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對與錯: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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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癡繼續呼喚玄澄,直到第八聲過後,終於從藏經閣方向傳來一聲“師父”。這應答之聲由小變大,由遠及近,似乎此人隻在回答兩個字的時間,已經由藏經閣來到了殿外。眾高手心中了然,這人絕對就是玄澄。

    數十年前江湖上人盡皆知,玄澄所練為佛門最高輕功,名為“相隨音至”,修煉至最高境界,那身形便介於無相有相之間,修煉之人聲音一到,身相自然而生。傳聞有高僧修煉這門武功,喊一聲的時間,便由一座山頭躍到另一座山上。

    一時間大殿中有人駭然失色,有人則又驚又喜。

    “魍魎二鬼”急道:“三姐,玄澄禿…真還活著?!”他們本想說禿驢,可在玄澄威名震懾下,那驢字竟說不出口。“魅鬼”道:“莫慌!此中之事你二人不知!”隻見她麵色雖變,卻也不很是驚慌,仿佛早有預料。

    片刻之後,殿前果然出現一位高大的老僧,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看其麵貌,神色莊/嚴,不怒自威,令旁人不能直視。玄空一見,不禁在心中暗讚:“好威武的氣度!”可是不知為何,從此人身上又能感覺到一絲異樣。

    玄澄威名太盛,這一出現,不論僧人還是妖魔,都不約而同地停手罷鬥。但見他緩步走進,雙手一合,向著三位靈子輩的老僧道:“弟子見過師父、師伯、師叔。”三位靈子輩老僧一點頭,都現出古怪的神色,令人心生遐想。

    玄字輩諸僧心中均想:“我佛慈悲!這下少林終於有救了。隻要玄澄師兄一出手,必能輕易打發群魔。” 諸僧驚喜之餘,又訝異起來,玄澄既然早在寺中,為何數十年不與人相見,難道說是閉關嗎?少林遭此大難,他仍避而不出,這又是為何?況且數十年間,寺中就連玄慈方丈也從未提及玄澄,似乎也不知到他的消息。

    此時大殿中所有人都在注視的玄澄,見他轉過身來,向“魅鬼”道:“阿彌陀佛!下山去吧!”其語氣十分平和,仿佛沒有一點情緒。群僧不明其意,暗想:“魅鬼罪孽深重,已經殺傷多人,你玄澄不出手將之擒下,又怎麽如此輕易放她下山?”

    “魅鬼”沉聲道:“玄澄,當年你輸了,就該當遵守諾言,不得再向我二十四鬼出手。今日你此為是想要食言嗎?”眾人更是大惑不解,聽其言,似乎當年玄澄與二十四鬼中有過賭鬥,而且還是玄澄輸了。可是究竟與誰賭鬥?怎麽賭鬥?旁人就無從猜測了。一些輩分較大的僧人則暗暗吃驚,玄澄的武功向來許少林寺二百年第一,上三代僧人當中無人不服。然而,以他一身神功尚且輸在二十四鬼的手上,可想而知,這些妖人的手段委實深不可測,當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玄澄沉默良久,才道:“總之,今日有我在寺中,你們便不能得逞。還是下山吧!我亦不會出手取你性命。”

    魅鬼哈哈一笑,言道:“原來你玄澄竟然是言而無信之人!也罷,改日我大哥必親上少林與你理論。”正當眾僧以為妖魔將退,不料魅鬼頓了頓。繼續說道:“不過本座也不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任憑你一句話就想讓我下山,這世上沒有這麽便宜的事,你出招吧。”

    玄澄長歎一聲,道:“如今我功夫大成,魑鬼不來找我,我亦會去找他。你又何必徒費力氣。”

    聽兩人這對白,大概可知,當年玄澄與魑鬼之間應有一場賭鬥,玄澄輸了,其代價便是不能再向二十四鬼出手。

    魅鬼戲謔地說道:“哦?這麽說那門‘大勢至拳力’真被你練成了?”

