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一鳴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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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的大朝上,丞相趙葵首先上了一份奏疏,奏明皇帝,軍器監火炮一事已經完全查實,軍器監出產火炮低劣、火藥品質不穩定,乃是引起太湖水師火炮炸膛的根本原因,丞相趙葵不辱江南宣撫使之職,交還宣撫使公印。

    而且,不待林複辯解,趙葵就奏請由江南宣撫副使、太子趙維詳細說明調查結果,因為此案幾乎全部由太子會合蘇州州守秦九韶查察,趙葵因丞相事務繁忙,去到蘇州時,太子已將一應證據查實歸檔。此言令朝上所有大臣驚訝不已,他們誰都沒把年紀輕輕的趙維當回事,以為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有多大的本事,聽得趙葵這些話,好些大臣還覺得一向剛正不阿的趙相爺如今也學會拍官家的馬屁了,不由得拿鄙夷的目光看向趙葵。

    當趙維把幾張統計圖展開之後,賈似道首先感覺不妙,暗自做好了舍棄林複這顆棋子的準備。趙維闡述了整整一刻鍾的時間,朝廷上再是外行的學士文臣都聽明白了火炮炸膛的問題出在哪裏,人人都帶著驚奇的眼光看著這個一臉稚氣未脫,但眼神卻淩厲老成的太子。

    軍器大監林複在趙維一條條擺出證據的過程中額頭直冒汗,不斷地看向賈似道、丁大全,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反應,不過沒過多長時間,林複失望了,賈似道一直臉色陰沉地躲避著林複求助的目光,丁大全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情,而那留夢炎真不愧是趨炎附勢的高手,此時見自己失勢,竟落井下石,給太子一旁幫腔,生怕自己不夠慘。

    趙維敘述完了之後,自知孤立無援的林複立即跪伏在地,聲淚俱下地說道:“陛下,微臣有罪!臣才疏學淺,管理軍器監不力,以致釀成今日之禍,臣願受有司之裁。”

    林複突如其來的“認罪行為”把趙維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接下來皇帝的一番話讓趙維明白過來,這林複是在盡可能地止損,賈似道丁大全都不敢開口幫他開脫了,他的政治生涯算是徹底完了,但是以主動認罪伏法的態度換取“寬大處理”,這條命至少還能保得住。果不其然,趙昀對他這個“誠懇”的態度十分欣慰,說道:“行了!起來吧,林複啊林複,你讓朕怎麽說你才好啊,兵者國之大事,你如此玩忽職守,這是拿前線將士們的性命開玩笑!”

    “罪臣慚愧!”

    “罷了!”趙昀語氣和緩過來,“你也是老臣了,念在你這麽多年苦勞也不少的份上,丁寺丞,你的意見呢?”

    大理寺丞丁大全立刻接過話來說:“回陛下,據大宋的國法,臣建議削去軍器大監林複一應職務品銜,令告老還鄉!”

    趙維一聽,敢情這老家夥結黨營私、屍位素餐這麽些年,把軍器監搞得一塌糊塗,最後就是罷官了事?!氣血上湧的趙維立即要發作,剛喊了一聲“陛下”,趙葵一聲咳嗽,半個身子擋在趙維的前麵對皇帝說:“陛下,臣認為丁寺丞之建議稍有不妥,林複之過乃是瀆職,貪汙、瀆職均為大罪,告老還鄉不足以懲戒,當抄沒家產,貶回原籍,永不錄用!”

    趙維還是不滿意,抄家就算完了?怎麽著也該10年起步,上不封頂才對,太傅怎麽也和稀泥?盡管有諸多不忿,趙維還是沒有再說話,太傅攔住自己自有道理。

    留夢炎看出了趙維心有不甘,於是也進言道:“陛下,既然此案真相已明,朝廷是否該還水師官兵一個公道?前線將士背負著不白之冤已有兩月。”

    “有道理,準了……”趙昀應了留夢炎的奏請,這令趙維的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

    下朝之後,趙維追上了趙葵,問他:“太傅,林複的罪責豈是簡單的瀆職?他以明經科出身,如何做上這軍器監的,這其中的貓膩朝中風聞已久,這些年軍器監耗費不少,卻盡出廢品,那麽多銀錢哪兒去了,您真的相信他林複隻是無知、玩忽職守嗎?”

    趙葵無奈地笑了笑:“林複背後的那些貓膩,我當然知道,說不定官家也略知一二。”

    “那怎麽……”

    “我問你,大理寺是誰主事?”

