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翼的蝴蝶，其實也是塊靈魂水晶。

    一接觸，無數記憶就湧了過來，甚至要擠占原本的意識。

    不過，還是咬牙撐住了。

    祭台上的少女站在冰棺旁，裂開的黑色巨繭仿佛獻祭給神的禮物。

    她見證了一出注定的悲劇，有時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有時甚至親身代入。

    海裏有很多魚，多的數不清，億億萬，如流沙，兩條孤獨的魚沒有朋友，命運讓他們相見, 緣分是多麽神奇多麽美妙的一件事啊。

    是否無論選擇怎樣的開局，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果呢？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繁榮的王城裏人來人往, 貴族小姐與同樣是貴族的小夥子們在奢侈的舞會裏相互牽手，皇家法師學院的學生帶著從來都是高人一等的表情踏出學院大門。

    不過有一個女孩子例外。

    她有著一頭奇異美麗的白發，還有一雙冰藍藍的大眼睛，睫毛長長，個子小小，春風使她嫵媚，她是風雪的精靈，卻在春光中綻放芳華。

    她笑吟吟地站在學院門口，生氣時她喜歡皺著鼻子，可愛又淘氣，她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姑娘，整天蹦蹦跳跳活力十足，有時她也會傷感的垂下眼睛，思考自己的王子在何處，自己會遇見什麽樣的愛情呢？

    她不喜歡魔法學習，她想出去玩，雖然她的天賦讓所有人震驚，她不喜歡父母給她安排的那個總喜歡討論國家大勢的家夥, 雖然他是位真正的英俊王子。

    這時，她會低頭歎氣，踢踢街道上犄角旮旯裏的小草，然後咬著嘴唇仰望湛藍的天空。

    很不淑女的行為，她的父母馬上就製止了她繼續撒氣，因為他們是皇家魔法學院的院長與副院長，他們的孩子必須像個公主一樣知禮儀，僅僅像公主一樣美麗是不行的。

    就在這一刻，國王選擇來到魔法學院視察，順便問問院長夫婦對自己中意的那個繼承人可還滿意。

    兩位師連忙準備迎接，叮囑女孩等會國王來了要有禮貌。

    女孩才不答應呢，她皺皺小鼻子，對著匆忙離去的師們做了個鬼臉，然後就輕輕地飛快跑了，春光中她的裙擺像是一隻蝴蝶般飛揚。

    她跑啊跑，穿梭在街巷中，王城裏的人大多都知道這位小公主，沒人敢打她的主意。

    少女跑累了，她很不優雅的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灰塵弄髒了她的裙擺, 汗水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她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一間廢棄的居民小巷子裏了。

    這裏是王城以外的平民區，或者說，奴隸區，這是專門為了那些權貴挑選奴隸，在一處叛亂後的亂葬崗上建立起來的。

    這裏的人還活著，可他們其實已經死了。

    街道上都是跪坐著的奴隸，他們有的被關在籠子裏，有的被牽上繩子，他們的皮膚皸裂的眼有著深深的皺紋與疲憊，那些失去光芒的眼中看見達官顯貴們來往時，就會爆發出一種黑暗的希望。

    女孩看著他們的模樣感到不寒而栗，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像狗一樣活著，搖搖尾巴乞憐一塊骨頭。

    她看見了這些可憐人，可憐人們也看見了她。

    奴隸販子眼中冒出精光，他們其實也是奴隸，奴役著奴隸的奴隸，他們是不了解王城裏奢靡貴族的，他們隻知道，這個小女孩無依無靠地來到這裏，且美貌非凡。

    女孩穿著一身精致而美麗的小裙子，玫瑰點綴的紋飾還有流蘇的裙擺讓她看起來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雖然灰塵仆仆，可還是告訴這些家夥，這個女孩地位非凡。

    於是他們暫時不敢妄動，據說在狼群裏，狼王會分辨什麽是牧羊人養的羊什麽是野生的羊，如果沒有必要，狼群不會動牧羊人的羊。

    女孩不知道這些，她感到又怕又好奇，最終，這個淘氣的姑娘還是選擇多看幾眼。

    有時在人海茫茫中，隻需一眼就能定下終身的緣分。

    在一群毫無生趣的，千篇一律的麵孔中，她發現了一張不一樣的臉。

    一張稚嫩的少年的臉，滿麵塵土仍昂著頭，血絲密布的眼中卻有著一種活力，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被牽繩子也沒有被關籠子。

