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鑫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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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九年,重陽。

    重陽節的日子是每年的農曆九月初九日,是漢人的傳統節日。大清入關百餘年,也漸漸的融合了漢人的風俗。重陽節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時代“季秋”豐收祭祀演變而來。“九”數在《易經》中為陽數,“九九”兩陽數相重,故曰“重陽”;因日與月皆逢九,故又稱為“重九”。九九歸真,一元肇始,百姓們認為九九重陽是吉祥的日子。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重陽節,百姓們會登高祈福、秋遊賞菊、佩插茱萸、拜神祭祖。而隨著時移世易,風俗也漸漸的日趨完善。現如今,重陽節也多了一分敬老的意義,也被稱為“老人節”。

    後宮之中,不僅道光一朝的後妃為數不少,就連嘉慶帝的信妃,榮嬪,恩嬪等,也都奉養在宮裏,這些先帝遺孀與烏雅氏和博爾濟吉特氏等人不大相同,博爾濟吉特氏和烏雅氏均住在壽康宮,且是按照太後的規格奉養的。但是一些沒有子嗣或是不受寵的妃嬪,境況就大不相同了,她們多被安排在寧壽宮中居住。

    先帝的後妃,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在新帝即位以後,尊為太後,太妃的,這樣的女子,在宮中有一定的地位,新帝的後宮見到,多會以禮相待。第二種,便是不加尊號,隻是晉封。如道光帝的成貴人,在奕詝這一朝,晉封了成嬪,加了皇考二字,為皇考成嬪。皇考,是“皇阿瑪”之意,皇考妃隻是表明了她是先帝後妃的身份,卻沒有太妃,太嬪的地位高。通俗的講,沒將先帝後妃陪葬,已是寬宏大量,但這些“群養”著的女子,多少也算是長輩,所以重陽宴會的時候,皇後和皇貴太妃出席,雙方不免尷尬,於是乎,我便全權交給了蘭貴妃主理。

    寧壽宮內,張燈結彩,戲班子從早晨唱到了晚上。寧壽宮早在明朝的時候,便是太後和太妃們頤養天年的住所。乾隆爺時期,由於乾隆爺要做太上皇,移居寧壽宮的他,為了能讓自己住的更加舒坦,便將原本隻有幾座稀疏宮殿的寧壽宮,用了五年的時間,修建成了現如今的模樣。現如今的寧壽宮,仿佛是紫禁城的城中之城,宛如紫禁城的縮影。寧壽宮分前朝、後寢兩部分,前朝為前朝遺孀們的居所,而後寢則是戲樓,英華之前住過的景祺閣,以及冷宮北三所等。

    寧壽宮的正門外,有九龍壁,從九龍壁走進寧壽宮,分別是皇極門、寧壽門、皇極殿、寧壽宮,規製是仿造了紫禁城中路的午門、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寧壽宮的後部又分為中、東、西三路。中路有養性門、養性殿、樂壽堂、頤和軒、景祺閣和北三所,東路有扮戲樓、暢音閣、閱是樓、尋沿書屋、慶壽堂、景福宮、梵華樓、佛日樓。西路就是俗稱“乾隆花園”的寧壽宮花園,主要有古華軒、遂初堂、符望閣、倦勤齋等建築。

    “蘭貴妃娘娘駕到。”宮門外,李蓮英朝著內宮傳喊,每個大門守衛的太監聽罷,也依次朝著內殿傳著。皇極殿門口臨時搭建的小戲台忽然停止了演奏,以信妃為首的先帝遺孀們,紛紛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筷子,站了起來。

    “給各位長輩請安。”蘭貴妃說著,半屈著膝蓋,行了欠身禮,身後的一眾奴才,則紛紛跪了下來。

    “快起來,快起來,難為讓你親自跑來一趟。”信妃說著,趕忙走到了蘭貴妃身邊,將她扶起。信妃等人雖說是長輩,但是蘭貴妃畢竟是當朝的貴妃,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如此,不過是在奴才們的麵前,給這些“老太太”一些臉麵罷了。

    “呦,貴妃的手怎麽如此冰涼?”信妃握著蘭貴妃的手,關切的問著。她用餘光掃視著這個女人的一顰一笑,盡量把自己的諂媚,掩蓋起來。

    “哦,不礙事的。當年生載淳的時候受了寒,一直也沒調理好,這便落下了手腳冰涼的病根了。”蘭貴妃說。

    “這女人啊,最怕的便是身子寒涼。”信妃說著,示意蘭貴妃前往自己的座位上。“芸娘,去我房裏給貴妃拿個湯婆子過來,再把前幾日進貢過來的兩盒藏紅花,贈與貴妃一盒。”信妃朝著身邊的一個嬤嬤說。

