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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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五歲的時候,虎妞妞家的村子生了蝗災,那些帶牙的小害蟲將一整年的莊稼啃得幹幹淨。
娘餓得站不起身,小弟弟嘬不出奶來,就嗚嗚地哭著,爹沒法子,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煙,還是虎妞妞自己跑去跟他說:“爹,上回王二叔不是說有人瞧上我了麽?你就讓我去了吧,再怎麽著,也不能一家子抱著等死啊!”
爹頭一次對她犯了橫,“滾你娘的!死丫頭,你是爹我是爹?”
這丫頭懂個什麽?看上她的,是皇城裏的一個太監。
自己疼了十多年的妞妞,再怎麽也舍不得往火坑裏推啊!
虎妞妞一扭身,自己去找了王二叔。
“左右都是嫁人,我願意把自己個兒賣了,給爹娘求條生路,但有一條,我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您要是狠命在中間撈油水,我就讓那家老爺整治你!”
十五歲的鄉下小姑娘,像隻沒來得及長大的小牛犢。
二兩銀子,把自己賣了。
2
寧安進來的時候,虎妞妞趴在凳子上瞧那個西洋鍾,鍾擺一晃晃的,特別好看。
寧安哼了一聲,“沒規沒矩的!”
虎妞妞就從椅子上爬下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老爺好!”
她沒蓋蓋頭,圓臉蛋,大眼睛,瞧著幹淨而又喜慶。寧安之前就相看過一回,本朝崇尚以瘦為美,他自個兒就瘦得衣服都晃蕩,但偏偏他就喜歡結實漂亮的姑娘。大概是沒淨身之前餓的,這樣的姑娘讓他想起豐年的稻穗,飽滿且喜悅。
寧安坐到床邊,擺足了老爺的譜,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但是既然嫁了我,就得規規矩矩的,別把你們莊戶那些毛病帶家裏來。”
“我沒不痛快啊!”虎妞妞說。
寧安瞪了她一眼,“這頭一個規矩,就是我說話的時候,你別插嘴!”
“是,老爺。”
“我平日裏在宮裏當差,一個月就回來四回,這宅子……”
寧安自己個兒的工作是聽主子們吩咐,就怕自己理解不到位,到時候人頭就交代了,所以自己吩咐起人來特別囉嗦,從怎麽跟管家說話到屋裏花瓶怎麽擦,囉裏囉嗦說了整整倆時辰。
虎妞妞本來是站著聽的,說著說著,虎妞妞“撲通”一聲倒下來了。
寧安嚇了一跳,“哎哎哎!你幹嗎啊你!”
“老爺,我餓了。”
這是實話,雖說莊戶人家身體好,但誰三四天就喝了稀粥,再加上一天沒吃東西,都熬不住。
寧安氣得臉變了形,尖聲尖氣地道:“你這……你這個……你這要是在宮裏邊……人頭都落了不知幾回了,我告你!我……”
他說著說著就停了嘴,眼見著姑娘小臉煞白,眼睛裏好像還蓄了淚。
“那……你,那你想吃點啥啊?”
3
虎妞妞一天能吃六大碗飯,比寧安一個月吃的都多。
“老爺,您別嫌我吃得多,我能幹活啊!”
“你能幹啥活!”寧安忍無可忍,“還有吃飯的時候能不能不說話!這飯粒都快噴我臉上了!”
“哪有啊!老爺,不是我說,你成天忒矯情了。”
寧安想揍她,但又一想,這本來就啥也幹不了,白白胖胖的,養個喜慶,這一揍連喜慶都不喜慶了,更虧。
寧安也就在家待了兩天,就去當值了,盡管他在宮裏做的是見不得光的營生,但大喜一回,總得給底下的人散紅包不是?
“聽聞寧副總管幾天前安了個家?”
“啊……”寧安嘴上含含糊糊地應付過去,心想,“安家……添了份兒堵吧?”
這群不是男人的家夥頓時露出了男人的笑容,“恭喜副總管,以後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琴瑟個屁,那長得跟年畫娃娃似的,能幹啥?