    “丁大全。”

    “是啊,大理寺、戶部都被他們控製了,林複隻不過是顆小棋子,你說這其中牽扯的朝中權貴會有多少人?官家的性格,向來不喜生事,牽扯麵這麽大,真要揭破,朝廷上下都會把事情不了了之,到時候殿下你可就把滿朝的權臣都得罪了。”趙葵說,“雖然你是唯一的太子,但是別忘了,官家的親兄弟榮王還有個兒子,如果朝中權臣聯手戕害於你,再扶持榮王的兒子上位,也並非完全沒可能。如今殿下尚且勢單力孤,早早地把這些權臣逼急了,可是大大的不妙。”

    “那怎麽辦?這些人就如同一堆白蟻,大宋縱是參天大樹,也禁不住萬千螻蟻的蠶食。”

    “兵法上怎麽說的?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朝中臣子也不是鐵板一塊,殿下可以拉攏少數朝臣,一點一點地分化這些權貴,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據我觀察,朝中有的是小螻蟻願意為殿下驅使,比如說那個宗正少卿留夢炎。”

    趙維想了想說:“可這個留夢炎就是個趨炎附勢的卑鄙小人,如何用得?”

    “殿下,天下事從不是非黑即白,這《孫子兵法》裏用間篇講的全都是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可兵家從不以為卑鄙無恥。人也是一樣,小人有小人的用處,有些事情正人君子辦不到的,就必須用卑鄙小人!”趙葵說,“然而還是有一點請殿下務必牢記,奸佞之人可用而不可信,可近而不可親!”

    趙維木然地點了點頭,他嘴上講兵法、權謀頭頭是道,可大四狗終究還是學生,沒有完全進入過社會,真要他實實在在地和賈似道之流鬥法,趙維是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或許這就叫“紙上談兵”吧……

    回去之後始終想不來如何能收服留夢炎的趙維,又不好再去叨擾公務繁忙的趙葵,隻能再去請教黃堯。

    黃堯耐心地聽完趙維的敘述,說道:“其實這事很簡單,完全不用你來考慮……”

    “啊?什麽意思?”

    黃堯說:“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留夢炎是什麽人,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如今你風頭正盛,前途一片光明,跟著你會有什麽樣的好處他很清楚,你掌握了絕對的主動。留夢炎這樣的人根本不用你去想怎麽拉攏他的問題,他自己就會跑到你麵前來獻殷勤。你隻需要考慮的是,你需要他做什麽,然後將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他自會為你鞍前馬後。”

    趙維想了想說:“可是,用小人打擊小人這個主意是太傅出的,我現在就是不知道我需要他做什麽。”

    “現在最令你心中不快的是什麽?”

    “我現在最不高興的就是林複,在軍器監嚴重瀆職這麽些年,貪腐的情況還不明了,給大宋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損失,可最後就是罷官了之。”趙維說起這件事氣不打一處來。

    “按照大宋律例,貪汙、瀆職都要嚴懲不貸,可是具體量刑由大理寺和刑部裁定,由官家確認,林複逃脫國法製裁,必然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高官出了問題。”黃堯說。

    “當然是大理寺,大理寺直丁大全,和賈似道沆瀣一氣,林複是賈似道的黨羽,就是這個丁大全在廷議上為林複申辯,而且林複也搶在別人發難之前認罪,痛哭流涕,簡直跟死了親娘一樣!”

    “所以說,林複現在的處置結果根結在於執法之人,你憤恨的不該是一個林複有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而是如何杜絕下一個林複出現。”

    趙維仔細思索了好一會兒,說道:“我懂了……丁大全既然已經升任參知政事,要協助丞相處理國家大事,事務繁忙,大理寺的各類案件就沒那麽多精力了,判案的時候是很容易出錯的。可是……留夢炎已經和丁大全、賈似道一黨分道揚鑣,他們會眼睜睜看著大理寺落入我的人手裏?”

    “如果丁大全在刑案上出了錯,那主動權還是在你的手裏,況且留夢炎又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不讓留夢炎掌握大理寺,難道他們還想要你推薦一個剛正不阿的人去嗎?至於怎麽抓住丁大全的把柄,讓留夢炎自己去辦,他會把這事當成一份投名狀來辦的。”

    “先生真是高明。”

    果不其然,正如黃堯所預料,自大朝之後沒兩天,還是宗正少卿的留夢炎就主動尋到東宮來拜訪了,還帶來了一幅吳道子的真跡當做禮物,早準備好了套路的趙維和他好一陣推脫之後,收下了。趙維邀留夢炎坐下說話,不斷地提到廷議之中,對前任軍器大匠林複瀆職之罪處罰太輕,反複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趙維還說到本來他要反駁大理寺姑息養奸的行徑,卻被自己的太傅、右丞相趙葵給攔下來了。