    “唉,奴婢這便去取。”

    “娘娘,不用這般麻煩的,本宮稍坐就要回去了,後宮還有些宮務需要處理。”

    “知道你自從協理六宮之後便忙了,可用了晚膳?”信妃問。

    蘭貴妃搖了搖頭。

    “這怎麽行?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

    蘭貴妃聽罷,莞爾一笑。

    “來,坐我的位子。”信妃說著,示意蘭貴妃坐下,而她自己,則坐在了一旁恩嬪的

    椅子上。

    “近來宮中一切可好?”信妃問。

    “都好,都好。皇後仁德,隻不過皇貴太妃似乎並不喜歡本宮。”蘭貴妃說。

    “我雖在這寧壽宮中,可是那烏雅氏近年來的傳聞,多多少少也聽過些。”信妃說著,拿起一盤葡萄遞給蘭貴妃。

    “葡萄寒涼,本宮不宜食用。”蘭貴妃擺了擺手。

    “我讓你看看這葡萄,並未要你食用。這葡萄,便是烏雅氏症結的所在。”信妃笑著,用手從葡萄上拽下四粒珠子來,“都說葡萄多子多福,烏雅氏能屹立兩朝不倒,多半也是如此。如今中宮無後,大阿哥雖然養在皇後宮裏,可他畢竟是你的骨肉,血濃於水,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那烏雅氏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隻需忍耐即可。”

    “娘娘您是不知道,皇貴太妃多次當著眾人的麵給我們娘娘難堪,前幾日還派了圓嬤嬤掌了安總管的嘴呢。”紫陌說。

    “切記,她如今是半個皇太後,在你沒有足夠強大,能夠一擊必中敵人的時候,隻能忍耐。否則,就會像現在的我這般,老死在這寧壽宮裏呦。”信妃說著,無奈的笑著。

    “娘娘,湯婆子好了。”此時,芸娘從一旁走了過來,將手中的湯婆子遞給了蘭貴妃,蘭貴妃伸手接過,雙手捂著湯婆子,覺得甚是溫暖。這宮裏的女人,若不是怕透了她的,便是恨透了她,已經許久沒有人能如此關心自己了。

    “這兩年你事忙,也很少來這寧壽宮走動了。不過不來也好,寧壽宮與冷宮沒有什麽區別,少來幾次是警醒,來的勤了,不免惹上些晦氣。”信妃說著,從頭頂摘下由七彩玄鳥的羽毛製成的發釵,掃著蘭貴妃的吉服,嘴裏還嘟囔著“好運留下,黴運走開。好運留下,黴運走開。”

    “娘娘,這是藏紅花。”芸娘對信妃說。

    “瞧我這腦子,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險些忘記了重要的事情。”信妃說著,用手打開了藏紅花的小蓋子,裏麵放著一小把藏紅花,可是這藏紅花的品質卻不高。鍾粹宮,長春宮和鹹福宮所用的藏紅花,都是由極細的花蕊製成的,僅需三四根,便能泡紅一茶杯的水。而信妃手中的藏紅花,花枝粗大而扭曲,盒子的底部還有一層壓碎了而沉澱下去的粉末,這要是放在長春宮裏,都是用來泡腳的。

    “你回去啊,每天泡茶的時候放進去三四根,長此服用,可以調理經血,四肢便不會覺得冰涼了。”

    蘭貴妃並沒有嫌棄那藏紅花的劣質,反而滿心歡喜的收了起來。

    原來,蘭貴妃初入宮的時候,身為蘭貴人的她,曾經打破了造辦處為孝靜皇後打造的一尊琉璃佛像。造辦處的手藝非同尋常,且不說再次打造一尊耗時巨大,單說要塞給造辦處的紅包,以蘭貴人的月例銀子,怕是幾年也還不上的。

    蘭貴人和送琉璃佛像的小宮女躲在禦花園的假山後哭泣,恰巧被路過的信嬪撞見了,信嬪心善,便頂了這個罪名。孝靜皇後雖然氣惱,可畢竟信嬪也算是前朝遺孀,不好過於苛責,便罰了半年的月例銀子,降為了貴人。從那時候起,蘭貴妃便時常悄悄前往寧壽宮探望信嬪,與她聊些後宮的瑣事,信嬪曆經三朝後宮,多少也能給她指點一二。