    聞聽“大勢至拳力”,年輕僧人無不一臉茫然。玄空也是所知甚少,心想:“看樣子這應該是一門極為高深的武功。然那魅鬼好似有恃無恐,她的神情又為何如此怪異?”玄字輩與靈子輩的老僧卻是驚奇不已。世人隻知少林有“大金剛拳力”,卻不知其上更有一門“大勢至拳力”。這門武功高列在少林七十二絕技第二的位置,已經是世間拳法之最,其難練程度自然不用說。但更怪異的是,這門武功並非一人可修煉的成,必須合四人之力方可使出。其拳力蘊含純陽、純陰、陽贏陰缺、陰贏陽缺四種內力法門,所練的四人需分練正運、逆運、正逆、逆正四種修行之法,最後由四人同時運功才能激發拳力,與其說是拳法,不如說是拳陣更為恰當。幾位高僧深知本寺無人練這門拳法,不禁納罕:“倘若隻玄澄一人修煉一種內力法門,那便練了也是白練,仍不能形成拳力。即便他會四種內力,但若不同同時運使也是枉然。還是說真有人能同運四種內力而不爆體而亡?”這些高僧也並未達到如此修為境界,因此也不敢妄自揣測。

    玄澄神色凜然,言道:“不錯!”魅鬼道:“本座此來少林,能見識到這門天下第一拳法,也是不虛此行了。你出手吧!”

    魍魎二鬼則喊道:“三姐!”麵露憂色,仿佛擔心魅鬼不敵。

    魅鬼一擺手,不讓兩人繼續說話。她把短劍收入劍鞘,隨即虛虛晃晃點出一指。那指力分合,更演化出三道無形勁力,分別擊向身側的三位僧人。靈門喊道:“天誅指!慧智、慧昂、虛明,快躲!”然這指力畢竟極快,靈門話剛說出一個字來,無形勁氣早已經奔至三人胸前。高手的淩空氣勁無形有質,人眼無從辨別,隻能聽風辨位。這三人武功平平,根本恍然不知。

    刹那間,玄澄似又歎息一聲,他運功於臂,原地揮出一拳。隨之,本來襲向三僧的勁風登時消散的無影無蹤。那三位僧人此時仍不知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同一時間,魅鬼身形急退。眾人瞧見她長發飛揚,似被一股勁風吹起,這才明白,玄澄這一招不僅化解了魅鬼的天誅指,更有一道拳力直接襲向她麵門。眾人見玄澄拳勁已經達到了無中生有的境界,紛紛驚駭不已,又均以為魅鬼必遭重創。然那道勁勢也陡然消失,看樣子是玄澄手下留情了。

    透過琉璃麵具,可瞧見,魅鬼已是臉色大變。她驚道:“不可能!”魍魎二鬼見狀也萌生退意,緩緩向殿外移步。玄澄雙手一合,又是一句:“下山去吧!”

    魅鬼仍不為所動,雙指齊出又是一招。玄澄微微搖頭,雙拳聚攏,一股股拳勁仿佛從四麵八方向著魅鬼襲去。陣陣拳風將魅鬼的衣袍蕩起,又戛然而止,顯然玄澄又留手了。

    群僧見玄澄這兩招紛紛驚歎不已,前者是“大勢至拳經”的第一招名為“四緣生法”,後者便是第三招“六因相雜”,均想:“看來玄澄是真練成大勢至拳力了!”玄空眼見兩人相鬥,也是大受震動,心想絕頂高手也不是修煉武學的終點,便如這玄澄與魅鬼,兩人雖都位列絕頂,也有高下之分,顯然玄澄的功力遠在魅鬼之上。

    又見魅鬼此時已是披頭散發,她搖搖晃晃吐出一口血來,可見已經被這兩招的餘威所傷。她呆立委頓,心中想的則是數年前魑鬼對她說的一句話。“大勢至拳力運行內功相互背悖,絕非一人可練。玄澄癡心妄想要成就這門功夫,其實已然到了走火入魔的絕境。待那玄澄拳法練成之日,便是他身死之時。”

    可是今日所見,玄澄確實已經練成這門神功,究竟這其中哪裏出了差錯?魑鬼見識武功實已經到了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步,魅鬼對這位首領一向是深信不疑。就在這當口,她仍認定魑鬼所言絕對不假。想到此節,她便不斷琢磨玄澄拳法的細枝末節。

