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周生夢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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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無限的下墜,心靈被恐懼浸末,拚命的劃水想要上浮,但沒有任何作用,死神在拖著他的腿。
隨即,周閻便發現,自己在水裏竟然可以呼吸!
掙紮戛然而止。
看見自己緩緩朝著一個海底火山口沉去,潛意識裏,本應危險而灼熱的韞紅,此刻被另一種深邃而神秘的韜藍取代。
有什麽,在呼喚他的靈魂。
思想拋之腦後。
隨著滄海桑田,氣候變遷,洞心湖早已幹涸消失,湖底的望淵石卻裸露出來。
巨大的望淵石,被水紋打磨得猶如光滑的玉麵,形如落地金鍾。
周閻看見望淵石的那一刻,被這種玄妙的魅力所震撼,就在這時,發現望淵石最幽深的邊沿處,有什麽生命正在朝他走來。
拚命攀爬的小若蟲。
每爬一步,就會長大一圈,同時脫下一層殼衣。
剛脫殼的小若蟲一如白玉凝脂般晶瑩剔透。
雖然周閻此前從未見到過,但他立刻就認了出來!——
是普賽克的小時候!
“加油呀!普賽克,加油!”周閻極力的揮手呐喊,朝火山口的淵底遊去。
朝光明爬來的小若蟲,不斷的破繭而出,不斷的華麗蛻變,又不斷的重獲新生,從泥盆紀,石炭紀,二迭紀,侏羅紀,白堊紀……一路走來。
漸漸化成了一個嬰兒的亮影,在石鍾上磕碰爬行,到丫丫學步,最後站在孤山之頂時,已經化為一位通天徹地的人物。
那姿態。
羽化登仙,遺世獨立。
【無所不能之蛾。】
周閻看見這六個字。
隨之,孤山上的白羽謫仙朝他伸出了命運之手,周閻在一片凋零迭代間牽上,緊緊握住。
那一瞬間,時光亟柞,繁複無臬,仙轎、花嫁、宮闈……一道道白光情景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再一睜眼:
【周公來已,嗚呼哀哉,吼吼。】
空氣中一聲老腔旁白,隨後兩聲檀板。
好戲開場。
周閻朝著擁擠人群中走去,今日的城市裏仿佛在慶祝什麽節慶假期,目及之處,車水馬龍,張燈結彩。
他一如踏入了互聯網還沒誕生的古代,但所觀建築卻又像是琥珀水晶所搭建,百姓全都穿金戴銀。
周閻從未在正史上聽聞過有這樣一個朝代。
耳邊的旁白還在繼續:
【上一回講到,醉眠玉腰奴,慘逢泥蜂摧心賊,一枕黃粱,醒來時心膽嚇穿。被困寒窯十數載,其中多少寒霜苦盡,那便是千言萬語還意猶難盡耶。
今日又嫁廣寒宮,花容月貌意死灰……】
周閻走上魚龍混雜的街道,這一刻,來到街首的交匯處,望見主街盡頭,一隻浩浩湯湯的隊伍,正在從天上緩緩飄來。
如夢似幻的一幕。
其中,最顯眼的華美花轎上,簾幕後有一個朦朧醒目的紅色身影,似乎正史今日百姓們迎送的主角。
周閻朝一旁路人打聽道:
“那人是誰?”
“是我們駭沐一族新娶上門的公主,戰敗泥蜂族送來的禮物。”
“我又是誰?”
“看你這身破爛不堪的行頭,你當是個奴仆。”
哦,我是一個奴隸?
原來如此,周閻點點頭,認可了這種說法,因為他看見自己身上全是汙泥。
就在這時,嵌滿鮮花的白色轎子從他麵前一晃而過。
風波吹起時,他見到花嫁中那人完美無瑕的精致麵孔。
白發翩飛,纖長的睫羽在空中無聲扇動,紅色華服把那人襯托得愈加像雪,風一吹,便要消散一般。
周閻渾然就想起!
〔不對!我不是一個奴隸!我是一個侍衛!〕
他曾經誓死要保護這個人!
心源震撼間,迎親隊伍漸行漸遠,周閻在人群中擠破頭的遠眺那人的側影。
就在花轎的背後,他看見一雙美麗動人的翅膀,熟悉的花紋就像一張絲織的手絹,在空中丟呀丟的,任憑他的心裏如何撓抓,就是說不清是從哪來。
夜蛾翅膀與蝴蝶不一樣,它們永遠是低垂著的。
前翼沒有悠揚,後翼則是一顆傷心淚的形狀。
而就在這位公子的身上,沒有任何情愫,一切都幹幹淨淨,纖塵不染,白色的絨羽把他襯托得宛若神祇般。
那人眼簾低垂,嘴角微揚,任何象征著熱切的情感都跟他無關!
周閻現在大概明白過來了。
他的公主是尋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嗎?
“……”
〔所以……我來此是為了默默送別的?〕
周閻無聲收回了目光,這時望見自己滿身的汙泥,草鞋上的破洞,以及枯槁的腳趾。
看看也是呀,他這副糗樣怎麽好意思和公主見麵呢,況且,就算是被認出來了,在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也隻會給對方臉上平添汙點,丟人現眼。
果然,隻適合在遠處默默觀望和祝福呀。
既然是你的侍衛,我有什麽可做?除了時時刻刻守護你的心願,我毫無情緒可消磨;
就在你遠嫁之後,不敢用絲毫妒忌的念頭去探索;
從此告別了自己的使命,夙孚時望,放下重劍功成身退,披上蓑衣遊蕩四野;
隻是,偶爾會像個無可救藥的瘋子,呆想著:你所在的地方,人們會多麽幸福;
就這樣,度過綿綿無盡的此生。1
周閻覺得自己的使命看來是已經達成,那麽下一刻,就應默默無聞的轉身、離去。
〔但是為何,方才那人看起來是這麽的悲傷……〕
〔記憶中的笑容去哪裏了?〕
空蕩蕩的愁苦爬上心頭。
這一時刻,老腔旁白又在耳邊響起:
【蝶蛾本是天地自在物,萬因萬緣不可將其束,奈何心比天高,命似草芥,從此貶為樊籠金玉,被困深宮,不得飛哉。】
【隻感歎,蒼天不開眼,冰心易碎,既生蝶,何生夢兮?】
逆光中猛然抬眸:
難道說!……那人,那人其實並不是自願的!?
