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聖湖血祭

字數:8703   加入書籤

A+A-




    洞裏薩湖畔,無月之夜,繁星點點。

    祭禮廣場上,嚴盛按照儀式,總算是把那頂巨大不合適的金屬頭盔摘掉,那把沉重無比的儀式長劍也被供奉在他的身邊,無需他勉力握住。

    他的座位也被從廣場中間挪到了場子的邊緣,不過不在是公孫輯和祝月他們的下方,而是在觀禮台的左側。在他的寶座挪動過程中,他自己被昆萊先生引導著,走到了木台的前麵。在這裏,那七頭巨蛇的陰影更加巨大、更加有壓迫感,同時,嚴盛似乎也感覺到,巨蛇似乎隻是一個虛幻的樣子,似乎還沒有完成真正的形體。

    昆萊先生手裏恭敬地捧著一個不大的盆,似乎也是金屬材質的,隻是在火把光亮下,無法確定。

    一種濃重的血氣味道從盆中發散出來,嚴盛平靜地看著盆中的黑色粘稠的液體,忍住自己不去想這究竟是什麽。

    他從懷裏拿出了一枚蠱心碎片,這是儀式開始前,公孫輯給他的,讓他在這個時候交給昆萊。

    紫色的碎片,隻是形狀有些奇特,紡錘形,兩邊都是尖刺。

    昆萊先生托著盆,綠色的麵具下,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不出恭敬,看不出懼怕,也看不出期待。

    嚴盛拿著碎片,麵向聖湖,麵向那根最為高大的巨木,然後左手握著碎片,在自己的右手手心處劃了一下。

    一種直擊靈魂的刺痛讓他幾乎有些失神,他勉強忍住眩暈低頭看著自己手心,一條血線緩緩出現,然後隨著手掌上的紋路匯集到一處,在火光下,好像他手中放在一枚紫紅色的寶石。

    手掌傾覆,血液滴落到昆萊先生托著的盆裏,然後,嚴盛把那枚碎片也放進了盆裏,血腥味道瞬間變得更加濃鬱,繼而散發出猛烈刺鼻的味道,好像是一盆無比辛辣的濃湯。

    碎片,似乎是融化了。

    昆萊先生滿意地垂下了眼睛,嚴盛緩緩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沒有了那頭盔和長劍,他似乎輕鬆了很多。

    昆萊先生將盆捧著,放在了木台上,又開始了一番舞蹈,隻是此時沒有了那震懾心髒的大鼓,隻有一種奇怪的笛子,還有個奇怪的喇叭在伴奏。

    隨著音樂,廣場的暗影中走出來十二名少年,看著年紀,應該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少年們都是赤膊赤足,隻是腰纏著黑色或者白色的兜襠布,有些還在胳膊上係著一根帶子或者麻繩,都是緊緊勒住胳膊肌肉。

    健碩的身體,高矮不一,在搖曳的火光下,每個人的麵孔都是嚴肅帶著一種陰鬱。

    正中間的兩名少年,看起來麵容一模一樣,隻是兜襠布的顏色一黑一百,單看身高和臉上表情的話,實在是無從區分。

    嚴盛緊緊盯著他們兩個,一隻手死死握著自己座位的扶手,似乎是強行忍耐才沒有跳起來。

    少年們隨著笛子的高低開始起舞,舞姿怪異,時而昂首望天而拜,時而俯身下去,雙臂展開好似雛鷹展翅。但慢慢地,每個人的舞姿都開始不同,有的雙膝跪地,似乎是撒網,有的則前腿弓步,後膝著地,隨著音樂不斷起伏。

    黝黑的身體,油亮的肌膚,在火光下,在音樂裏,有種說不出的詭秘。

    音樂聲漸遠漸小,所有少年慢慢停下了舞蹈,複而再次排成了兩對,一隊黑,一隊白。

    鼓聲又起,少年們排著隊伍,緩緩走向木台,走向站在木台前的昆萊先生。

    昆萊把雙手放進了盆裏,等他再次轉身麵對走來的少年時,他的雙手已經沾滿了盆中的液體。

    少年們走到他的身邊,揚起頭閉上眼睛,昆萊先生似乎是在小聲念誦著什麽,雙手在少年們的臉上不住塗抹。

    十二名少年,已經臉上都抹著黑紫色的液體,看起來好像是十二個剛從黑夜裏誕生的精怪。無論嚴盛怎麽努力,卻再也看不清剛才那對麵容一樣的少年,他的眼中,隻有一群沒有了樣貌的怪物。