    這是玄澄與魅鬼兩大絕頂高手之間的對弈,眾僧人均覺無法插手,也隻得旁觀。

    良久之後,魅鬼似乎想出些什麽,她身子一晃如化六道蛇影,攜短劍向玄澄襲去。旁人隻覺的眼前一花,看不清其身形。玄澄無可奈何,隻得又還出一拳。

    霎時間拳風四起,數道無形拳勁已經魅鬼身前身後封堵。她身形一頓,隨後不待玄澄收勁,卻又毫不猶豫地向前一衝。隻聽砰、砰、砰三聲響,魅鬼小腹、左肩、後背三處各中一道拳力,她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顯然受傷不輕。魍魎二鬼皆喊道:“三姐!”隨之兩人同時跳到了魅鬼之後策應。

    眾人以為魅鬼總該服氣,不料她坐在地上大笑起來,聲音放肆而充滿嘲諷之意。

    玄澄仍是雙手合十道:“下山去吧!”

    魅鬼笑道:“玄澄啊,玄澄!你真乃大言不慚之人,本座險些被你騙了,你這“大勢至拳力”練得不正宗,練錯了!你就是見了我大哥魑鬼,也不是他的對手!”

    玄澄聽聞練錯了三個字,臉色驟變。他於學武一道近乎偏執,更是自來爭強好勝。當年他想為師兄玄塵報仇,不顧恩師反對,獨自追截二十四鬼。後來就遇見了魑鬼,兩人賭鬥一番,輸給魑鬼半招。此事成玄澄的心病,使他大受打擊。從那以後,他自覺無顏麵對群僧,便不問世事,常年隱在藏經閣中潛心修煉。近來終於練成了‘大勢至拳經’所載的無上神功,想到可以一雪前恥,神智才漸漸恢複。方才,他又聽魅鬼說自己苦修多年的神功竟練錯了,本來靜如止水的心境突然掀起一陣漣漪,聲音略顯激動地道:“何錯之有?”

    玄空遠遠一望,見玄澄那寬大的僧袍似在微微抖動,心說不好!

    隻聽魅鬼又是一陣譏笑,言道:“玄澄,枉你為少林第一高手,見識竟不如我!哈哈!剛才本座犯險,故意受你三道拳力,這才懂了其中訣竅。‘大勢至拳力’,以純陽、純陰、陽贏陰缺、陰贏陽缺為運真氣的要旨,你這拳法純陽、純陰兩道真氣使的不錯,可後兩道真氣卻讓你運成了陰陽相輔,這豈不是錯了?再者你這拳法若沒練錯,我硬受三拳,怎還有命在?哈哈哈!”又是一陣放肆的狂笑。

    眾僧人聽見她所述正是大勢至拳經的要旨,無不驚詫,細細想來又覺她所言頗有道理。

    玄澄聞言已經是心神大亂,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數十年苦練的奇功,竟然練錯了!自己一輩子的心血就此付之東流。其實以他見識,斷沒有練錯之理,隻因他一心求勝,一心求成。當年他反複讀閱“大勢至拳經”,每次均覺得練不成這門奇功。直到有一次,他頭昏腦亂,匆匆而讀,把其中一句要言正好弄反,這樣又覺得可練。從此以後,就把錯的當成了對的,糊裏糊塗練成了這門拳法。又因他剛愎自用,才將拳法練成後細枝末節的差別全部視而不見,堅信自己已經練成奇功。此時讓魅鬼點破其中問題,真如當頭棒喝一般。

    隻見玄澄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雙手微微顫抖,口中則低聲反複道:“沒有錯!沒有錯!”。他腦海中拚命在想著自己的武功,並不是想知道哪裏錯了,而是想否認這種失敗。

    魅鬼見狀心中一喜,暗想:“魑鬼的話果然千真萬確,這玄澄心有魔障,已在走火入魔之邊緣,立時就要瘋癲了。”當即又要再添一把火。她悠然說道:“練錯了就是錯了!再者‘大勢至拳經’本來就是魔功,即便練成又能如何?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妖人,所練武功不也是一般!”眾僧人聽她說佛門神功竟是魔功,均義憤填膺,玄渡喊道:“妖人休得胡言亂語,我佛門武功豈容你汙蔑!”