    因為他出賣了自己，他跪在沙礫的地上，身前擺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三個字：

    一金幣。

    許多人對這個少年感到好奇，可是看到價格時，他們會輕蔑笑笑，然後搖搖頭走掉。

    瘦弱的家夥，能給他們的農場帶來什麽收益，能為他們角鬥嗎？能取悅女主人嗎？

    什麽也做不到的家夥，也敢賣一金幣？

    不過女孩相信他的價值，因為這個少年手裏始終拿著一張破舊的羊皮紙，在烈日曝曬下也仍然全神貫注著，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女孩很好奇，因為她發現，這張羊皮紙就是皇家學院裏的，哼，如果這家夥是個小偷，那她就會告訴負責抓小偷的多勒叔叔！

    “喂！”她走上前去，美麗的大眼睛在陽光下仿佛倒映春水，小手指著少年手裏的羊皮紙，“你這家夥，是不是偷了皇家學院的紙？”

    少年當然沒有偷，這是他撿的，可他剛想抬起頭反駁，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發誓，他從未見過這麽美麗的女孩，在春光下她像是精靈一樣，支著小手，裙擺飛揚，那雙大眼睛淘氣又調皮地眨著，皺著小鼻子，小裙子被香汗打濕，黏在她美好的身體上，誘人曲線曼妙動人，好在這裙子不透明，不然可就走光了。

    少年見過很多女人，有漂亮的有醜陋的，不過都很髒，但有一個特點，毫無生氣，滿是乞憐，在他眼裏這些女人與野狗沒什麽區別，沒有生趣，沒有活力，毫無吸引力。

    可是這個女孩不一樣，隻一眼，她就敲開了少年的心扉。

    當你愛上一個人，你就會明白，拉拉手就到，相對眼就會幸福。

    於是少年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臉憋得通紅，女孩愈發認定他就是個小偷，得意地笑：

    “哼，小偷，你被我抓住了！”

    少年終於從怦然心動中掙脫出來，他扯著嗓子反駁：

    “我不是小偷，這是我撿的！皇家學院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周圍人聽了嗤之以鼻，一個奴隸？下輩子吧。

    可是女孩不知為什麽相信了，她看著少年布滿血絲的眼，從中看到了一種渴求，一種希冀，還有一種其他奴隸沒有的東西——

    自尊。

    這種東西令她震撼，她說不出為什麽，可她忽然想了解他的心。

    “皇家學院有什麽好去的，無聊的地方罷了。”

    女孩踢踢腳邊的小石頭，嘟著嘴看著藍天。

    少年可受不了自己心目中的聖地被侮辱，哪怕是他愛上了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他大聲反駁：

    “你不能這麽說，那裏是學習魔法的聖地，是改變命運的地方！”

    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噗嗤”一笑：

    “你這家夥是不是生病了？那裏的家夥全都上課睡覺敷衍學習。”

    她清澈的聲音卻像重錘一樣打碎了男孩的幻想：

    “那個地方就是皇室為了聯姻建的啦，大家都不是來學魔法的，貴族小姐與貴族先生們在裏麵約會在裏麵睡覺，哼哼，反正不是個學魔法的地方。”

    少年不敢相信，他大聲叫道：

    “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騙我！”

    女孩皺皺眉頭，生氣地說：

    “我就是那裏的學生，我騙你幹什麽！”

    她顯然是不會撒謊的，少年當然看得出。

    他絕望了，一心向往的聖地竟然是這麽個肮髒汙穢的地方？

    不過，他很快就燃起了希望，他抬起臉看著女孩：

    “你是那裏出來的學生？你可以教我魔法嗎？”

    他連忙將身前的白紙收起：

    “我不要金幣，你教我魔法，我做你的仆人，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女孩撇撇嘴：

    “我要仆人幹什麽，我想要仆人一句話就有幾百個呢！”

    少年不死心地問：

    “那，那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笑：

    “你知道有什麽好玩的嘛？”

    少年懵住了，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大喜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曠野上有個廢棄的地洞，土撥鼠在裏麵安家，我以前常常在裏麵玩，我知道廢棄的九號居民樓天台上，晾衣杆可以搭起一架秋千，在那裏可以看見很廣很遠的地方，我知道跳繩子踢毽子怎麽玩，我還會”