大家看他麵色不悅,就不敢說話了,知道這位,位高權重又陰晴不定,一不小心得罪了可就得吃不了好果子。
幾天後下了值了,出了皇城,有轎夫在宮門口等著,見他來了就殷勤地問:“爺,您去哪個宅子?是東小門那個還是回家?”
寧安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是安了家的人了。
2
“回家吧!”
到家天已經晚了,不遠處還有個燈亮著,黑燈瞎火的,還沒等看真切,就見一個小人撲上來了。
“老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今天回來!”
你知道個屁,也有可能我今兒就睡在宮裏了呢?寧安心裏想。
屋裏擺了菜,整隻雞燉的湯,肘子肉,蝦皮蛋羹,大白麵饅頭。
“這是啥?能吃嗎這!”
“我做的,好吃著呢!老爺,我爹說人吃得太精容易瘦!以後我給你喂得胖胖的!”
寧安心想:誰能跟你這個牛婆娘比,吃啥都像吃飼料,但是還是坐著吃起來。
虎妞妞吃個飯,嘴也不閑著,講她這幾天都買了什麽東西、幹了什麽活兒,街邊的哈巴兒狗挺凶,後院的老槐樹老是掉葉子。
寧安不愛說話,但也沒打斷她,他六歲進了宮,吃飯可著主子爺的時間,總像打仗,後來調到了暗衛,更是吃什麽都沒胃口。
這樣熱乎乎地、飽飽地吃一頓,很久沒有過了。
安個家雖然真是沒啥用……但好像也挺好的……
4
寧安為人特別小氣——幹他們這行的,都靠主子指甲縫裏掉錢,如果不細致點,怎麽發家?
虎妞妞卻總是往娘家運東西,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黏豆餑餑啦,玉米麵啦。
運多了寧安的臉長得跟馬一樣。
家裏的丫頭就討論,“你說老爺會不會跟奶奶生氣啊!”
“不能吧,奶奶不是知會了老爺麽?”
“可是老爺那麽個針鼻兒削鐵的細致人兒……”
虎妞妞也知道,特別殷勤地給寧安盛飯捶腿。
“老爺,我再給家裏抓一把黑豆,就再也不往娘家送東西了。”
寧安就生氣,“你怎麽連黑豆都往家送?那特麽是馬料!你家養馬嗎?”
“您不知道,黑豆吃了脹氣,再喝點水,能飽好一陣兒呢!饑荒年,連地皮都是好東西呢。”虎妞妞說,“在咱們家是馬料,可是在我們村可是一條人命,我這是拿府裏不用的這些替您行善積德啊!”
“你行善積德跟我有啥關係?”寧安還是氣。
“這話說的,您是我相公啊,我行善積德,福報還不是應在您身上!村裏的人都羨慕我嫁得好呢!你有錢,人長得好看,還心善,哪找這麽好的人去。”
“他們……真說你嫁得好?”
“真的呀!”
寧安哼了一聲,說:“少油嘴滑舌的。”
出了門,反手就給管家一大耳刮子。
“奶奶回娘家,你就不會給扯點肉啊!”
5
寧安總三更半夜地替主子辦事。
當然他現在也不自己親自辦了,勾勾畫畫之後,等著手底下回信兒就得了。
主子爺近日生了重病,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底下的王爺們就坐不住了,就連寧安這樣的閹人也有的是人巴結。
寧安知道他該為自己想條出路了,暗衛的總管寧方前幾天去跟四王爺手底下的幕僚吃了個飯,算是站明立場了,寧安坐立不安的。
幹他這行的,沒幾個善終,如果不早打算出路死得更快,但主子還在,他知道他多疑的毛病,因而不管是四王爺還是八王爺的人宴請,他都沒敢去。
他知道,這在別人眼裏,就叫不識抬舉。
這當口啊,虎妞妞長大了一點,還是那個年畫一樣的姑娘,他們院子一共沒幾個人,日子卻讓她過得熱熱鬧鬧的,一會兒栽花、一會兒種樹,總沒個閑著的時候。
寧安總是半夜起來回宮裏當值,虎妞妞在旁邊探出個小腦袋,“老爺,快過年了,你要是得了空,陪我去置辦點兒年貨唄!”