    玄空心中一凜,他年少時就得知一則關於少林絕技的秘密,七十二絕技當中一些殺傷極強、威力奇大的武功,本來並非佛門功法,乃是當年一些激進的少林/武僧掠奪而來,後經改造,就成了七十二絕技之一。聞聽魅鬼之言,他不禁暗時:“大勢至拳經如此怪異,難道也是魔功演化而來?”

    魅鬼輕佻言道:“哦?難道玄渡大師竟不知道嗎?”她話鋒一轉,又道:“不知眾位大師可聽過數百年前,有四位邪派高手合稱‘四極’。”聞聽這名號,少數幾人眼神一亮,大多數在場僧人則是一臉茫然。

    這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天下大亂,五胡亂華。世上有九大高手,有四人都是蠻夷,另五人則是漢人,那四人便合稱“四極”,五人則叫做“五嶽”,其意就是天下間武功最高的九人。四極雖少一人,五嶽卻也奈何不得他們,隻因這四人各有一門異功,合用起來便成了一門更為神異的武功,極難抵擋。

    魅鬼繼續說道:“四極之所以敢漠視天下英雄,不僅因為他們各個身懷絕藝,還因為他們所練功法十分奇異,四人相聚便組成‘曦娥弊天’奇陣。曦為日,指純陽真氣;娥為月,指純陰真氣;但光有純陽、純陰也不足以成陣,還需曦盈娥缺、娥盈曦缺相輔,大陣一成即是天下難敵。”眾妖人聽到這裏已經猜出了五六分,紛紛發出“哦”、“嗬”的應喝聲;而眾僧人其實也察覺到其中的蹊蹺,卻又不願相信。

    聽魅鬼接言道:“後來總算漢人天命所歸,重振氣運。漢人武者巧施奇計,將四極逐個擊破。再然後,這‘曦娥弊天’就流入到了中原武林。百年前佛道相爭這奇功又即現世,一番爭奪後落到了本座先人手中,可是後來這位前輩為少林所擒,從此‘曦娥弊天’竟爾消失,少林反而多了一門‘大勢至拳經’的絕技,你們說此事巧不巧?又怪不怪?依本座來說,這大勢至拳力,不過是依‘曦娥弊天’的內力本體,運使‘大金剛拳’而已。”

    說道這裏,群妖心道果然如我猜測的一般,有些得意的譏笑起來。群僧則是一片嘩然,年輕弟子既不知道“大勢至拳經”,更不懂得其中的修煉要旨,寧願相信是妖人胡亂編排詆毀少林絕技。而那些老僧則是心中惴惴不安,想那魅鬼所言入情入理,若不是如此,她又如何能得知大勢至拳經的要旨?須知這至高拳術,即便少林寺中也極少有人知曉,更別提是外人。

    這番言語入耳,玄澄已是渾身顫抖不止,他腦海之中便隻有四個字“大錯特錯!”其身旁,無論妖人僧人都連忙遠遠後退。隻聽玄澄苦笑問道:“咳咳咳!…三位師長,此人所說可是實情?”

    這時所有人都看向靈門、靈癡、靈悔三僧,見靈門、靈癡麵色如常,靈悔則也顯露出困惑的神色。一時間,三人都不說話。

    此事實乃少林寺隱秘,即便是靈字輩的老僧本也不知曉。隻是當年靈門、靈癡師兄弟反目,靈門將靈癡修煉魔功之事告於二人師父普緣,普緣方丈為警戒二人,才將七十二絕技的秘密說給兩人聽。

    三人沉吟半晌,終於靈癡歎出一口氣,說偈道:“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靈門隨之歎氣。群僧盡知其意,這是公然認下了其中罪愆,不禁群相惘然,各個麵色無光、垂頭喪氣。

    玄澄如遭雷擊,頭腦中一片昏沉。想他自己一生,年少入寺,始終以懲惡揚善為終生大願。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武功有成,得全寺中人讚許,更在江湖上闖下極響的名頭。怎奈後遇魔道首惡,自己終生大敵魑鬼,一番鏖戰後惜敗於他手,引以為恨。其後臥薪嚐膽,苦練武功。不想造化弄人,自己所練神功不僅練錯,更成了一門魔功,這種種事跡簡直可謂是一樁笑話。

    玄澄越想越亂,伏在地上不住點頭、搖頭,良久之後,又問道:“依師父所見,弟子所練武功是否為大錯特錯?”