    女孩止住了，她認真說：

    “好，那我就買下你了，以後你就負責陪我玩！”

    她向他伸出小手，又白又嫩，水潤光潔，微微的肉感顯得小指肚嘟嘟可愛。

    鬼使神差的，他握住了那隻小手，女孩的臉紅了紅，但沒有鬆開這個玩伴的手。

    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

    為了打破尷尬，她率先說：

    “你叫什麽名字？我先來，我叫西莉亞！”

    少年又靦腆起來：

    “約約爾文。”

    這一天約爾文永生難忘。

    在此之前和從此以後，任何難關也沒人向他伸出手，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像她，沒有人可以代替她。

    悲劇就此開始。

    故事發生的很美好，少年少女相遇，她拯救了他，將他拉出深淵。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隻有她陪伴他鼓勵他，不惜以命要挾父母收下這個仆人做她的玩伴。

    少年一番著裝打扮後立刻煥發出完全不一樣的光彩，他的英俊和獨特的曆經風霜磨練的氣質讓很多貴族小姐都來打聽他的價格，不過，西莉亞總會氣鼓鼓地攔上門，然後跟他跑到廢棄的居民樓上蕩秋千。

    她坐在破秋千上蕩的高高，笑的眉眼彎彎，群山逶迤在她裙擺下，白雲繾綣在她笑聲裏。

    少年為她推著秋千，他想，如果這一刻能永恒就好了。

    可惜世上從來沒有不變的事物。

    她要嫁個那個可惡的王子了。

    這個消息在一個夜晚被一位不懷好意的貴族小姐托人送來，她說你可以跟著我。

    約爾文得知這個消息後，沒有說什麽，拒絕了貴族小姐的邀請。

    他立誌成為一位師，不過今晚他不想練習。

    他在月下在院子裏練著劍，歪歪扭扭的，不成章法，但是揮的很重很快。

    很快他就累了，胳膊酸脹。

    他頹然地靠著牆坐下，不知為何他想喝酒。

    忽然月色被遮住，一個身影翻過了仆人房子低矮的牆，仆人沒有可言。

    他認出了她。

    西莉亞撲倒他懷裏，她眼睛紅紅的，今夜她沒有以往的古靈精怪了。

    她像是喝了酒一樣，說話不清不楚，又說的很快，她用那雙冰藍藍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約爾文英俊的臉，說出了一句令此刻天地靜止的驚世駭俗的話：

    “你愛我嗎？”

    約爾文愣住了。

    她嘟起嘴，大聲地湊近他的耳邊：

    “你愛我嗎！”

    那聲音帶著哭腔。

    “西莉亞殿下，我隻是一個”

    這次她用一種仇恨的語氣狠狠打斷：

    “你愛我嗎！”

    約爾文沒有回答，他抱起了她，吻開她的淚珠，輕解她的睡裙，在一間簡陋的仆人住的草房裏，兩個地位懸殊但是相知相愛的人結合在了一起。

    結婚的當日，新娘幸福地靠在不是新郎的人肩上，她笑得令眾生醉倒。

    王子當場捏碎了手裏的酒杯，國王的臉綠了，師夫婦憤怒地幾乎快掀翻婚禮現場。

    約爾文放下懷裏的女孩，他抽出長劍，冷眼斜視那位高貴的王子：

    “以開國皇帝定下的規矩，我申請與王子殿下騎士死鬥！”

    一切結束了，當他被貫穿了胸膛，仍然將長劍抵在那位王子慘白的臉上時，那位優雅的王子尿了褲子。

    這一切發生的很快，他像個瘋子一樣衝來。

    好在他贏了，西莉亞放下了袖子裏的短匕。

    婚禮換了新郎，沒人祝福，隻有唾棄，婚禮現場亂成一團，所有人都拋棄了這兩個自私的家夥，他們的愛情不被任何人祝福。

    但是有時世界隻需要一個人愛你就夠了不是嗎？

    他帶著她私奔了，躲在一個貧瘠的村莊裏。

    日子過得很苦，新上任的國王隨時都想殺死他們，如果不是兩位皇家師暗中援助，恐怕根本走不出王城。

    不過這樣很滿足了，這裏有炊煙有人家，可以想蕩秋千就蕩秋千，爬到很高的樹上也沒人管，可以大呼小叫沒人指指點點禮不禮儀。

    一個美好的故事，為什麽會變成後來那樣呢？

    有天，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命定，彼時已成為師的約爾文出門采集一味藥材，因為西莉亞最近好像病了，睡覺時小臉猙獰，奇怪，分明她也是一位法師，冥想修煉過的身體沒這麽脆弱才對。