    再後來,蘭貴妃從貴人升了嬪,從嬪升了妃,這去寧壽宮的次數也便少了下來。可她也算飲水不忘挖井人,向奕詝陳情,尊了信嬪為皇祖考妃。這些在寧壽宮的女子,多為位份較低的,或是沒有子嗣,無法出宮養老的。在蘭貴妃看來,她們是這後宮裏最無助最可憐的人了,雖然名義上是主子,可有的時候,還要被那些奴才欺淩。蘭貴妃素日裏雖然囂張跋扈,但她矛頭所指的,大多為與她紛爭寵愛,或是成為權力之路上的絆腳石的人,而對於那些弱者,蘭貴妃總是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角度俯瞰她們,盡可能的給予幫助。不過信妃雖然對蘭貴妃有救命之恩,但畢竟她已是貴妃,信妃言談之間,早已不似對待當年的蘭貴人那般,反而多了一些顧慮和諂媚。

    “娘娘所贈的藏紅花,本宮定會按時服用的。再過兩個多月便是新年了,若寧壽宮裏有什麽短缺的,您盡管差人吩咐,本宮能做到的,定會滿足。”

    “這些年你沒少照顧我們,你的心意,我們都感佩在心。”信妃道。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本宮要回去了。”蘭貴妃說著,站了起來。

    “我送你。”信妃道。

    蘭貴妃摸了摸她的手背,“戲還沒唱完,好好聽戲吧。”

    蘭貴妃等人前腳剛出了寧壽門,安德海便跑了過來。

    “給貴妃娘娘請安。”安德海跪下行禮。

    蘭貴妃抬了抬右手,安德海站了起來,走到蘭貴妃身旁,貼耳竊語著。

    “什麽?”蘭貴妃瞪大眼睛看著安德海,“來人呐,擺駕。”話畢,她又改變了注意,“小安子,把那賤人帶到長春宮來。”

    鍾粹宮內,花房一早便送來了幾十盆菊花,有雛菊,有金絲菊,有墨菊,有雪青。我邀了玉嬪前來賞花,再過些時日,這些菊花怕是也不多見了,唯有冰天雪地之時,淩霜而開的臘梅,才能銜接上這宮裏的花色。

    “看著這滿院的菊花,不知不覺的也快入冬了。這北方的冬天啊,本宮入宮十年了,卻還是不習慣這寒冷。”我拈著一朵墨菊,撫著它的花蕊。

    “娘娘,冬去春天,不遠了。”玉嬪道。

    “說到春天,本宮倒是想起了圓明園裏的‘四春娘娘’,皇上把她們養在了園子裏,怕是有兩年沒去召幸了吧。”

    玉嬪聽罷,輕蔑的撇了一下嘴巴,“什麽四春娘娘,不過是幾個身份低微的女人罷了,在紫禁城裏登不得台麵,便養在了圓明園。”

    我抬頭看了看玉嬪,苦笑著搖了搖頭。

    “娘娘您說是不是。那‘海棠春’住在北麵的綺吟堂,‘牡丹春’住在東麵的牡丹台,‘武林春’住在南池裏的武林春色,最諷刺的就是那‘杏花春’吉常在了,您照顧壽安公主的那段時日,皇上直接從奴才宮裏的明德堂,把她給挪去了杏花村館。要知道,這杏花村館可是蘭貴妃專用的住所。”

    “蘭貴妃住在杏花春館的時候,還是嬪位,現如今身份不同了,皇上此舉,應該是已經為她擇了更佳的居所。到是咱們這兩年沒有去過園子裏,不知道那邊的奴才們可有伺候好這幾位小主。”

    “皇後主子多慮了,四個答應,不過比官女子高出一級,有什麽伺候好與不好的。”

    我嗔怪的瞪了玉嬪一眼,我知道她是為奕詝的多情而抱不平,“她們畢竟是皇上的妃子。”我回過身來,“小牛子。”

    “奴才在。”

    “去知會一聲安德海,圓明園內的‘四春娘娘’,要好生照料。”

    “嗻,奴才遵旨。”

    “皇後娘娘就是好心性,這要是換做奴才,山高皇帝遠的,管她們的死活。”玉嬪說。

    “這話也就在本宮這裏說說便是,切莫傳到別人的耳朵裏,以免被人說你是善妒。你是從潛邸就伺候著的老人了,理應做宮中後妃的表率。”

