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地之間，回歸到了寂靜之中。

    白日裏那聲嘶力竭的喊殺聲，此時不知飄去了何處，整座昌平縣城，都靜悄悄的。

    唐重站在城牆上，但他看的方向，並非是城外，而是城內。

    投石機給城內的建築帶來的破壞，實在是太大了。

    通過城內零星的燈火，唐重也能看出來，此時的縣城裏，已經是滿目瘡痍。

    張大慶、昌平縣步騎總領，以及柴俊，這時候正在唐重的身邊，匯報戰況。

    白天不止是東門遭到了猛烈的進攻，另外三側也是如此。

    隻不過，另外三側所麵對的進攻強度，還是遠不如東門這邊。

    如果說東門這是一場傾盆大雨，那麽另外三側城門大概也就是毛毛雨的樣子。

    根據眾人整合在一起的數據來看，就在這一個白天裏，昌平縣守軍足足有八百多人的傷亡。

    對於一個總共就隻有三四千人參與防守的城市來說，這個傷亡人數實在是有些觸目驚心。

    其中六百人都是在東門這邊的，另外三側城門加在一起也就隻有二百多傷亡。

    遠遠看著傷病營的方向，那邊燈火通明，在這個漆黑的夜裏，是整個昌平縣中最為耀眼的一處。

    聽完幾人的匯報，唐重深深的歎了口氣。

    沒辦法，麵對東門這邊守衛力量的空虛，他隻能從另外三麵抽調一些人手過來。

    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行為，肯定會付出代價。但唐重現在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東門這邊是亂軍的主攻方向，在這邊防守的士兵肯定要比其他三處多一些，才勉強能跟那些亂軍有一戰之力。

    結束了安排，唐重便下了城牆。

    背著手，神色複雜的行走在荒涼的街道上。

    他身邊隻跟了個李二，曹猛和孫旻等人，因為白天體力消耗的不少，這時候正在休息，唐重也就沒有打擾他們。

    李二看出來唐重的心事重重，但他也不是什麽會安慰人的大暖男。

    正相反，李二嘴笨的厲害。

    為了不起到什麽反效果，李二也隻能默默的跟在唐重的身邊。

    兩人就這麽一路往前走，路邊盡是些屋舍被毀掉之後的百姓。

    他們在街邊鋪上了床褥，背靠著殘破的宅院，遠遠看見唐重過來，他們不發一言，隻是用求助一般的目光，看著唐重。

    這還隻是這一條街上的情況，而投石機這一天之內，毀掉的屋舍就數不勝數。

    越是看下去，唐重心裏就越是難受。

    他不禁開始捫心自問，自己這樣堅持下去，真的好麽？

    如果從一開始自己就投降了亂軍，他們有沒有可能會跟承諾的一樣，入城之後，秋毫不犯呢？

    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選擇，才會出現的呢？

    唐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當中。

    步伐越來越機械化，他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樣，就這麽漫無目的的遊蕩在街頭。

    “縣令大人？”

    走著走著，唐重忽然聽到一旁傳來一個不確定的呼喊聲：“是唐縣令麽？”

    唐重下意識的抬頭望去，就見前麵不遠處，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在一個年輕女子的攙扶下，正朝著自己走來。

    唐重茫然的望著她，沒有搭話。

    而等那老婦人走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重之後，她才說道：“呀！還真是唐縣令！”

    說著，便顫顫巍巍的要給唐重行禮。

    唐重見狀，從愣神中恢複過來。

    趕緊上前伸手攙扶著老婦人道：“老人家，您這是做什麽？不必行禮，不必行禮。”

    老婦人被唐重攙扶著，手卻一把抓住了唐重的手腕。

    然後忽然臉一變，原本還算平靜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

    兩行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

    唐重心裏頭咯噔一聲，心說完了，這老太太估計是家被毀了，因此遷怒於自己。

    唐重心中苦澀，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

    但有一絲的辦法能叫這一切不發生，唐重又怎會聽之任之呢？

    如今人家把這個責任扣在自己的頭上，唐重也認了。

    如果罵自己一頓能叫這位老人家心情好些的話，那自己讓人罵一頓，又有何妨呢？

    正當唐重悶頭準備挨罵的時候，卻聽那老太太淒慘無比的道：“縣令大人，您可得為老身報仇哇！”

    唐重聞言一愣。

    本以為是要罵自己，結果人家是要讓自己報仇。

    報仇？報什麽仇？跟誰報仇？替誰報仇？

    唐重心裏，此時有百般的不解想要詢問。

    “大人呐！您可得為老身報仇哇！老身求求您啦！老身給您跪下啦！”