    大鼓的聲音逐漸急促猛烈,嚴盛深吸一口氣,不住用意誌力抵抗著鼓聲,他悄悄抬眼看著觀禮台上的公孫輯和祝月、常鳴。似乎祝月還是有些受不住鼓聲,他能感受到祝月有些顫抖。

    嚴盛散開自己的思維,他此時能清晰感受到整個祭禮廣場上的一切,以及廣場外,暗影中的那些小船。

    鼓聲連成了一片,場中的少年們,有一個已經受不住了這鼓聲的折騰,率先大吼起來,然後,他選定了一個身邊的目標,揮拳打了過去!

    很快,十二個少年,打成了六對。

    一招一式間都自有章法,但都凶猛無儔,迅捷無比,似乎自己的對手,就是自己終身的死敵。

    雙拳、肘尖、膝蓋,甚至還有腳尖,都如同最堅硬的武器,最鋒利的匕首,向著對手最柔軟的部位猛擊猛打。

    隻是,無論是攻擊者還是被打中的,任何人都沒有發出聲音,鼓聲將一切都掩蓋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隻攻不守,臉上的那些顏色,隨著被擊中而粘到拳頭上,隨著下一次擊打,又抹到了身體上,很快,場中就人人都是血汙遍體,沒有一個幹淨的人了。

    隻是少年們猶自不覺,猶自拚命死戰,不死不休。

    被擊倒,就勉力爬起來再戰,直到再次被打倒,勝利者第二次就不再等待,而是直接衝過去繼續猛擊,倒地的少年用盡力氣抵抗,但最終被打得無法招架,繼而徹底昏死了過去。

    勝者繼續捶打著已經癱軟的對手,最後用一擊從上而下的肘擊,打到了對手的胸膛上。瀕死的對手四肢抽搐了起來,嚴盛似乎在這大鼓聲中,聽到了一聲微弱清脆的碎裂聲。

    勝者全身都是血汙和汗水,他按住對手的身體,然後慢慢蹣跚著站了起來,不再看對方,也不再看周圍還在打鬥的其他人,徑直穿過廣場,走到了昆萊先生的身前,再次昂著頭,雙目已經腫的猶如鈴鐺,但卻毫不動搖,隻是那麽看著他。

    昆萊先生用一隻金屬的碗,從那個盆中盛了一些液體,遞給了那個勝利的少年,後者雙手接過了碗,勉力張開嘴,昂頭喝了下去。

    隨著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勝利的少年彎下了腰,然後單膝跪在地上,抖得猶如一片暴風雨裏的小草。

    最終,他似乎是撐住了,緩緩站起了身子,此時,嚴盛發現他臉上的傷,尤其是眼睛周圍的那些可怕的腫塊,都消失了,如果不是猶自猛烈喘息,似乎看不出他剛才進行了一場殊死戰鬥。

    他按照禮節,再次給昆萊先生行禮,然後便盤膝坐下,坐在昆萊先生身前的地上。

    那名已經死亡的對手,被人拖進了暗影裏,嚴盛聽見了遠處暗中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似乎是很重很鈍的武器,擊打在什麽柔軟的東西上。

    很快,一條暗夜裏的小船,似乎載著什麽,慢慢滑向湖中,慢慢靠近那七頭蛇的幽影。

    場中的戰鬥還在繼續,卻也快進入了尾聲,似乎都是一樣的模式,勝者殺死敗者,勝者到昆萊先生麵前接受獎勵,敗者無聲無息的消失在暗影裏,然後一條新的小船緩緩從廣場邊緣出現,駛向湖中。

    六名少年都盤膝坐在了昆萊先生的腳下,昆萊先生隻是那麽安靜地站著,怪異的頭盔,猙獰的麵具,不動的身形。

    最後一條小船駛向了湖心,鼓聲就此停歇。

    隻是這祭禮廣場上,血腥氣味已經濃的化不開了。

    笛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少年們站起身來,再次走向廣場,隻是這次,他們身上到處都是汙跡,已經無法用顏色區分了。

    那些怪異的舞蹈再次開始,有的少年雙手握拳,好似在紡紗,有的則是隨著樂曲,緩慢向著四方朝拜。

    笛子和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催眠,讓人們忘記了剛才,但很快,湖中傳來了一聲沉悶悠長的吼聲,似乎等得不耐煩。

    六名少年隨著發出非人的叫喊聲,再次殺入了戰團。

    隻是這次,他們不再是捉對廝殺,而是開始了亂鬥!