    “奴才多謝皇後娘娘教誨。不過宮中有娘娘您這位表率就夠了,咱們這些綠葉,隻管襯托。”

    我用手指點了點玉嬪的額頭,“你呀,什麽時候也學會了這些花言巧語了。”

    “主子,大阿哥小憩了一會,醒來後就一直哭鬧不止。”此時,春翠從後殿跑了出來。

    “這春翠姑娘毛毛躁躁的性子,還是改不掉啊。”玉嬪指點道。

    “載淳進膳了嗎?”我問。

    春翠無奈的搖了搖頭。

    “這幾日,蘭貴妃都忙著打理寧壽宮重陽宴的事兒,這孩子有幾天沒見到額娘了,怕是母子連心,思念著了。”說著,我朝著後殿走去。

    “皇後娘娘萬安。”乳母們看到我,紛紛跪下行禮。載淳躺在一個乳母的懷裏,哭鬧不止。

    我將手上的護甲和戒指摘了下來,玉嬪隨即上手接過。我伸過手來,乳母把載淳遞給了我,我抱著他在屋子裏溜達著,“哦~哦~載淳乖,額娘抱。不哭不哭。”

    “哇啊啊!哇啊啊!”載淳還是不停的哭著。

    “載淳乖,額娘帶你去看蘭娘娘好不好?”我輕輕拍著載淳的後背。載淳聽到了“蘭娘娘”三個字,瞬間止住了眼淚。

    “春翠,準備一下,擺駕長春宮。”我把載淳抱給了乳母。

    長春宮正殿內,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隨著日薄西山,殿內一片昏暗,讓人看了不免覺得壓抑。

    “咂~”殿門被打開了,欣貴人在安德海的押解下,被推了進去。

    “見到貴妃娘娘,還不跪下。”安德海道。

    “我沒罪,為何要跪?”欣貴人說。

    此時,安德海朝著欣貴人的膝蓋狠狠地踹了一腳,欣貴人隨即倒在了地上。

    “小小的貴人,見到貴妃娘娘不去行禮?真是放肆。”紫陌說。

    正殿寶座上的蘭貴妃撥弄著護甲,歪躺在座椅上,身後靠著一個紫金色的靠墊,李蓮英跪在她的身下,給她捶著腿。

    “知道為什麽把你帶過來嗎。”蘭貴妃問。

    欣貴人雙手撐著地板,坐了起來,挺著脖子,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勢。

    “本宮給你個提示吧。阿哥所的那場大火。”

    欣貴人聽罷,心中‘咯噔’一下,她本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卻不曾想,還是被蘭貴妃發覺了蛛絲馬跡。

    那一日,蘭貴妃與皇貴太妃起了衝突,雙目失明的我,在寶華殿祈福,奕詝也剛好翻了麗妃的牌子,宮中有頭麵的主子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誰也不會注意到已經一片寧靜的阿哥所。

    欣貴人事先去拜見了麗妃,誘導她將壽安公主接了出來。欣貴人的目標是蘭貴妃,她並不想傷及無辜。此時夜幕降臨,欣貴人身背兩壇陳年酒,懷抱一隻巨大的黑色緬因貓,來到了阿哥所門外。這緬因貓產自遙遠的西洋,當年已是垂暮之年的道光爺,收到了英國使臣的貢品,可這貓生的巨大醜陋,道光爺並不喜歡,卻又不好駁洋人的一番好意,便當堂賜給了奕詝,奕詝也覺得此貓長相晦氣,回到家中,就遞給了欣貴人撫養,欣貴人這一養,便是十年,此貓較一般家貓大得多,足足有十五六斤重,雖然年過十歲,卻依舊身強體健,與欣貴人也產生了一種很好的默契。欣貴人日夜調教這貓兒,此刻她將那貓兒從懷中扔到了地上,貓兒‘喵喵’的叫著,朝著阿哥所的兩名守衛太監走去。

    由於這緬因貓生的巨大,尋常人又無緣見到,兩名小太監見到這貓兒逼近,驚慌失措。這隻訓練有素的緬因貓,朝著一個太監便撲了上去,隨著小太監一聲慘叫,臉上留下了幾道爪痕。另一個小太監趕忙捂著腦袋,上前扶起了他,這貓兒看著他們,鬼魅的一笑,兩個小太監眼見此物不好惹,又怕貿然進入阿哥所內,吵醒了正在熟睡的載淳,便想跑去一旁的仵房叫醒其他太監幫忙,也能順便引開這隻巨貓,以免傷了載淳。

