了,與本能搏鬥了片刻之後,她伸出爪子去抓那個毛線團。

    她覺得有些煩惱,因為毛線團這種東西怎麽會這麽好玩呢還有箱子,她化做原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鑽進箱子裏當然了,不現出原型的時候,她也老有這種衝動就是了。

    傅紅雪就看著大貓貓扒拉著毛線團,玩得不亦樂乎。

    他忽然有些羨慕。

    傅紅雪喃喃道“這世上的人總有許多種煩惱,無法像你一樣天真快樂。”

    秋星翻了個白眼。

    誰說貓沒有煩惱的呢生死輪回之間,萬事萬物都為生存發愁,貓也有餓死街頭的,我們看起來之所以沒有煩惱,隻是因為我們不給自己身上帶枷鎖罷了。

    喜歡毛線團就去玩,喜歡某個人類就抓回來,才不管別的什麽呢

    她玩夠了之後,又跳到了傅紅雪的身邊,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他是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五官棱角分明,隻是時常容易激動,因此眼角處總是有些發紅,好似在忍耐、又好似在委屈。此時此刻,他卻已是全然的放鬆。

    他好似已從殺人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也好似已不在怪罪秋星逼他殺人。

    這很好,貓咪滿意的點頭。

    我都把我自己貢獻出來幫你做精神治療了,你要不好,那才是不識好歹

    而且,治好了就說明可以繼續捏圓搓扁啦。

    貓貓優雅地從榻上跳了下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

    她化作了人形,穿好了衣裳,又征用了翠濃的唇脂螺黛,把自己打扮了起來,對著光潔的銅鏡,這綠眼睛的美人眯了眯眼,整個眼睛裏就好似有一汪碧綠的春水一般,又溫柔,又可愛。

    翠濃站在她身後。

    她替秋星帶上了滿月一般的珍珠耳璫,秋星晃了晃腦袋,耳璫就在她耳下輕輕顫動,閃出溫潤的光澤。

    翠濃道“這是雲在天送來的耳璫,這珍珠產自南海,價值萬金。”

    雲在天,一個新名字。

    新倒是也不新,雲在天是萬馬堂一個馬場的場主,在萬馬堂的地位也不低。

    秋星喜歡珠寶,不是秘密,所有來找她買消息的人都會送珠寶來討好她,這也不是什麽新鮮的事情。

    她雖然看萬馬堂很不順眼,萬馬堂看她也不是很順眼,但他們兩家卻也不是在明麵上撕破臉皮的,萬馬堂的人偶爾也會來她這裏買消息,而秋星呢賺錢的事,何樂而不為

    雲在天今天是來買消息的。

    秋星道“他想知道什麽”

    翠濃道“他想要知道,傅紅雪在哪裏。”

    秋星笑了。

    她道“萬馬堂要替公孫斷報仇”

    翠濃道“不,雲在天說,馬空群要請近來邊城的這些青年才俊喝酒,傅紅雪也在其中。”

    秋星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些“傅紅雪殺了他的二把手,他竟要請這少年喝酒”

    翠濃歎道“馬空群本就是個狠心的、沒有人性的人罷了。”

    翠濃是秋星從青樓裏救出的可憐女子,她之所以會這麽評價馬空群,原因其實很簡單。

    翠濃是馬空群的女兒,是馬空群糟蹋了一個良家女之後生下的女兒,為了掌握邊城的動向,收集更多的消息,他就把翠濃直接扔進了青樓,讓她去做一個萬人踐踏的青樓女。

    所以,馬空群能在自己的二把手死後請這凶手去喝酒,也不是什麽難以理喻的事情了。

    當然了,這大概率是一場鴻門宴。

    但傅紅雪想不想去、該不該去,卻並不在秋星的考慮範圍之內,她已經替他做好決定了。

    秋星對翠濃道“你去告訴雲在天,我會把傅紅雪打包送給他的。”

    翠濃怔了怔,問道“九姑娘,難道你不怕傅紅雪遭了他們的毒手”

    九姑娘是很喜歡傅紅雪的,她從來沒有對別的男人這樣上心過雖然被她喜歡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禍事,看傅紅雪的反應,那大概就是痛並快樂著吧。

    秋星眯著眼笑道“我若不想讓他死,誰也殺不了他。”

    況且這少年的本事並不小。

    翠濃就不多問了。

    半晌之後,秋星推開了她閨房的門。

    傅紅雪正在整理他的衣襟。

    他的黑衣本沾了血,現在卻已重新變的幹淨、柔軟。清潔的衣物之上,也沾上了一些香氣,一些柔軟甜蜜的香氣。

    這自然是秋星身上的香氣,她雖然是個柔軟甜蜜的人,身上的香氣卻實在霸道得很,無處不在。無論是她的閨房還是她的貓,都被籠罩在這股味道裏。

    如今他的衣裳也是,甚至於他的發絲之間,也沾上了這股甜蜜的味道,好似他即使逃開這裏,也逃不開秋星的手掌心。

    他竟好似已變成了這女人的所有物。

    這種認知忽然令傅紅雪心中燃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秋星推門進來,他沒有抬頭,隻是那兩根捏著衣襟的手指卻無法控製的蜷了蜷。