    說著老太太十分激動的就要給唐重下跪，唐重一個措手不及沒扶住，還真叫老太太跪在地上了。

    唐重這哪裏受得起，趕緊也跪在地上。

    老太太給他磕一個頭，他就反過去給老太太再磕一個。

    “大人您要為老身做主哇！”

    砰砰。

    “老人家您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幹嘛要這樣呢？”

    砰砰砰。

    老太太的情緒特別激動，李二在一旁幫忙，才把老太太給攙起來。

    而這時老太太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眼淚不停的往下淌，張著嘴，嘴唇哆哆嗦嗦的卻是講不出話。

    唐重問了幾聲，老太太也說不出來。

    於是，唐重幹脆把目光轉向她身邊的那個年輕女子身上。

    “姑娘，你是這位老人家的什麽人？”

    “奴……奴家是她的女兒。”

    “哦，原來如此。”

    唐重點點頭。

    那女子年歲不大，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頭。

    這個時代人們也是吃不飽飯，穿不暖衣。

    不像阿秋她們在大戶人家裏做下人，再怎麽也比外麵過得好。

    生活條件差，看外貌也顯老。

    所以唐重估計，這丫頭應該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看著唐重，那丫頭有些怯生生的。

    “你家裏發生什麽事情了？有何冤屈？為什麽令堂如此激動？你知不知道內情？

    如果你知道的話，就由你來代替你娘跟我說吧。”

    “嗯……”

    那丫頭點點頭，然後才開始說明。

    原來，這老太太的孩子除了這丫頭之外，還有兩個兒子。

    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三。

    這倆孩子全都加入了昌平縣的縣兵，而就在今天，這兩個孩子全都戰死了。

    連帶著老太太的丈夫，也被投石機投入城中的石頭直接給砸死了。

    當官府來人送上撫恤金的時候，老太太是痛斷肝腸啊，但出奇的是她卻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反應。

    等官府的人走了，老太太該幹什麽幹什麽。

    從破敗的家中帶著閨女撿拾那些尚且還能用的物件出來，在外麵鋪上被褥。

    直到遇見了唐重。

    見到唐重的時候，老太太終於繃不住了。

    她這心裏所有的難過，悲傷，委屈，憤怒，全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那丫頭越說，老太太坐在地上越是大哭不止。

    周圍那些百姓，見了也都是低聲的啜泣起來。

    雖然沒有老太太那麽淒慘，但他們也是在家中呆著呆著，就被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中了自家的房屋。

    唐重聽罷，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雖然這丫頭沒有埋怨他，老太太也沒有埋怨唐重的意思，但唐重內心的自責，越發的深了。

    “縣令大人啊！您可得替老身報仇啊！我那兩個可憐的兒子，可不能白死啊！”

    事已至此，唐重隻好勸說道：“老人家，您放心，隻要我唐重還有一口氣在，我就絕對不會放過那些亂軍。”

    說這話的時候唐重心裏是苦笑一聲。

    什麽放過不放過，人家能放過自己，自己就該是燒高香慶祝了。

    不過老人家畢竟不能情緒太激動，放任不管，肯定會出問題。

    唐重現在也隻能是昧著良心說好聽話了。

    效果還不錯，經過一段時間的安撫之後，老太太逐漸平靜了下來，情緒沒有一開始那麽激動了。

    但她仍然是抓著唐重的手腕不放，唐重好言相勸，老太太一邊聽，一邊頻頻的點頭。

    正當唐重準備把手抽出來的時候，老太太忽然間又來了一句：“唐大人，您是個好人啊！您是個好官啊！

    我們這些老百姓，都信任您，都相信您能把我們保護好。

    如果唐大人您有什麽需要，您盡管提。

    哪怕是您讓老身提刀去跟那些亂臣賊子拚命，老身也沒有二話。”

    “您瞧您這話說的，我怎麽可能會讓您這樣的老人家去跟那些亂軍拚命呢。

    就是我自己親自上陣，也不可能輪到您啊。”

    老太太的話叫唐重心裏暖洋洋的，沒什麽是比得到別人的認可更叫人暖心的了。

    唐重這樣說完，老太太這才緩緩鬆開了手。

    在女兒的攙扶之下，回到自家的院裏去了。

    走時是一步三回頭，不停叮囑唐重，叫唐重千萬要替她報仇，替她死去的那兩個兒子報仇。

    唐重點著頭，目送著老太太離開。

    老太太走後，唐重便跟著李二繼續往裏走。

    城中許許多多的地方都被破壞掉了，不過好在百姓們相互幫助，一些有力氣的青壯年男子，走街串巷，幫那些家中落了石頭的人，把石頭搬出來，放到路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