    群僧默然,靈癡則道:“以你的武功足以伏魔,為何是練錯?又何錯之有?”此言一出,群僧恍然大悟,均覺這話大有深意,隻要能降魔衛道,何必在乎練對、練錯?是佛門武功還是外門武功?更有幾位高僧想到,倘若當年的“四極”是四位高僧,那邪功也就不再是了,這樣想來佛門武功與邪道妖法本無區別,隻看練功之人是出於何本心。

    靈癡禪師短短一席話,就將陷入迷惘的諸僧點化,不少僧人合十說道:“謝禪師點撥!”就連靈門也暗自佩服,不住點頭,心想師弟潛心修行,看來以斟破人相我相之分,當真是可喜可賀,隨即會心一笑。

    不料那玄澄仍是困頓無明。他揚起頭來,隻見臉上表情猙獰,也不知是哭是笑。又聽他慘笑三聲,又嗚咽三聲,最後淒然說道:“師父啊!師父!當年我苦練武功,你說我舍本求末是錯了!如今我修成一身魔功,你反而又說是對了!究竟何為對錯?我究竟是對是錯?”

    這時隻見玄澄所披袈裟已經被他周身激蕩的真氣震裂,眼見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

    玄空心頭一凜,暗想到:“以玄澄這身神功,一旦發起瘋來,大殿中無人能製,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此時發號施令的玄寂師兄已然身死,另幾位玄字輩師兄常年不問世事,靈子輩的老僧頭腦秀逗,決斷力遠不如當年,再耽擱下去可不行!”他當機立斷,高聲喝道:“玄字輩以下僧人立即退出殿外!不得逗留!”玄空此前激鬥魅鬼攢下不少聲望,少林群僧無不信服。此言一出,小輩僧人也看出眼前局勢凶險,應聲而退。於此同時,許多妖人見那玄澄走火入魔的樣子太過恐怖,自發退出大殿,兩夥人則在殿外對峙起來。

    果然,三息之間,那玄澄大聲咆哮起來,喊的赫然就是:“我沒錯!”他猛然站起身來,雙臂一震,僧衣袈裟登時粉碎,露出健碩的上身來。相距最近的玄痛、玄澈已中無形拳力,玄痛肋骨盡斷而死,玄澈重傷倒地。

    見狀,靈門、靈癡、靈悔、玄空四大高手齊齊出手,眾多玄字輩的僧人心知不是玄澄一合之將,也都紛紛撲身而上。

    而此時,魅、魍、魎三鬼料想玄澄入魔已深,必會狂舞上三天三夜,待真氣殆盡,筋脈寸斷而死。魅鬼傳音道:“等玄澄一死,我們再動手!”魍魎二鬼點頭相應。遂三人悄然退到了殿側佛像之後,靜觀少林諸僧內鬥。

    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此話不假,但也隻針對於那些未修煉過高深武學的尋常武人而言。倘若練成天下間第一拳法“大勢至拳經”,便再也不懼對手人多勢眾。這門武學第一招“四緣生法”便能演化出四道拳勁,第二招“五果圓覺”又生一道勁勢,第三招“六因相雜”再生一道勁勢。到了第十招“十方淨土”共有數十道分勁,如同數十招合為一招,可連攻數十人。玄澄已然瘋魔,雖未習得大勢至拳經的真諦,但也非常人能夠抵擋。

    三位靈子輩老僧與玄空尚可勉強應付,但其他的玄字輩僧人卻是抵禦不住。無形拳勁令人防不勝防,但聽“砰砰砰”三聲響,玄憎、玄嗔、玄明各中一拳,倒飛而去。好在這拳勁一分,力道也減去不少,三人傷不致命,躺在地上連連氣喘。

