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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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知道那一腳邁出朝華殿門便回不去了,她想那份清粥她一定要多喝兩碗。

    她現在很餓,牢房裏無甚可吃,昏暗的光線下,隻有一張桌子,一張草席。還有牆一角那裏,一隻死老鼠身邊長出來的一朵蘑菇。

    不敢吃,她不能吃葷腥,吃了會四肢沉重,胸悶不暢,不過也曉得這算不算葷腥。

    哈哈,那先看著吧,死之前一定要摘下來嚐嚐。

    也不曉得那位白衣仙長之後有沒有再回皇宮,她有話想跟他說。

    事生兩天,她被關在這兒大約也兩天。

    對於此身之外的事物,無論有形無形,時辰還是處境,她的感覺一向很準。

    這裏是地下,腐爛髒汙的空氣之外,她聞得到泥土的氣味。

    那隻老鼠是她來之前這間牢房的主人,也可憐的沒有飯吃,打她進來老是來咬她腳指甲。

    它死的時候,她跟它說“你還是沒耗過我吧,哈哈哈……”但是笑著笑著也不大笑的出來了。

    還是不會,挽姑姑說人要懂得苦中作樂。

    其實不算苦,苦都不苦,也就沒什麽可樂的。隻是若那位仙長再回皇宮,她想告訴他。

    仙長,這確實裏很髒,你以後還是不要再來了。

    從出生到現在,隻有這三個月的時間,她才接觸到人。

    原來人的心不僅能藏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藏著鬼。

    而現在,她的心裏也藏了一隻鬼。

    那日挽衣送她到門口,一腳出朝華宮門,門口有四個老宮女在轎子邊等她。回頭看了看挽衣,挽衣說她這次不能送她去了。

    突然有些冷,她強忍著沒有發抖。那四個宮女一路抬她到儀霞宮,下轎時她還有些籌措不安,抬頭一看,父君的鑾駕也在門口。

    朱紅的門檻抬腳邁入,國後娘娘的儀霞宮還是那麽漂亮,院中全是盛開的牡丹花香。

    鳳棲皇宮每一處宮室格局都差不多。一院一殿,院分前後,大殿居中,左右兩側為配室。

    朝華宮也這般,隻是略小些,前院正中一顆老槐樹,周圍一圈木柵欄,殿後是一處小花園,有個涼亭。

    儀霞宮是國後娘娘的住處,更大陳設也更精致。正殿亦分前後,前麵正中是一把鳳椅,左右兩側是次坐。

    次坐一椅配一幾,幾幾都有瓜果茶點。隻是今日進去裏麵已經坐滿了人,一位一位全都是穿金戴銀的華貴婦人,她進去之前她們正在談笑。

    進去的時候,國後娘娘抱著華瑤高坐在鳳位上,身邊並沒有看到父君。

    垂頭,行禮,問安。這些事已經有人教過她很多遍了。

    國後娘娘讓人扶她起來,然後笑與那群貴婦人說道“各位城夫人看看罷,這就是君上那個養在外邊的女兒,前個不久才回宮,你們有中意的便與本宮說。”

    自回皇宮,她便很少關注自身之外的事物。每日作息都在朝華宮,悶了就去禦花園。

    人多的地方她也不會去,怕不知道哪裏錯了就會惹了誰的厭。每天就偷偷跑去花園一角,那有一個水池子,池裏有很多魚,可以逗著玩解悶。

    讀書的時候就在學監,鳳棲皇宮第五進,中路就是學監。離她與華瑤都不遠,在那位仙長來之前,她日日隻在這三處。

    對於自身之外的事物,她一概不問,認祖祭天,旁人她也一個都不敢看,低頭做些旁人要她做的事情。

    現在這裏的這群貴婦人每一個都在打量她,但她一個也都沒有見過。亦不知此時該做些什麽,便垂下了頭。

    耳聽娘娘下首第一人道“抬起頭來,這兒沒人能吃了你。”