“我天天忙的可是掉腦袋的事兒,哪有工夫陪你啊!”
“腦袋,腦袋,腦袋!你成天把腦袋掛嘴邊,多不吉利啊!”虎妞嘟囔,“我自己去就是了。”
她起身想伺候寧安穿衣服,寧安連忙把她按回被子裏,“祖宗,外麵凍死人的天,你鑽出來做什麽。”
“你不說這是規矩麽?”
寧安想想,罵了一句娘,自己這輩子還真沒享著什麽福,在外麵伺候了主子半輩子,買了個媳婦兒還冷不得、累不得的,不由地嘟囔起來,“我這命也太苦了!”
3
“瞎說!”虎妞不樂意了,“您放開我,我伺候起人來不比您差!”
“姑奶奶你就睡吧!”寧安把被子掖得風雨不透,才起身來,“誰讓我樂意呢!是吧?”
他穿上她給他做的大衣和棉褲,她在裏麵絮了層厚棉花,就算暴雪天也扛得住風寒,戴上她做的皮帽,朝深夜裏走去,平日裏沒覺得什麽,現在有個牽掛的人,就算這數九寒天,心窩有一塊也是暖的。
6
主子已經覺察了王爺們的動向,因而越發高深莫測、不動聲色起來,隻在寧安回稟這幾日情況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聽說四王爺手底下那穆先生,請你去聽戲?怎麽沒去?”
寧安的冷汗已經落了一背,恭恭敬敬地答:“穆先生抬舉,請奴才去紫竹園聽的戲,可是奴才聽弄玉園子的戲聽了半輩子,改不了了。”
主子沒搭言,也不知道是滿意不滿意,寧安十歲跟在他身邊,如今將近二十年了,也摸不準他的脾氣。
這幾日過得凶險,主子再橫也是遲暮的老鷹、沒牙的老虎,甭說會不會因為這份忠心護著他,就是想護,也護不動了。
寧安下值回了家,路上還買了個兔兒爺,她就喜歡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他不願意把外麵那些刀啊血啊的往家帶,她就應該坐在燒得暖烘烘的家裏頭,鼓搗鼓搗自己的事兒。
寧安覺得這不是什麽情啊愛啊的,他一個沒根子的人,哪能想這些,就是願意養著她、哄著她罷了。
結果一到家,滿院的丫頭都哭哭啼啼的,見他就撲,“老爺,奶奶……奶奶好像不好了。”
寧安腦袋“轟”一聲,推開眾人,就見到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手裏還攥著個沒納完的鞋底,氣息弱得都快沒有了,一屋子哭天抹淚的。
寧安急了,尖叫起來,“別他娘的哭了!誰說說!這到底怎麽回事兒!”
管家抹了把淚,“外麵有個貨郎過來,奶奶說給老爺添點東西,就出了門,回來好好地坐這兒說冬天買皮貨的事情,誰知道一栽頭,人就這樣了。”
寧安這心,烈火烹油一般,他知道她是中毒了,這是他幹慣的營生,他千防著萬防著,也不成想居然有人把心思動在她身上。
寧安也顧不上旁邊管家的絮絮叨叨,隻留下一句“照顧好奶奶”,轉身就跑了。
7
虎妞妞再次醒過來,已經是半夜了,她覺得喉嚨幹得發啞,想撐起身來喝水,手一動,就被寧安握住了。
那一點燈光如豆,映著寧安的臉,他眉眼清秀,比村子裏的秀才還好看。當時成親的時候,她就想:明明是個太監,為什麽生得竟像是個菩薩?
“醒了?”寧安喂她喝水,陰陽怪氣地數落,“下回還見著貨郎就沒命不?不穿大衣就往外跑,活該你病這一場。”
虎妞妞可憐巴巴地搖搖頭。
“你醒了,我也該走了。”
“你幹嗎去?”