    他沒有主動碰過秋星,秋星卻主動碰過他。她睜著她翠綠翠綠的大眼睛,好似很無辜、又好似很認真的問“我不想砍了你的手,我想要你的人,好不好”

    多麽熱情、多麽大膽的美人。

    江湖上的逸聞軼事其實有許多,傅紅雪之前最理解不了的,就是那些與英雄和美人相關的軼事。

    相傳,在十年之前,江湖上有個殺手,號稱“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此人乃是當時的天下第一殺手,背後有個神秘殘酷的殺手組織。

    這中原一點紅遇見了一個美人,聽說那是個舉世無雙的明豔美人,隻一笑就能勾的人為她生為她死,這中原一點紅見了她之後,竟是一改冷漠之態,為她掏心掏肺,不惜得背叛生他養他的組織。

    組織與一點紅大戰一場,直至組織裏所有的殺手身首異處,直到那中原一點紅最後一滴血都流幹了。

    這一切的引子,就是那李姓的美人。

    傅紅雪以前並不明白,為什麽這世上有那麽多人,前仆後繼,飛蛾撲火,隻為了得到一些虛幻的東西。但現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人本就不是一種理性的生物,看到美人會留戀,會想要占有她的目光,讓她為他而笑、為他而流淚這是男人最原始的劣根性,與美人本身無關,也無關對錯。

    他想到秋星的那句話,忍不住想要問問她,你想要怎麽得到我呢你想要我去做什麽呢

    長久的壓抑,長久的痛苦,讓他習慣於忍耐,但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全然的習慣痛苦沒有人能夠安然的接受痛苦,傅紅雪也一樣。秋星的出現,讓他忽然燃起了一種奇怪的衝勁,一種想要放縱自己、把自己獻給不需要思考的快樂的衝動。

    他忽然明白母親為什麽要讓沈三娘來找他了。

    他坐在床榻的邊上,垂著頭,沉默不語,也不看秋星,秋星哼著快樂的小曲兒,一步一步的走過來,身上的釵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隻小貓咪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一樣。

    她和她的貓實在是很像,傅紅雪想。

    秋星就很不見外的坐在了他的旁邊,伸手拉了拉傅紅雪的衣角,柔柔地問“你睡醒啦餓不餓呀”

    傅紅雪張了張嘴,冷淡地說“不必你費心。”

    或許是因為他的心裏實在很渴望得到秋星,以至於他表麵上竟看起來更冷淡了幾分。

    他實在是很明白怎麽樣去壓製自己。

    秋星卻一點兒都不生氣,她歪著頭過來,有些認真地盯著傅紅雪看,即使傅紅雪沒有看她,也能猜到她現在究竟是怎麽樣一副表情,他垂著頭,忽然冷冷道“你還想叫我再看你”

    秋星不說話。

    傅紅雪幹脆閉上了嘴。

    他不能留在這裏,他若是留在這裏,精神不知道會被腐蝕成什麽樣子。

    不是被秋星所腐蝕,是被他自己被他自己那種渴望暢快、渴望自由與歡樂的衝動所腐蝕。

    秋星仍然認真地盯著他看,傅紅雪垂著頭,已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如何是好。

    半晌,秋星忽然笑道“你騙人,我都聽到你的肚子餓的在叫了,怎麽這樣嘴硬,真是個壞孩子。”

    說著,她竟還伸出手,作勢要去撫摸傅紅雪的側臉,傅紅雪下意識的一躲,結果秋星的手忽然一轉攻勢,抓住了一個垂下來的毛線球,輕輕地撥弄了幾下。

    這就顯得傅紅雪很自作多情。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了些。

    秋星看著他,驚奇地道“你的臉怎麽這樣蒼白也是,一個人若是十幾個時辰不吃飯,氣色又怎麽會好呢”

    她又伸手,這一下,她輕輕柔柔的撫了撫傅紅雪的臉,好似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在安撫自己脆弱的弟弟。

    傅紅雪沒有再躲。

    他似乎已摸清了秋星性格中的一小部分,她就是這樣一個惡劣的女孩子,若他要躲,她就要想方設法、花樣百出的令他乖乖就範。

    可她的想方設法,卻也如此溫柔。

    傅紅雪側著頭,額前的黑發將他的眼睛擋住了一點,卻仍能叫人看見,他的睫毛也在輕輕地顫動著。

    秋星道“傅公子,你來嚐嚐我的飯做的好不好吃嘛”

    傅紅雪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星又搶道“你若是拒絕我,就是還在怪罪我昨天逼你殺人的事情了對不起嘛,我若知道你那樣難受,肯定不會叫你去的。”