    另有一人說“太瘦了,看著沒有福相。”

    一聲音笑吟吟道“也不是挑事物,這好歹是也個公主。國後娘娘,婦看著就不錯。”

    “哦?”國後娘娘放下茶盞笑了笑“霖城夫人看著好?”。

    夫人道“是,婦沒有女孩,若娘娘肯賜下,婦必待其好。”

    她想問要做什麽,抬起頭來,華瑤瞪了她一眼“看什麽看,母親可憐你沒娘,給你找個娘養你。”

    國後娘娘皺眉看華瑤,輕輕嗬斥道“瑤兒,你是公主,出言需雅,不許這般口無遮攔。”

    言罷國後一眼掃過她,又看向周圍幾位夫人“除了霖城夫人,還有旁人麽。”

    殿中無聲,國後又道“也好,望夫人善待了。姬珀,過去給霖城夫人磕個頭,日後她便是你的娘。”

    她沒動,她不懂。她有娘,隻是死了,可今要作何?

    那個女人抬頭笑吟吟看著她,衝她招了招手。她後退一步,聽見自己喃喃道“這個頭我不想磕。”

    她抬頭看國後,國後也看著她,兩次命令見她不動,搖了搖頭,罵道“頑劣不堪,按著她磕。”

    一言畢,上來兩個宮女一起動手。一人抓著她一隻胳膊扭在身後,兩隻手按著她的頭。

    她沒有反抗,但任她們多用力的扭或者按,她始終一動不動。

    她不懂,真的不懂。

    直到膝彎被踢了兩腳,她跪在了地上,她抬頭問“娘娘可否說與我,為何?”

    國後冷笑一聲“為你命不好,為你克父。本該是把你趕出皇宮,由你自生自滅,但你父親不忍,決定給你認宗親,磕了頭今天就走吧。”

    克父?穿過國後身後的屏風,她看到了後殿正在與人下棋的父親。

    從外冷到心裏,胸口處一片冰涼,渾身的力氣都仿若被抽走。

    她垂下了頭,眼中無光也無暗,太陽這一刻也躲到了烏雲後。

    她由著人拖著磕了頭,由著人又把她拖到了西配殿。殿門關上的一瞬間,黑暗開始蔓延。

    頸項之中,有一樣滾燙炙熱的事物自肌膚滑動。伸手探入懷中,是那枚護身符。

    她把它拿下來認真看了一眼,閉目道了聲抱歉,攥入手心,用力握緊了拳頭。

    掌中之物在手中消散,涼意自心口向外擴散,黑氣身下開始向體內蔓延。

    心中無感,無悲無喜,無懼無畏。她翻了個身,想躺的好看點。

    配殿與主殿有一牆之隔,然而此時這道牆在她眼中已經虛若無物。

    隔著牆,她看到國後飲了一杯茶,最後與霖城夫人說住一晚再走,霖城夫人笑應。國後又與一群婦人閑聊。

    眼睛穿過屏風到後殿,她的父君正歪在椅子上,與一人下棋。那人長的好奇怪,一張白白胖胖的臉上,看不到眼睛。

    侍女入內道“君上,安置好了,她明日便走。”

    父君點點頭,無甚太大表情,隻道“告訴國後,多賜些銀錢財物,算補償罷。”

    侍女笑言是,步態盈盈,轉身出去。

    隻見那與父君下棋的人,臉上睜開了兩條逢,笑吟吟的看著侍女的背影道“

    美。”

    父君道“仙長喜歡,回頭送你。”

    姬珀心中默道“醜成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仙長。”

    醜仙搖搖頭,歎了口氣“家中妻悍,無福消受,罷了。”

    手中落下一子,他又道“那一女打發走了便好,她在這,那些東西都不聽話,影響君上修法,現在可到了要緊關頭。”

    父君也落一子,抬頭看醜仙“朕知道,此次吸食後,朕可長生?”