    很明顯,他們都喝過含有碎片成分的血水,這次的戰鬥,隱隱已經有了變化,因為沒有了鼓聲遮掩,無論是嚴盛還是祝月或者常鳴,都聽到了拳頭揮出帶著的風聲。

    常鳴的臉上有些詫異,作為徒手武者,他更能理解這些拳腳攻擊的威力,也更能明白這些拳風力勁表示著什麽。

    廣場上的地麵出現了被擊打的坑,碎石飛濺了起來。

    少年們跳躍到了三四米的高度躲避攻擊,或者從高處猛灌下擊,猶如鷹隼。

    即使被打中打倒,少年們都能很快恢複,並且隨即展開更猛烈的反擊。

    更多的花招和詭計,聯手攻擊他人,但在對手倒下的瞬間,聯手的兩個人隨即開始對攻,期間不忘在被打倒的人身上補刀。

    常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原來,這世上還有那麽多陰損可怖的招式,他手中抱著的金刀微微有些搖晃,說明他的心不是那麽平靜。

    倒下的少年沒有了聲息,下狠手的人也沒有出聲。隨即,再也爬不起的少年被拖入了暗影,一聲清脆的骨頭碎裂聲,一條狹長的小小木船駛向湖心。

    場上的戰鬥更加殘暴凶狠。

    平衡被打破,最虛弱的最先倒下,最強悍的隨即退開,審時度勢,再度攻擊。

    更多的死亡倒地,更多的骨頭碎裂,更多的小船駛出。

    直到最後,一名精疲力竭的少年用肘擊打碎了他身下的那個敗者,隨著後者不在扭動,他也倒在了一旁,隻是他還在劇烈地喘息,而那個失敗者,已經沒有了動靜。

    場上一片安靜。

    昆萊先生緩緩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三下。

    四個同樣帶著麵具的人從暗影裏走了出來,細碎的腳步和手部動作,似乎又是一種不一樣的舞蹈,鼓聲再起,但卻是有氣無力,極緩極慢。

    他們扶起了活著的少年,架著他走到了昆萊先生麵前,此時這少年已經無法站立,更不要說昂頭了。

    昆萊先生用了一隻金杯,從盆裏慢慢盛了一杯,在那幾個麵具人的幫助下,給這少年灌了下去。

    少年發出非人的慘叫聲,甩開了抓住自己的那幾個麵具人,倒在地上狂叫著,用雙手在自己身上到處捶打和抓、撓,似乎要把自己的靈魂從裏撕扯出來。

    四個麵具人垂首緩緩退開,隻是圍定了少年,卻不去管他。

    似乎過了很久,那少年慢慢停止了掙紮,不再滾動,而是徹底攤開了手腳,倒在遍布碎石和血跡的地上。

    麵具人拿來一隻大桶,一桶清涼的湖水倒下,激醒了少年,也洗淨了他身上和臉上的血汙。

    因為那杯不明液體,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明顯的外傷,隻是精神和靈魂的疲憊依舊,所以他依舊有氣無力的癱坐在那裏。

    麵具人走到了那具屍體麵前,另一桶水潑了下去,然後四個人抓住了他的手腳,抬起屍體,緩步向著昆萊先生走去。

    少年的頭無力後仰,因為臉上的血汙已經被洗去,嚴盛一眼就認出,這是那兩個麵容一樣的少年中的一個。

    嚴盛雙手抓住座椅,緩慢地扭動頭,看向那個癱坐的少年——這是,另一個。

    昆萊先生捧著那個金屬盆,從木台上緩緩退開,四個麵具人抬著那具屍體,逐漸抬高,最後放到了木台上,大小剛剛好,死去少年的手腳攤開,卻沒有落在台子外麵。

    三個麵具人退開,剩下的一個雙手掰開了屍體的嘴巴,昆萊先生把那盆中剩下的液體,全部倒入了這具屍體的嘴中,然後,昆萊先生將盆扣在屍體的臉上,他自己則是緩緩倒退著,退離了木台,然後就那麽靜靜地站在廣場中央,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那金屬盆下,從那具屍體上發出來。

