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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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王徐軼回盛平第一件事,是去見自己親爹。
殿裏君臣針鋒相對,氣氛壓抑沉悶如同驟雨前夕,徐軼站在殿中,一聲不吭,像根柱子。
蕭雪巍是鎮守西北的一品大將軍,蕭家滿門忠烈,蕭雪巍的父親隨永隆帝打下了江山,他年少從軍,繼承先父遺誌,帶兵平叛西北動亂,戎馬一生,軍功赫赫,蕭家男兒除了他全部戰死沙場,永隆帝為了安撫蕭家,給蕭雪巍封了西北的藩地,權財兩送,應有盡有。
永隆帝打下大徐江山後休養生息,輕徭薄賦,寬政安民,其人重情重義,於是乎一拍腦袋對蕭家應賞盡賞,殊不知這雷埋的有點水平,以後成了自己兒子的心腹大患。
蕭家忠是忠,能打是能打,但塊頭這麽大一支勢力放在西北,久而久之成了安孝帝的心病,你說你一顆紅心忠於大徐,可你在西北打個噴嚏盛平都要顫一顫。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何況蕭雪巍和安孝帝之間還有點過節。
蕭雪巍有個妹妹叫蕭雪嫣,有閉月羞花之貌,進宮嫁給安孝帝之後生了一位皇子,安孝帝對其寵愛有加,但九五之尊總要雨露均沾,加之蕭雪嫣單純善良,不擅宮鬥,被人設計陷害,生第二個孩子時難產而死,撒手人寰。
蕭雪嫣走後,安孝帝確實難過了一陣子,但她的孩子在爾虞我詐的後宮混得並不怎麽好,哪怕有蕭雪巍撐場,小皇子在背地裏總受欺負。
直到有一次小皇子高燒不退差點一命嗚呼,被長公主救下,蕭雪巍忍無可忍把本該在都城長大的孩子帶到了西北,經日遭受風沙的洗禮。
徐軼就是那個小可憐。
此刻他站在殿中,麵無表情地盯著殿裏的地磚,他朝安孝帝客氣而疏離地行過禮後,安孝帝簡單寒暄了幾句,欲言又止。
親父子走到今天近乎形同陌路,安孝帝盯著物是人非已然清俊高大的徐軼看了半天,看不出一點緩和父子關係的頭緒,又慢慢將目光投到蕭雪巍身上。
安孝帝年老體弱,隻剩一把瘦骨窮骸,風燭殘年,快要油盡燈枯,全憑一口氣吊著。他的腰背已經直挺不起來,渾濁的雙目裏浩浩淼淼,似乎還裝著殘破的江山。
他心裏著實酸澀,自己的親兒子和自己不親,反而被別人當成兒子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著實荒唐,但的確是他辜負了蕭雪嫣,也的確是他沒照顧好徐軼。
聽朝中大臣說自己這個兒子不愛江山,不愛美人,愛殺人。
邊疆有了他,蕭雪巍如虎添翼,徐軼英勇善戰,謀略過人,敵軍聽了想投降,百姓聽了——想嫁女兒。
常年不在宮中,安孝帝對這個兒子了解甚少,隻知道他性格孤僻,不愛和人往來,老子看不透兒子,從來不知道兒子心裏想什麽。
幾年不見,重新回來,看上去倒是一副英姿颯颯的樣子。
可惜父子二人早已漸行漸遠,生疏到連對視都覺得不自然。
安孝帝的眉眼全耷拉起來,從徐軼身上不知看見了什麽人。
四周一片肅然寂靜,大殿之內暗流湧動,蕭雪巍屹立在殿內,不卑不亢,為安孝帝呈上西北邊域的奇珍異品作為獻禮。
東西是頂好的東西,安孝帝的情緒素來不顯露,但明眼人仍能捕捉到他臉上細微紋路的變化和眼裏微微閃過的晶亮,他揮了揮手讓貼身的內務總管福山把東西拿下去,強撐出一副好精神,用略帶誇讚的口吻慢悠悠對蕭雪巍說:“還是大將軍貼心,知道朕老了,這些補品該派上用場了。”
蕭雪巍眉頭微微一皺,立馬拱手低頭,沉沉道:“皇上切勿妄自菲薄,您龍體康健,福壽綿延,大徐的江山不能沒有皇上。”
場麵話的確聽著令人舒心,但安孝帝心裏始終不舒坦,他捏起了手裏的佛珠,慢慢說:“朕終究是老了,朝局動蕩,山河不穩,得虧有大將軍這樣的國之棟梁,朕才能安心。”
蕭雪巍立馬接道:“守衛我大徐的疆土,是臣義不容辭的責任。”
殿內香氣繚繞,龍誕香遮過了刺鼻的草藥味,安孝帝布滿褶皺的臉上微微帶笑,沉默半晌,忽然說:“朝中有大臣提議要削減藩鎮,朕知道傷了你們的心,但我們是自家人,所以朕才想關上門私下裏問問你,你怎麽想?”