    欣貴人看準了時機,趁著四下無人守衛,溜了進去,在載淳熟睡的大殿外,潑了兩壇白酒,用火折子點燃,緊接著,便是在寶華殿的我,聽到的呼救聲了。事後,蘭貴妃命安德海秘密查訪,找到了這臉上有爪痕的小太監,又通過多方查探,最後鎖定了欣貴人。

    “不錯,是我放的火,那又如何?”欣貴人問。

    蘭貴妃從寶座上坐了起來,李蓮英隨即停止了捶腿,伸出手來,將她扶起。蘭貴妃朝著欣貴人走去,李蓮英給安德海使了個眼色,安德海忙按住了欣貴人。

    “這張幹淨純粹的小臉蛋,竟也能做出如此狠毒之事。”蘭貴妃用右手托起欣貴人的下巴,緊接著,便用小拇指的護甲,狠狠地朝著她的臉蛋劃了一下,瞬間便形成了一條紅色的血印。

    “小安子,賜死。”蘭貴妃冷冷的說。

    “嗻。”

    “娘娘,不可啊。”李蓮英見狀,趕忙上前跪了下來,蘭貴妃低頭看了一眼李蓮英,心中產生了一絲疑惑。畢竟當日李蓮英是奮身衝入火海救了載淳的人,如今他為欣貴人求情,這事中因果,不免讓人疑心。而李蓮英隻是因為欣貴人與我較好,我又有恩於她,不想讓欣貴人命喪蘭貴妃之手罷了。

    “貴妃娘娘,欣貴人好歹是皇上的後宮,您這樣貿然懲處,怕是不妥啊。”李蓮英說。

    “小李子,你瘋了?貴妃娘娘的事情你也敢管,快退下!”安德海已然察覺了蘭貴妃的疑惑,朝著李蓮英嗬斥道。

    “娘娘,奴才是為了您著想啊。小小欣貴人死不足惜,她謀害大阿哥,死,不過是早晚之事。您犯不上用自己的榮寵,去懲處她啊。皇上最重視宮廷禮法,您若殺了她,皇上會認為您…您擅專的。”

    蘭貴妃挑了挑眉毛,思慮了一番,“你說的不無道理,那便先讓這賤人多活一些時日。不過在本宮這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小安子,小李子,扒光她的衣服,本宮賜她一身嫁衣。”

    “嫁衣?”欣貴人抬頭看了看蘭貴妃。

    “回稟欣貴人,所謂‘嫁衣’,是將女子全身於眾人之下,取白蟒皮製成的鞭子,抽打九九八十一下,直至渾身每一寸肌膚都紅腫流血,遠遠看去,如同一件紅色的嫁衣,顧得此名。”紫陌說。

    “不止如此,這尋常女子受了八十一鞭,就算不死,也不過是一口氣的事兒了。給您穿上這件嫁衣,好給閻王爺做小妾去啊。”安德海笑道。

    “你們!你們殺了我吧!我是不會受你們如此侮辱的。”欣貴人道。

    “不好,她要咬舌自盡!”紫陌說。

    安德海趕忙用手掰開了她的嘴,狠狠的抽了兩巴掌,紫陌從懷中掏出手絹遞給了安德海,安德海塞住了她的嘴巴。“小主,請吧!”

    我與玉嬪一行人來到了長春門下,長春門緊鎖著,門外兩個小太監見到我的儀駕,慌忙跪下來行禮。

    “你家娘娘這麽早便歇息了嗎?”我問。

    兩個小太監渾身顫巍,一句話也不說。

    “皇後主子問話呢,怎麽不回?”玉嬪問。

    小太監們還是不做聲響。

    “這長春宮真是越來越放肆了。皇後駕臨,蘭貴妃不僅不出門接駕,還給皇後娘娘吃閉門羹!”春翠說著,便從我身後走了出來,要去開門。

    “姑姑,您不能進去。蘭貴妃交代了,誰都不許打擾。”

    “放肆!長春宮是後宮內廷,皇後是後宮之主!”春翠說著,雙腿卻被那兩個小太監死死的抱住了。我回身看了一眼玉嬪,她朝我點了點頭,我二人皆覺得此事另有蹊蹺。

    “宮外什麽聲音?”蘭貴妃問。此時欣貴人已經被光了上衣,她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蜷縮在椅子旁抽泣。