“宮裏當差。”
“那你還回來嗎?”
寧安怔了一下,很快笑了,“又說什麽傻話?我不回來去哪啊?”
虎妞妞搖搖頭,抱住他的腰,“你別走。”
“這可不是撒嬌的時候啊!”寧安去掰她的手,她死活不放,他就隻能就勢坐下來,抱著她。她的頭發真黑,像緞子一樣,這些年被養得白白胖胖,抱著又香又軟。
“正好我還有些話要囑咐你,你看這枕頭沒?這裏麵啊,放著我這些年的地契和房產,還有西院那個地窖裏,有我放的三百兩銀子,你啊,之後就……”
“別說了,”虎妞妞又沒規矩了,她哭著抱著他,“你別走,我一個人害怕。”
寧安停下了囉嗦,最後親一親她的發頂,想了很久,才問出口,“妞妞,我這沒根子的人,本來也沒資格問這個,但是……臨了,你讓我明白一回,這麽些年,你把我……你把我……”
“我把你當我男人、我丈夫、我老爺,”虎妞妞說,“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我不傻,我爹娘跟我說,太監生不了孩子,還愛作弄女人,可是我就想,我用真心真意暖著你、敬著你,你不會感覺不出來的。
4
“就算你是個惡人,那也是我應受著的,畢竟你救了我們一大家子,可是我命好,我拿真心對你,你也拿真心對我……這不是夫妻什麽是夫妻?這輩子,我隻認你這一個男人!”
自從六歲那年,寧安被送進宮,就再也沒流過眼淚,可是此刻就跟開閘了一樣,他緊緊地抱著懷裏的小姑娘,心裏想:甭管真的假的,有這句話就知足了,我一個廢人……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寧安之前聽人說“心上人”這幾個字,隻會渾身起雞皮疙瘩,那不過是戲文裏才子佳人的酸詞兒,與他這樣醃臢的太監沒什麽相幹。可是她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心上人的意思,是這個人跟你的心窩連在一起,她疼,你的心就跟著疼。
她醒之前,他在王府外跪了整整三個時辰,進府的時候,四王爺和寧方總管冷笑著等在那,宮裏的人都已經被買通了,他早知道要變天了,可是不知道天要從他手裏變。
“老爺子最信任的還是你,一條龍命換你們家夫人一條命,安副總管,你賺大發了。”
他知道,無論事成事敗,他都必死無疑。
臨到頭,也隻有一句話可說:“先把解藥給我,她是個鄉下丫頭,逃不了的。”
“沒想到這閹人還是個多情的種子!”
“哈哈哈……估計是那小娘們兒伺候得舒服。”
在眾人的嘲諷聲中,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門外,雪下得那樣大,可是竟不覺得冷。
大概因為,心有牽掛吧!
他是一個閹人,一個奴才,一條狗,可是他心裏住著一個人,那人那樣幹淨,那樣好。
他自己便也貴重起來。
8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寧安還是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宮廷政變,龍顏大怒,皇帝將四王爺一黨抄斬,這就是史書上的文康之變。至於裏麵的某個太監,自然是沒人記得了。”
“騙人,那你怎麽知道這些事呢?”
“那是我祖爺爺啊!”
男生得了意,“不是那些個才子英雄才懂浪漫,知道不?我祖爺爺臨走之前,我祖奶奶倚在門框上,跟他說了一句話,我祖爺爺愣是從死路裏殺出一條生路來,最後凶險中保了皇上,就帶著我祖奶奶遠離朝堂,歸隱鄉間,做了一方財主,後來收養了我太爺爺……這我們家族譜上都寫了。”
女生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罵,“我信了你的邪,說得跟真的一樣,幾百年前的事兒,你怎麽知道她倚在門口?萬一人家是坐著呢!”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知道,我看了族譜記著的這些,心裏頭就有個畫麵,有個女人倚在門口,隔著好大的風雪看著我,她還蒼白著臉,但話卻說得擲地有聲。”
“既然這輩子跟老爺做了夫妻,生死我都等你回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