    她的聲音又溫柔、又誠懇,簡直就是個最可親的女孩子,即使是心腸如鐵石的人,也舍不得拒絕這樣的女孩子。

    更何況傅紅雪的心腸從來也不跟鐵石一樣的。

    半晌,他才道“你本不必管我。”

    秋星歎道“可我不管你,誰來管你呢我就是這樣一個好心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好心人啊”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秋星一眼。

    她今日打扮得實在很好看。

    傅紅雪安靜地道“沒有。”

    他哪裏會看不起秋星。

    秋星甜蜜地笑了,她說“那你稍等一會兒哦。”

    說著,她就哼著曲兒又走了,過了沒一會兒,幾個姑娘走了進來,她們的手上都托著白玉一樣的盤子,盤子上放著各樣的食物,牛羊肉自是不會少,還有些精巧的吃食。

    黃沙漫天、貧瘠炎熱的邊城之中,秋九姑娘的店裏,竟有晶瑩剔透的冰被削成冰山,上頭放著薄如蟬翼、可透光的魚膾,光這魚膾,便有十七八種各色小料去搭配。

    另還有白粥一碗、小菜數碟,七七八八地擺在桌子上,真可謂是一場盛宴了。

    傅紅雪忽然想起剛剛她說要他嚐一嚐她做的菜。

    這些竟都是她做的菜,是她特地為他做的菜。

    一時之間,傅紅雪竟有些發怔。

    他從沒嚐過溫柔的滋味,自小,他的母親花白鳳便隻會嚴苛的要求他,即使在他發病之後,花白鳳也從未給他做一碗粥喝。

    他忽然感到了饑餓。

    秋星坐在了他的身邊,用筷子夾了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又沾了一種蘸料,輕輕地送到了他的嘴邊,歪著頭道“啊”

    她溫柔起來,簡直是不像樣子的,這樣漂亮的美人,本不該沾這人間煙火,也不該這樣子體貼的去照顧一個男人的。

    一個他這樣的男人。

    他不握刀的那隻手也開始顫抖。

    他抬眸望著秋星,她仍是笑意盈盈的,眼睛裏都是神氣的光,好似絲毫不覺得她這般侍菜,其實是一件很自降身份的事情。

    傅紅雪道“你你不該這樣。”

    秋星道“你再不吃,就是還在怪我咯。”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也有光忍不住動了動。

    他終於張嘴,帶著一絲小心,將那魚膾吃下,他下意識的去咬了一下那筷子,然後又下意識的抬頭去看秋星,秋星朝他溫柔一笑,道“好不好吃呀”

    傅紅雪道“好吃。”

    是真的好吃。

    這樣的邊境之地,竟還能有如此新鮮的魚生吃,即便是萬馬堂,都難有這般的財力。

    一山不容二虎,難怪萬馬堂的公孫斷叫囂要殺了她。

    想到公孫斷說的那話,他的眼神又冷了下去。

    秋星給他投喂了魚生,還要投喂別的東西,那一道清蒸魚也正好,她又夾了一筷子清蒸魚,照例要送到傅紅雪的嘴邊,卻被傅紅雪忽然伸手,抓住了手腕。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紅雪卻又微微垂下了頭,盯著自己虛虛抓住秋星手腕的那隻手。

    他們兩個人的膚色其實都很白,但並不一樣。

    他的膚色是蒼白的,是一種病態的、不見天日的蒼白。但秋星不是,她的皮膚更像是潑出的牛奶一樣,潔白而溫暖。而且她也不是全然的纖弱、全然的骨感,反倒是有那麽一點點的肉感,實在叫人難以移開眼。

    他輕輕一捏,她的胳膊上就留下了一道紅印子。

    傅紅雪道“我自己吃。”

    秋星道“為什麽不讓我好好照顧你呢,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歪了歪頭,沒有說話。

    傅紅雪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積雪似的雙眼就定定地盯著她,他平靜地道“我本就該殺人。”

    他道“你沒有做錯,公孫斷的確該死。”

    他不怪秋星的。

    是他自己一定要複仇,又是他自己忍受不了那種血腥而發狂的,秋星做錯了什麽呢她其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這樣想到。

    秋星就露出了笑容。

    她說“你不怪我”

    傅紅雪道“不怪。”

    秋星又道“我的做法是不是其實都很有道理”

    傅紅雪道“是。”

    她就輕輕地點了點傅紅雪的手指骨,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法抑製的顫了一下,然後道“那我要你今晚就去萬馬堂,馬空群因為公孫斷死了,要請你喝酒呢。”

    她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小事,一件她自己就可以輕易決定的小事。

    傅紅雪的血液卻忽然在此刻凍結,因為他發現,秋星之所以那樣溫柔的對他,不過是為了再次把他扔進一個困難的境地、一個他本就無法回避的痛苦境地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紅魚雖然已不在江湖,江湖上卻仍留著他們的傳說遠目

    要不要安排他們出一下場做個彩蛋你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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