    “娘娘,似乎是外麵起了什麽爭執。”李蓮英說。

    “小安子,出去看看,打發了他們。”蘭貴妃道。

    長春門被緩緩地打開,安德海趾高氣昂的從門內走了出來,待看到我之後,心中一驚,麵露的悅色,也瞬間凝固了。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給玉嬪娘娘請安。”

    “起來吧。”我說。

    “你家娘娘可真神秘,大門緊鎖的。”玉嬪說著,上前扶著我的胳膊,“小安子,還不帶路。”

    “回稟皇後娘娘,我家主子身子不爽,現下已經歇息了。”

    “一派胡言。若隻是身子不爽,為何爾等三番五次的阻撓?”玉嬪問。

    “回娘娘的話,主子怕驚了皇後娘娘安歇,便囑咐奴才們不可聲張。”

    “巧了。”我笑了笑,“載淳今天一天都未曾進食,還哭鬧不止,本宮適才以為他是想念貴妃了,不曾想原是貴妃病了,母子連心,這才指引本宮前往。”

    “安德海,還不帶路!”春翠嗬斥道。

    安德海見已經攔不住了,便扯著脖子高喊著“皇後娘娘駕到!”

    “你喊什麽,你喊什麽!”春翠說,“驚著大阿哥,你擔待得起嗎!”

    “娘娘,皇後來了,這可怎麽辦!”殿內眾人已然聽到了安德海的聲音,紫陌慌亂的問著蘭貴妃。“要不要先把她挪去後殿?”

    欣貴人輕蔑一笑,“皇後娘娘來了,你濫用私刑,看你如何作答。”

    “別慌!”蘭貴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這欣貴人罪有應得,咱們理直氣壯。現下如何藏著她也是於事無補,不如直接接駕,將此事交由皇後處理。”蘭貴妃看了一眼欣貴人,拔下了她頭上的一隻簪子,狠狠地插進了欣貴人的右肩膀。

    “啊!”欣貴人一聲慘叫。

    “你這賤人,暫且放你一馬。”

    “娘娘,您慢點。”安德海一路說個不停,“娘娘,小心台階。”

    “安大總管今日怎的如此諂媚?”玉嬪問。

    “安德海你能不能閉嘴!聲音這麽大,當我們是聾子啊!”春翠罵道。

    此時,穿過宮內廣場,已然到了正殿門口。殿門從裏麵被推了開,蘭貴妃,李蓮英和紫陌紛紛跪下行禮。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我說著,回身示意乳母上前,“聽說你病了?這載淳在長春宮也是哭鬧不止,本宮正好帶他來看看你。”

    “皇後娘娘請上座。”蘭貴妃從地上站了起來,我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啊!”緊隨其後的玉嬪慌亂的叫了一聲,我隨著她眼神的方向看去,隻見昏暗的燈光下,一個著的女子,虛弱的歪靠在椅子上。待仔細一看,原來是欣貴人。

    “掌燈!”我說著,坐上了主坐。

    “不知欣貴人犯了何錯,要妹妹你如此懲罰她?”我看著肩膀留著鮮血的欣貴人,問蘭貴妃。

    “回稟皇後娘娘。”安德海接過話來。

    “本宮在問貴妃,主子說話,你個奴才多嘴做什麽!”我瞪了一眼安德海。

    蘭貴妃用餘光瞥了一眼安德海,安德海便退到了大門口處。

    “奴才不懂事,皇後娘娘莫要見怪。”蘭貴妃說著,朝著李蓮英道“奉茶。”

    “奴才不懂事,那便是貴妃管教宮人不善!”玉嬪帶著責問的口氣說。

    蘭貴妃暫且壓住了心頭的火氣,並未理會玉嬪。

    “春翠,先把欣貴人帶到後殿,紫陌,取你家娘娘一套常服,給欣貴人換上。小牛子,你帶著乳母和大阿哥,去偏殿玩。”

    “娘娘,這!”紫陌看著蘭貴妃。

    “皇後娘娘!”蘭貴妃剛要開口,我卻擺了擺手打斷了她,“欣貴人無論犯了何錯,現如今她依舊是皇上的妃子,身為帝王的女人,就要有守護自己的尊嚴和天子的臉麵。”

    蘭貴妃聽罷,便也不再說什麽了。

    “玉嬪,你也坐吧。”

    “謝娘娘。”

    玉嬪坐在了蘭貴妃的對麵,西邊的第一把椅子。此時,李蓮英端上來了三碗茶,是金絲皇菊。

    “蘭貴妃,先喝一口茶潤潤嗓子,降降火氣,有什麽事情,待到欣貴人出來再說不遲,是非因果,本宮定會主持公道。”

    “謝娘娘。”蘭貴妃說著,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卻一下子噴了出來,“你這奴才,想燙死本宮啊!”