    玄渡痛心疾首,喝道:“師兄,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玄澄糊裏糊塗,仍是喊道:“我沒錯!”隨即他口中更是念念有詞,聽起來似乎是某種武功的修煉之法,但旁人均是聞所未聞。這下群僧都猜測,這或許就是“大勢至拳經”,玄空心感好奇也默默諦聽。

    玄澄口中不斷念著經文,聲音越來越高,如吟如唱,聲傳數裏。手上的功夫是越使越快,他雙拳亂舞,一道道內勁幾乎在周身之外形成一層屏障,逼得眾僧難以近身。起初是十餘人圍在他身外一圈。一盞茶的功夫,這包圍圈逐漸被打散,諸高僧各退數步,更有數位玄字僧人被打傷。本來這些玄字輩僧人各懷絕技,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但先前幾經大戰,內力已經消耗許多,現在再抵禦著如癡如狂的玄澄不免相形見絀。

    夜入醜時,這便是一天中最為昏暗的時刻。

    大殿之中,又聽見數聲僧人的叫喊,不斷又有人中拳倒地。這時大殿之中,便隻剩下靈子輩三僧與玄空勉強支持。玄澄氣勢不減,狂怒愈甚。

    玄空隻感覺玄澄的拳鋒越來越重,幾乎抵擋不住。他剛抵住迎麵擊來的一拳,又覺小腹前勁風瑟瑟,連出掌封擋。拍出一掌後,又覺右肩之處,對方勁力已至,隨即連連躲閃。這一來二去,全是守勢已經沒有還手餘力。正當他苦思破敵之策時,一不留意,胸前已經中了一拳。

    這拳勁夾帶純陽剛力與純陰柔力,玄空憑借極深厚的內力,硬挨這一擊,雖沒傷及髒腑,仍感覺十分疼痛。然他倒退數步還未站穩,又一道拳勁已經打在了小腹之上。這一下將他擊飛,後腦磕在了佛像石階之上,直撞的七葷八素,迷迷糊糊暈了過去。

    玄空一倒,靈悔禪師也有些招架不住,一瞬間中了三招,噴出一口血來,委頓在地。片刻之後,隻剩下靈門、靈癡二人拚命支撐。玄澄勢若瘋虎,靈門已經看不清他亂拳來路,隻得以般若掌護住周身上下。而靈癡招式不及靈門精妙,但他所習內功與玄空一脈相承,近百年內力深厚無比,這時隻憑這絕頂功力相抗。

    玄澄又是怒吼一聲,大喝道:“我沒錯!”隨之又是念出一大段經文。他雙拳猛擊,拳勁愈加愈盛,不斷向著二僧壓去。隻見大殿青石板上,已經被二僧踏出一道道腳印,隨著二僧不斷後退,腳印也向著殿門蔓延。終於,靈癡腳下一絆,跌在地上,頓時身中數拳。緊接著,靈門也獨力承受不住,拜下陣來。

    大殿之中除玄澄之外已無站立之人,可玄澄雙拳亂舞能不停歇。此時他神智已喪,早已分不清是人是物,對著四周的佛像瘋狂亂打。

    霎時間,石屑紛飛,佛頭、佛身、佛手四散。本該莊/嚴的佛殿之中,竟是一副如此荒唐的景象,鮮血、死屍、瘋僧,還有傾倒的大佛與妖人的譏笑。

    諸僧癱倒在地,見到眼前之景,無不老淚縱橫,口中不停念叨:“罪過!罪過!”

    靈門、靈癡、靈悔早已是精衰力竭,自知再無力阻止,隻得盤腿而坐,不約而同念起了一段經文,聽得:“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室羅筏城。…”這是《楞嚴經》,可消除業障、助長福源。玄字輩僧人心有所感,隨之吟誦。

    但聞大殿中傳出兩種經文的聲音,一者是僧人所念的梵音妙語,其音嫋嫋,如夢似幻;另一者乃玄澄的瘋言瘋語,其聲淒厲,如鬼哭狼嚎。兩者相互碰撞激蕩,交織成一片怪誕而神異的音律。