    屍體開始抽動,四肢和軀幹,無意識地扭動顫抖了起來,但是,無論身體如何掙紮,似乎都不能撼動那個盆,好像那是一塊巨石,壓在死屍的頭上。

    昆萊先生緩緩舉起了手,隨著他的手勢,廣場上出現了嗡嗡聲,五根巨木柱,五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出現,隨後五種顏色,紫色、白色、黑色、綠色、紅色的光芒,從不同的柱子上射出,射到木台上,隨即,木台燃燒了起來。

    瞬間,衝天大火冒了起來,屍體發出的慘叫聲卻還是沒有停歇,轉而是更加淒厲高亢。

    木台轟然炸開了!火光中,一個巨大的身影跳了出來,一身赤紅無皮的軀幹上到處都是火焰和煙氣,碩大的腦袋上,帶著一個金屬的麵具,環眼巨口。

    怪物在廣場上稍稍站定,猶如一隻瘦削巨大的怪物猴子,然後,它口中發出淒厲的喊聲,忽然跳躍著衝向了廣場邊上的密林裏,一路的慘叫聲,在湖上回蕩。

    “阿旃!阿旃,阿旃瓦!”

    昆萊先生看著那個怪物一路逃走,卻沒有製止,隻是那麽默默望著,直到怪物的聲音遠去,幾不可聞。

    然後,他轉身走到了那個癱坐著的少年身前站定。

    少年此時已經迎著他的目光,掙紮著盤膝坐好,盡量將自己的腰挺直。

    昆萊先生舉起雙手,手中持定那枚嚴盛給的指環。他旋轉身體,向五根已經逐漸收起光芒的巨木柱逐一鞠躬致敬,然後再次麵對少年,將指環垂手遞給了他。

    少年雙手接過了指環,戴在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上。

    一道金光,廣場上似乎落下了一顆太陽。

    等金光散去,少年已經站在了昆萊先生的麵前,此時的他,身形高大已經超過了兩米,他的胸膛上十字披紅狀纏著金色的護心甲胄,金色臂環,右手戴著一隻金色的手甲。麵容威武剛毅,猶如天神。

    廣場的暗影中,此時傳來無數人的喊聲,似乎是觀看了一場史詩舞台劇的觀眾在齊聲歡呼念誦。

    “昆摩,昆摩瓦,昆摩羯隆!”

    聲音一遍又一遍,最後形成了一陣陣轟鳴。

    暗夜裏,繁星下,這聲音一聲聲傳送出去,似乎形成了一陣風暴,遠處的風聲逐漸盛大,天空逐漸開始發亮。

    夜色不再,繁星暗淡,周天黑色帷幕緩緩散去,似乎這長長的一夜已經過去,洞裏薩湖的盡頭,似乎有一縷晨曦即將跳出。

    隻是,那湖中高高昂起的巨蛇沒有消失,隨著晨曦,這巨蛇身體越來越具現,黑色、褐色、黃色的條紋逐漸清晰。巨蛇的身子浸在湖水中,紅色的,而不是深綠色的湖水中,似乎它不是在天然的大湖裏,而是在血海深淵中聳立著。

    太陽逐漸升起,卻被這巨大的七頭蛇擋住了,巨蛇的頭晃動起來,祝月他們所在的觀禮台,被一片陰影遮住,隻有淡淡的光從蛇的後麵籠過來。

    昆萊先生帶著昆摩,後者虔誠地跪在湖邊,兩人都是雙手合十,向著巨蛇,似乎是在默默祈禱。

    巨蛇再次擺動了一下身體,長長的蛇信猶如長鞭,隨後,它猛然沉入了湖水中。

    滔天的血色巨浪隨即四散奔湧,向著洞裏薩湖的兩岸,如牆推去。

    密林中,鳥雀驚飛;大湖邊,百獸奔突。

    一場空前絕後的血腥洪水,從湖中直衝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