〔那人會不會是迫不得已才離開家園!!!〕
而他!而他!
周閻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雙手,心跳聲在催促他,催促他趕快想起來——
他根本不是來送別的!
他是要來帶那人離開!
離開這個鬼地方!
〔沒錯!快上去追!〕
〔帶他離開!〕
在花轎隊伍後拚命追逐,草鞋爛了,也無暇顧及,被絆倒了,立刻連滾帶爬的站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
想喊那人的名字,卻不知道,該喊什麽。
叫什麽名字——
叫什麽名字——
應該叫什麽名字——
“公主!喂!公主殿下!”
回頭,求求你,就回頭看一眼!
可是他與花轎的距離還是在無法挽回的越來越遠,下一刻,魚龍燈火間,更是朝天邊的金色宮殿飄飛而去。
跳著奇怪舞蹈的細腰泥蜂在空中跨步,舉著璀璨的雙麵鼓,極速的拍打。
拍打聲如同劃龍舟中敲擊的鼓點,激昂的音樂間,轎子越升越高。
周閻終究是沒有追上。
一個人站在人群四散的街頭末尾,大汗淋漓,滿身黏糊。
竭力喘息間,無限的失落如巨石般團團朝他心頭砸去。
他果然是個無能的廢物,即不會飛,也跑不快。
他真是該死一萬次!
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眼睜睜的弄丟了,這該如何是好。
心情最絕望的深處,周閻抬眸,朝著那獨一無二的皓月望去,露出滿麵愁苦。
但就在那一刻,那個人,低眸了!
絕地逢生這一瞬,是心花怒放。
〔他看見我了!?〕
周閻一刻不停的跑上樓台最高處,像傻子一樣的拚命招手,呐喊:
“公主!我在這!!我在這!”
“飛下來!讓我保護你!”
就算今日他被這群宮人活活亂棍笞死,他也要帶那人離開!
周閻做好萬劫不複的準備。
但四目相對時,銀眸一掃而過,一刻都沒有為他停留,仿佛兩條無法相交的平行線,一晃而過。
就是這一眼,周閻看見彼方那空洞無神的目光,令人心寒膽戰,天降雨花,落淵為石,就隨著滿天雨花石一齊墜落,把他砸得遍體鱗傷,又在一片溫血中碎裂,最終,以石破天驚的方式喚醒沉夢。
才突然間想起——
原是那人“看”不見。
昏聵中驚醒,下一刻,就感覺到肺裏,胃裏都是黃沙,壓得他喘不過氣。
〔殘損的觸角是他的眼。〕
〔普賽克看不見。〕
〔看不見呀!!!〕
所以彌皮庇才找上自己!
正是如此!才說是簡單,殺死一個盲人,還能需要什麽技巧,隻要在他的必經之路上挖一個坑就行,實在不行,就兩個,三個,無數個,永遠是出其不意,總有一個會掉下去!
〔必須趕快!〕
驅使全身力氣,與死亡作鬥爭,與無情的沙漠作鬥爭,就在喋血與窒息休克間驁動極限的掙紮!
大腦裏脫韁的狂獸在拚命嘶吼,隻需做到一個動作,摸上車鑰匙,然後!重新啟動!追逐!
……
「追逐歡愉者,神誌終將萎靡腐爛」
「追逐救贖者,靈魂永世不得解脫」
「追逐夢想者,身心必定受到摧殘」——無名
天雷滾滾,萬堨崩絕。
巨型飛船緩緩壓境而來,方圓百裏的蟲國昆京化作一片水漫金山的窪地。
四百年前是螻蟻,如今依舊是螻蟻。
漫天飛舞的螢火蟲、黑壓壓的工蜂軍隊、二級體衝鋒兵、各路皇女元帥、及其麾下將士們已經做好殊死搏鬥的準備。
一座高聳入雲的昏暗宮殿前,一位身披金甲的工蜂將領悍然走來,一個敬禮,躬身叩拜:
“阿赫莫德伯爵,屬下是大帝派來的皇家護衛隊副將頭領,伊萬麗芙,大帝命我誓死保衛您的安危,還將一封聖諭金言交予我,危難之際,可擋一用。”
話音剛落,工蜂將領擎起一枚精致的玻璃金瓶。
這枚看似空無一物的玻璃瓶,其實置入著蜂王信息素,是整個禹神國裏最高權威所在,類似於人類王朝的聖上口諭,免死金牌。
白發貴族走到一架馬車前,伊萬麗芙不禁蹙眉,上前垂詢:
“大人,難道您是要此刻外出?還請讓下屬跟隨在側。”
“我要去孤峰書院取一件遺落之物。”
“但是……”
伊萬麗芙看了一眼遠天壓境而來的巨型飛船,人蟲大戰一觸即發,此時出宮未免太過危險。
眼看貴族已經踏入馬車,工蜂將領還是無聲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