    留夢炎隻道是太子年少輕狂,第一次和他私下會麵就把自己心裏的話全都說了出來,不過這樣倒是方便自己知道太子的喜好,留夢炎漸漸在腦子裏盤算著。

    待到趙維倒完了苦水,留夢炎不失時機地說道:“太子殿下剛正不阿,微臣十分佩服,其實臣也覺得太便宜林複了,貪汙瀆職乃是重罪,這丁寺直道貌岸然,實則徇私枉法,林複能逍遙法外,大理寺的偏袒是根源。”

    “少卿說得是啊。”趙維說,“倘若朝中多幾位像留少卿這樣正直的大臣,林複這類奸佞如何能逍遙法外,可惜大理寺卿職位空懸,丁大全以寺直身份掌管大理寺,把大理寺搞得跟林複的軍器監一樣烏煙瘴氣。”

    留夢炎眼看有門,說道:“殿下,臣最近聽說這丁大全因為參知政事公務繁忙,所以大理寺判理的幾宗案子有人不服,若詳加查察,其中必有冤情。”

    “真的?”

    “臣雖沒有十成把握,但願意一試。”

    趙維十分感動地握住留夢炎的手說:“那就煩勞留少卿了,大宋有少卿這樣的君子,真乃社稷之福,如若少卿能查實案件冤屈,小王定當向太傅舉薦,由少卿擔任大理寺卿一職。”

    這種違心的話說出口,趙維隻覺得反胃,卻要強忍著裝出一副真誠的樣子,留夢炎一時間受寵若驚,連忙拜謝天恩。對於大理寺卿這個職位,趙維一開始是很不想給留夢炎的,那可是相當於後世的最高法院院長,前門驅走丁大全,後門進來留夢炎,豈不是飲鴆止渴?隻是趙葵和黃堯兩人都說,大宋腐敗成風是長久積累下來的,反腐暫時急不得,不管是丁大全還是留夢炎掌管大理寺,對於大宋來說沒有區別,但是對於趙維來說,那就有區別了。趙維仔細想想,兩位老師的話確實有道理,大宋的腐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理的,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不管說什麽都沒人聽,幹脆把大理寺卿作為魚餌,引來留夢炎去對付丁大全,畢竟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應該說,來到這裏兩個多月,趙維才開始對“鬥爭”二字有了初步的認識,那天晚上黃堯最後的一席話點醒了趙維:官場上的爭鬥如同打仗一樣,一切的計謀和手段都是表麵現象,真正決定成敗的,是實力。這句話趙維反複思考之後,恍然大悟:什麽是實力?軍隊就是絕對的實力,所以,這不就是曾經一位偉人說過的那句名言嗎?槍杆子裏出政權!丁大全、賈似道在朝中再怎麽根基深厚,也比不過我十萬大軍。

    趙維盤算了一下,如今自己在軍中的力量,有馮晟手下不到三萬的禁軍以及襄陽郭驥所部一萬餘人,當然,潛在的還有四川,餘玠手下一整個軍事集團,屯駐軍加上廂軍,總數至少20萬,餘玠曾是趙葵幕下的將領,通過趙葵可以與他搭上關係,另外趙葵還有個門生呂文德,如今也在襄陽軍中,與郭驥是同僚,也和郭驥一樣是“鬥將”出身,職位與郭驥也差不多,郭驥是前軍統製,他是中軍統製,當然,中軍的兵力比前軍要多不少。按照曆史記載,這時候呂文德還沒有投靠賈似道,趙維可以搶先下手,隻不過麻煩的是,荊湖製置使就是賈似道本人,也就是說趙維要在賈似道的眼皮子底下挖牆腳。

    要讓軍隊服從於自己,首先必須隨時師出有名、言而有信;其次,要能夠按時提供給軍隊足夠數量的軍糧、餉銀和裝備,這個是穩定軍心的重要因素;再者,身為最高統帥,自己要能與普通士兵感同身受,對普通士兵報以基本的尊重,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同,也就是所謂的“深入群眾”。現在,趙維能做的,隻有好好整飭軍器監,改善裝備質量,先用裝備獲得部隊的認可。

    ……

    在右丞相的督促下,吏部很快下達了公文,秦九韶交接了蘇州州守的工作,迅速到軍器監走馬上任。趙葵因為最近連續的成績(主要是太子第一次接辦案件就一鳴驚人),官家順理成章地將他提升為左丞相,而右丞相的位置由謝方叔給補上了。

    秦九韶到任軍器大匠沒多久,趙維就帶著一疊稿紙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