蕭雪巍平靜肅然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裏著實百轉千回,自家人三個字親昵的拉近了他們間的距離,他用餘光瞥了一眼站得板正的徐軼,徐軼和他一樣麵無表情,這個問題像火坑,烤得他渾身燥熱。
明明君臣都彼此防備,信任薄弱,漂亮話倒接二連三,蕭雪巍頓了頓:“回稟聖上,自古藩王往往據地自雄,不服管製,對抗中央,引發江山動蕩,但如若他們循分守理,此事尚可廣開言路,從長計議,當然,最後還需陛下定奪。”
安孝帝手裏轉動的佛珠突然停了下來,大殿之內寂靜無聲。
“大將軍說的有理,朕會好好考慮的。”果然吃進嘴裏的肉不會心甘情願吐出來,過了一陣兒,安孝帝皮笑肉不笑地搭了一句,顯出了困頓的樣子,蕭雪巍識相地帶著徐軼出了皇宮。
福山命令奴才們關上方才打開散藥味兒的窗子,上前為安孝帝遞上一碗濃湯藥,“皇上,該喝藥了。”
蕭雪巍和徐軼走後,安孝帝的神色肉眼可見的差了幾分,他咳嗽了幾聲,將藥碗裏的藥一飲而盡,福山在一旁給他捶打,他閉目養起了神。
“方才朕看起來沒有不適吧。”
“皇上身體好著呢,萬歲爺可不是白叫的。”福山輕輕揉著他的腿肚子。
安孝帝不知是哼了一聲還是歎了一聲,一下一下的撚動著佛珠。
“這條狼被朝廷喂的太肥了。”
“軼兒,我讓王嫂做了你最愛吃的玉露團和紅燒魚,很久沒吃了吧。”蕭雪巍一路上沉默不言,快到將軍府的時候突然對徐軼說了一句。
“謝謝舅父。”徐軼向來寡言少語,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將軍府的牌匾上,牌匾上寫著莊嚴雄渾的四個大字:大將軍府。
時隔八年,他終於回來了。
長街上,裴詩淮和謝源在熱鬧的人群裏穿梭,謝源心事重重,裴詩淮卻一個勁兒地在各種零嘴鋪子前麵打轉,嘴裏叼著一塊棗泥酥,懷裏抱著一袋山楂糕。
謝源不像他一樣沒心又沒肺,他著急回府,心事重重:“天兒不早了,快回去吧,萬一那人真是慕王……”
被美食滋養的裴詩淮似乎一下子蔫了,街上人來人往,他吹了吹自己的劉海,略一沉吟逗謝源:“你說好看的男人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謝源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負手而立往前走去,卻又不敢走的太快,不時回頭望望祖宗,裴詩淮體桖他,追了上去,遞給他一塊桂花糕。
回到將軍府不久後暮色四合,門前的燈籠亮起了燈,過年都沒這麽喜慶,裴詩淮在屋子裏正準備更衣,外麵傳來了將士的怒斥聲。
排排火把照亮了庭院,將軍府大門緊閉,隻讓進不讓出,氣氛緊張而詭異。
所有人都從屋裏被趕了出去。
裴詩淮疑惑地出了門,院子的中路兩旁各站著一排手持火把的士兵,麵色嚴肅森然,謝源下意識腳一頓,抓住了裴詩淮的胳膊。
裴詩淮定了定神,院子裏除了他們,還有別的門客幕僚以及排排站的家仆婢女,眾人臉上驚慌失措,低頭不敢私語。
裴詩淮和謝源對視一眼,乖乖站在人群裏,緩緩跟著人流往院落裏走,一個穿青色長衫的人傲慢地看了裴詩淮一眼,“快點走啊,好狗不擋道。”
裴詩淮停了下來,轉身,謝源用眼神示意他別惹事。
裴詩淮不惱,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勾肩搭背的把兩隻爪子放上去,將柳世聰迎到了前麵。
“你先請你先請。”
柳世聰嫌棄的拍了拍長衫,疑慮重重地盯了裴詩淮一眼,趾高氣揚地往前走去。
謝源嫌惡地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巧舌如簧,顏之厚矣,目中無人,不用理會。”
裴詩淮擺擺手,大步向前去,庭院裏很快擠滿了人,衝散了夜霧。
大將軍的書房裏丟失了一封書信。
信件在防衛如此森嚴的將軍府不翼而飛,令人震怒,於是全府戒嚴,排查內鬼。
聽到消息的一瞬,謝源臉色發白,緊張兮兮地看著裴詩淮。他剛想和裴詩淮說話,長路盡頭,火光聚集之處,一個英俊的男人緩緩朝人群走來,四下頓時靜得落針可聞,舊人新人都偷偷看他,八年了,當年的小皇子已經長大了。
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裴詩淮歪著頭朝前看,對上那雙狹長的眼睛後,他撞了撞謝源,用悲壯的口吻說:“白天賭坊裏的人,真的是徐軼。”
那漂亮的眼睛很鋒利,形狀卻很柔和,混雜著一種矛盾的美感,讓人過目不忘。
縱使裴詩淮再膽大包天,也為自己白天的嘴嗨捏了一把冷汗,對視後更是慌的打了個嗝,忙往人後麵鑽。
謝源低著頭,額上已經沁出了冷汗,他用嘴型朝裴詩淮比劃:信呢?
裴詩淮正想躲藏,最好刨個地洞先鑽進去,誰知怕啥來啥,徐軼越過人群走到了他麵前,臉色沒有多冷,卻讓人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寒意。
“抬頭。”
徐軼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像冬日裏的溫酒,裴詩淮心神一晃,不情不願地抬起了頭,虛情假意地露出半個笑臉。
徐徐一臉冷漠:“你懷裏是什麽?”
“沒什麽。”裴詩淮秒答,他說完之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慢騰騰摸出半袋桂花糕。
桂花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徐軼無視裴詩淮手裏的桂花糕,冷臉接著問:“還有呢?”
“沒了,真沒東西了。”裴詩淮再次秒答,同時伸手理了理衣領。
謝源雙手緊緊攥著衣物,大氣不敢出一下,稍稍偏頭用餘光掃視徐軼的動靜。
晚風混雜著寒涼的氣息,裴詩淮在徐軼身前站定片刻,徐軼並不離開,突然將手伸進他胸前的衣物。
裴詩淮睜大眼睛看著他,看見他從自己胸中摸出一張折疊的紙。
謝源當場站不穩了,豆大的汗珠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