    我也抿了一口茶,卻覺得溫度適中,蘭貴妃心中的怒火還未消退,也便隻好拿李蓮英出氣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李蓮英趕忙跪了下來。

    “沒用的東西,滾出去,掌嘴十下!”

    “謝娘娘恩典,謝娘娘恩典。”李蓮英慌忙的退出了正殿。

    “素聞貴妃娘娘待奴才們是極好的,今日一見,卻不免覺得傳言不實啊。”玉嬪放下茶杯,挑逗著問。

    蘭貴妃抬起眼皮藐了玉嬪一眼,“本宮對奴才自是極好的,不然妹妹三番五次的衝撞本宮,可有見到本宮懲處於你啊?”

    “你!”玉嬪氣的說不出話來。

    “娘娘。”此時,春翠和紫陌帶著欣貴人,從後殿走了出來。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欣貴人虛弱地跪在地上行禮。

    “現在蘭貴妃與你皆在這殿中,貴妃為何要懲處你,如實招來。”我問。

    欣貴人抬起了頭,用堅定地目光看著我,“當日在阿哥所焚火之人,正是奴才。”

    “什麽?”我的右手本能的攥著寶座的扶手,“火燒阿哥所,謀害龍種可是誅九族的死罪,欣貴人,你是否無意為之?”

    “娘娘,奴才看不慣蘭貴妃的囂張跋扈,這才想殺了大阿哥,以泄心頭之恨。”欣貴人說。

    “欣貴人,你所言屬實?你要知道,謀害皇嗣是死罪,本宮也救不了你。”

    欣貴人狠狠地點了點頭。

    “若想要了載淳的命,為何不直接取之,而是選擇放火?況且這一年多來,你每每到鍾粹宮請安,對載淳也是十分麵善,這其中是否有何誤會?”

    “皇後娘娘!”此刻,蘭貴妃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看著我,“欣貴人已經認罪,按照大清律法,應即刻杖殺!”

    “欣貴人畢竟是後妃,生殺予奪的權利,本宮還是要奏明皇上的好。”我看著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想著當年的她,曾經為了救我,而闖入養心殿指證英華,此時的她,會不會也如同當年那番?欣貴人,你怎麽這麽傻。

    “皇後娘娘,您是六宮的主人,皇上命您執掌鳳印,就是要統率六宮,清君側。如今欣貴人乃是司馬昭之心,如此惡毒的女子,豈能在君王枕邊酣睡!娘娘如此包庇欣貴人,奴才不服。”蘭貴妃說。

    “蘭貴妃,注意你的言行!”玉嬪用手指著蘭貴妃。

    “好了,先把欣貴人押回去吧。本宮現在就去養心殿麵見皇上。蘭貴妃,此事本宮定會給你一個說法。”

    “皇後娘娘,可是!”蘭貴妃剛想說些什麽,我卻打斷了她,“處死一名宮女都不可如此草率,何況她是從潛邸就伺候著的人,本宮的苦衷,還希望貴妃能夠諒解。好在載淳無恙,今天,就把他留在你宮裏陪著你吧。小佑子,把欣貴人送回去,沒有本宮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說著,我便走出了正殿。

    “皇後娘娘是大清的賢後,定能秉公執法,給奴才和載淳一個公道。”蘭貴妃說。

    “那是自然。”玉嬪看了一眼蘭貴妃,行了個禮,便也跟著我退了出去。

    “小主,請吧。”小佑子上前對著欣貴人說,欣貴人從地上爬了起來,用餘光看著死死瞪著自己的蘭貴妃,踉蹌的邁出了正殿的大門。“皇後娘娘,奴才本是王府裏最卑微的侍妾,若非您的垂憐,豈能活到今日。我雖未能殺死大阿哥,卻陰錯陽差的由您撫養了他,也算是一樁美事了。蘭貴妃城府極深,她現如今的臣服,不過是念著您當日救了大阿哥的好。待到這件事情慢慢地淡忘了,您還是要多加小心她的啊。奴才能幫您的,就到這裏了。願來生,咱們都別再投身帝王家。”欣貴人邊走邊在心中默默地說著。