    醜仙大笑“君上啊,何止長生。那老魔君以死,天下紛亂,君上雄才,就甘於當個守成之君?”

    父君眼中似乎有光“哦?仙長的意思是,朕可以一統天下?”

    醜仙是真醜,他咧嘴大笑道“天下一統,管他來日是仙還是魔,都要臣服在您的腳下。”

    “可是君上不怕神罰了麽,為何突然就想送走。”

    國後款款邁入,有些擔憂道。

    國君抬頭冷笑一聲“神?一隻老物,自顧無暇,又能奈朕何?”

    醜仙亦在旁邊道“我以設下噬魂陣,隻需再一千人獻祭,便可讓它徹底消失。到時連那把劍都是君上您的。”

    父君若有所思想了想“人麽,有的是,要飯花子死多少都沒有人會問。就是找來有些慢。”

    醜仙道“還需加緊,其實為成君上大業,多死些人,也算不得什麽。君上,還請早些決斷。”

    父君歎氣道“可是那位仙長說,如此會遭報應的。”

    醜仙道“我以將他支走,君上,此事你我籌備了十年。時不我待。”

    父君低頭沉思,醜仙看向國後,國後一愣,隨即笑吟吟的給國君剝了顆葡萄“妾身便提前恭賀君上了。”

    國君想了想,果斷落下手中子。就著國後的手,笑吟吟的吃了那顆葡萄,咽下挑眉看國後“好,到時朕帶你一起長生,還有瑤兒。”

    國後頓了頓,伸手在國君鼻子上一點“為妻除了君上,別無所求”國君笑,並沒有多言。

    閉目,姬珀轉了個身,麵向另一側蜷縮。

    心中那個聲音繼續道“看到了嗎,你父親其實很討厭你。”

    “他帶你回來是怕神明托夢,不應便會受懲罰。”

    “但他現在有辦法對付那個神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你趕走。”

    “他從來沒有像喜歡華瑤那般喜歡過你。你隻是他的一個錯誤,這世上誰會想麵對自己的錯誤。”

    “告訴我,你現在恨不恨他”。

    黑暗的世界中寂靜無聲,聲音頓了頓,又問了一遍道“告訴我,你恨不恨他。”

    空氣仿佛凝固,她抱著自己蜷縮在這片黑暗裏的一處。

    她恨父親麽,如果說有,那麽或許今日之前就有。

    自回到皇宮以來,麵對於父親的態度,她心裏始終有失落與不甘。

    可她就如同應對夢魘時一般,小心翼翼的將自己保護在了厚厚的棉被之下。

    隻要不去接觸太多,心裏的不舒服其實也會很少。不接觸,不說話,不去想,不去問。

    她隻要期盼什麽時候能回到玉岐山就好,即使父親不喜歡她,她還有玉岐山,她還有個神。

    山神說她需要離開它的庇護,獨自磨煉。至於磨煉多久,她雖然不知道,但她至少還有個能回去的地方可以期盼。

    直到方才,她藏無可藏的站在了他們麵前。看了屏風後的父親一眼,她的內心深處開始發涼。

    從前不想麵對的東西也攤在了麵前,不理會她的父親,讓人害怕的國後,她羨慕的華瑤,還有或許會丟失的歸處。

    她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甘與憤怒。這個聲音,這片黑暗,在那一刻,出現在了她耳邊。

    它說它可以幫她,閉上眼睛,一切都會好。

    她說“他們說的那些,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神明,劍,還有那個什麽陣。”

    手心發燙,燙的她忽然想到了一位白衣人,心中念了聲罪過,又道“還有要飯花子,人命,一樣也不要漏。”

    她口氣不善,它沉默了片刻道“不要命令我,我在你的身體裏可以為所欲為。”

    心髒陡然一痛,似有一根針紮,是它在示威。很痛,但痛著痛著,姬珀笑了“你可以讓我痛,那麽如果我死了,你呢?”

    默默無聲,姬珀伸手掐上了自己的咽喉,窒息之前,它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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