    雖然是師，可是約爾文很窮，沒什麽材料給他施法熬製魔藥，隻能去采。

    然而當他回來的時，看見的卻是被血洗一空的村莊，還有那個站在血泊中哭泣的少女。

    他隱瞞了這件事，告訴西莉亞隻是幻覺，然後找了個借口裏麵跑到異國他鄉。

    時間能衝刷一切，那些冤魂與哀嚎隻是一場幻覺。

    可是，事實就是事實。

    這一次的爆發毫無征兆，而且遠比上一次強烈，整座城市被瞬間摧毀，怪物橫行。

    約爾文憑著自己的精深的法術造詣壓製了下去，可是死亡不會說謊。

    他用一個死靈法師的通緝令解決了這件事，人們甚至奉他為英雄，但那些墳墓令他寢食難安。

    西莉亞還是當年那副模樣，她還是咋咋呼呼天真可愛，可是這回他瞞不住了。

    她對約爾文說：

    “殺了我吧，我是個魔鬼。”

    當時，她就站在懸崖邊上。

    不再年輕的少年緊緊抱住了她：

    “一定還有救的，我會救你，相信我，我發誓！”

    她哭了。

    四處遊曆，越是了解，他就越是絕望。

    魔女的詛咒從未有人能解除，即便對神明而言也是禁忌。

    彼時已成為超凡師的他開始遊曆各大位麵，甚至前往星界，向神明叩問。

    中間又有幾次力量爆發，好在他都壓了下來，不過每一次，都讓世界滿目瘡痍。

    他沒有找到答案，但他遇見了另一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人——

    一位超凡師，也是一位魔女，她叫艾希露，她常常是一副憂愁的模樣，在一次探索有關魔女秘密的上古遺跡時，他救下了被圍剿的她。

    當她知道約爾文想做什麽時，她感動了。

    毫無疑問，她愛上了他，可是約爾文眼裏再也容不下別的人。

    她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並且告訴了約爾文一個暫時壓製魔女力量爆發奧秘的方法——

    靈魂寶石。

    殺戮千萬，用眾生的血與魂來抵抗古神怨念，加入神性的話，更能增強效果。

    從此約爾文成了一位臭名昭著的邪法師，甚至有神祇派下化身想要殺他。

    世界通緝了他們，數不清的敵人想要趕來殺死他們。

    不過他毫不在意。

    艾希露最終離開了，她受不了這種愛而不得的煎熬，臨別前，她留下了一些關於魔女的秘密、禮物、線索，以及一個不好的消息——

    一旦繭化，就連靈魂寶石也沒用了。

    西莉亞很想自殺。

    她知道他為了她做了些什麽，她曾愛著的那個人已經變成了瘋子。

    他把她囚禁起來，藝術品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她，那眼中的熾烈愛意與瘋狂令她不寒而栗。

    一次自殺失敗後，她徹底失去了自由。

    有時，在高塔裏，她會仰望藍天，那裏一隻蝴蝶飛過，她喜歡蝴蝶，喜歡玫瑰。

    他為她在每棟房屋上雕刻蝴蝶，在高塔裏華飾的囚籠裏鋪滿玫瑰，這芬芳萬載不散。

    他對她說：

    “我得到了命運的啟迪，我一定可以救你的！”

    最終那天還是來臨了。

    無論屠殺了多少生靈煉就的靈魂寶石甚至加入了本源神性精粹，也壓製不下繭化的命運。

    但他早有準備，一場準備已久的禁咒爆發了，將那古神的仇恨粉碎，將萬裏冰封，將古城沉入地底，等著命運之人到來。

    冰棺已經打開，裏麵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朵玫瑰芬芳。

    少女站在冰棺旁，緊閉雙眼，蝴蝶離開手指，繞著她飛翔。

    食人魔王，或者說，約爾文，看著祭台高聲呼道：

    “歸來吧，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