    “螽斯門,真好啊。”欣貴人抬頭看著永壽宮旁邊的螽斯門,喃喃自語道。

    “螽斯”,是北方民間所指的一種昆蟲--蟈蟈。早在詩經《周南螽斯》中便有雲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這是一首先民為祈求多子而唱的歌謠,所以紫禁城裏的“螽斯門”,也就成為了多子多福的象征。

    “就讓奴才的靈魂從這裏離開吧,保佑娘娘能夠誕下嫡子,光複大清。”欣貴人說著,從頭上拔下發簪,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喉嚨裏。

    小佑子等人走了幾步,回頭一看,隻見欣貴人的脖子正往外噴濺著鮮血,緩緩地倒在了螽斯門下。

    “若那一年,皇上沒有強迫於我,我還是先皇後的婢子,待到二十五歲,便能出宮了。現如今,我剛好二十五歲,已經十年了,沒有看過紫禁城外的世界了。這一生,這一世,嫁入帝王家,族人以我的身份為驕傲,後妃卻視我的包衣出身而不懈。我好想看一看紫禁城外的世界啊,看看西郊上百個澱子,像兒時一樣,光著腳丫,在塘裏捉泥鰍。”欣貴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倒在了螽斯門的門檻上,隨著降臨的暮色,消失在了紫禁城裏。

    “娘娘,欣貴人在路上自戕了。”安德海一路小跑回長春宮,朝著蘭貴妃稟告。

    “自戕了?真是便宜那個賤人了。”蘭貴妃抱著載淳,狠狠地跺了跺腳。

    “娘娘,這皇後娘娘今日,分明是有心護著欣貴人的,莫非此事,是皇後授意的?”安德海小心的問。

    “不得胡說!你先退下吧。”蘭貴妃看著載淳,心中陷入了沉思。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養心殿東暖閣內,我向奕詝陳述著事情的經過。

    “欣貴人是從潛邸便伺候著的人了,沒想到竟是心思如此歹毒之人。”奕詝說著,扔下了手中的碧玉十八子手串。

    “小樂子,傳朕旨意,欣貴人貶為庶人,淩遲處死,誅三族。”

    “皇…”還未等我開口,隻見小佑子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報!啟稟皇上,啟稟皇後娘娘。”

    “起來回話。”我說。

    “欣貴人在螽斯門下,自戕了。”

    我聽罷,心中百感交集。她雖有心謀害載淳,可這闔宮上下,又有誰不記恨蘭貴妃呢?欣貴人不過是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罷了。十餘年的陪伴,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的去了,想起當年與她的第一次謀麵,回首往事,我們都已不是曾經的少女。英華雖然走了,可我卻保住了她的性命,欣貴人多次為我出頭,麵對死亡,我卻無能為力。

    “皇上。”我朝著奕詝跪了下來。

    “皇後快起來。”奕詝上前攙扶我的肩膀。我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跪下磕了三個頭。“欣貴人雖然犯下大錯,可是好在載淳無恙,她自戕也算受到了懲罰。況且她始終曾是先皇後的婢女,若您真的將她淩遲處死,宮中乃至朝野,不免會議論皇上無情。且這件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就不要再翻出來,讓大家難過了。”

    奕詝想了想,歎了口氣,“唉,也怪朕當年把持不住,穆穆有孕,朕便寵幸了欣貴人,以至於穆穆一直為此鬱鬱寡歡,最後母子俱損。這些年,終究是朕虧欠了欣貴人。”

    我竟不知當年先皇後是因此而薨逝的,我看著眼前的奕詝,這個我一生的依靠,竟會如此的荒唐不堪,我苦笑。

    “小樂子,傳朕旨意,欣貴人自戕,乃是大罪。褫奪封號,降為鑫常在,身後不得葬入妃陵。”

    “奴才遵旨。”

    “奴才謝皇上恩典。”我磕了個頭。

    “娘娘,您快起來吧。”小樂子將我付了起來。

    “皇上,方才敬事房送來了綠頭牌,您今晚?”小樂子問。

    “朕今晚去皇後那兒吧。”

    “不必了。”我呆呆地看著奕詝,“今天是重陽節,奴才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皇上去其他妹妹宮裏歇息吧,奴才告退了。”

    “也罷。那就讓麗妃侍寢吧。”

    春翠扶著我走出了養心殿,紫禁城的上空,已經掛上了繁星。人們都說,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照亮她所在意著的人,守護她想守護著的事情。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我試圖尋找著欣貴人所化成的那一顆星星,卻發現繁星如塵芥,分不清哪裏是東西。能分辨的,卻是我眼角滑落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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