    卯時,第一縷陽光灑落而下,映射在玄空眼皮上。他頭枕在佛像腳下,感覺眼前是一片暖紅。此時,他已經在那音律海洋中浸潤了良久,似醒非醒,那兩種聲音仿佛在他腦海中打架。一會兒,聽到一段佛音:“佛告阿難。諸佛如來。語無虛妄。若複有人。身具四重十波羅夷。…”一會兒,聽到一段狂言:“我沒錯!無陰無陽,始於膻中,返於丹田。氣走玉堂,過華蓋,經天突,臥璿璣,跨紫宮,歸中庭,…。”

    突然間,玄空心頭一震,仿佛想起一件事情,玄澄那句“無陰無陽,始於膻中,返於丹田。”反複在他腦海中回蕩。似乎有哪裏不對!

    他努力回想著,八年前,魙鬼陳延平死的那一天,自己身在一處隱秘的洞穴之中。當時魒鬼跟蹤而來,製服了魙鬼。而自己擔心受怕,躲在石桌之下,偶然間看見桌沿刻著一排排字,大多模模糊糊看不清了,但有一句卻記在心裏,是“無陰無陽,始於丹田,返於膻中。”與之玄澄所念正好相反。

    這一瞬間,玄空頭腦一片清明,隱約察覺到玄澄練成這幅模樣的根源。他猛然坐起身子,喝道:“錯了!錯了!”這一聲斷喝將佛音與瘋語一齊打斷。

    玄澄麵目猙獰,扭過頭來仍咆哮道:“我沒錯!我沒錯!”

    玄空站立起來與之對視,言道:“無陰無陽,始於丹田,返於膻中。你錯了!”

    玄澄狂舞的雙手終於停了下來,他呆在原地,口中重複道:“始於丹田,返於膻中!是始於丹田,返於膻中?還是始於膻中,返於丹田?…”當年玄澄心煩意亂之下,正是將這句經文弄反,由此鑄成大錯。說來更巧,這句話又無意間被玄空記在心中,這才能在此鼻堊揮斤,道出其錯所在。

    同一時間,靈字輩三僧又誦讀起了《金剛經》。經文入耳,但見玄澄的臉上,由猙獰逐漸變成迷惘,再由迷惘變成悔恨,最後悔恨又變成淡然。靈癡聲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玄澄大哭三聲,大笑三聲,隨之閉目盤坐,再也一動不動了。

    這位驚天動地的絕世高手,竟爾經脈寸斷而亡。無人不感歎,無人不心驚。

    玄空也是唏噓不已,然轉念想到妖人未退,少林寺仍處在危機,又收斂心神。他起身跑到靈癡身邊,想查看其傷勢。哪料想,他這一扶靈癡手腕,才發現原來恩師已是油盡燈枯。靈癡那張滿是褶皺而慈眉善目的麵容,毫無情緒,雙手合十道:“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言罷雙目緊閉,臉上的肌肉也僵硬不動。任憑玄空如何喊師父,再也無人應答。玄空心神大慟,晃神間看向靈門、靈悔二人,卻發現二僧也已是氣絕。

    見三位師長圓寂,玄生、玄渡、玄止等僧人俱是悲痛不已。玄空亦是虎目含淚,回想自己初來這個陌生的世界,便是師父一路護持,這才有今日之成就。此次歸來,本以為可以與師父歡顏相聚。不想相處不足半日,自己尚未磕拜行禮,二人就已是天人永隔。又想師父臨終之前所說的話,不正是自己拜師被賜名之時,師父所提的偈語!這一刻,往事千般俱湧上心頭,不禁伏身在靈癡身前,連連磕頭。他雖拜入佛門,可是佛法稀鬆平常,更參悟不透生死,這時已是悲不自勝。卻不知危險就在身後。

    但見魍鬼森然一笑,揮掌擊向玄空。玄生躺在地上,驚叫道:“師弟小心?”可玄空兀自伏在地上,渾沒注意到。玄生眼睛幾乎眯成縫,不敢再看。卻發現,那掌力的風勢打到玄空身後三尺處,憑空消失,既不是反彈而回,也不似被化解,更不像被魍鬼收回。諸玄慶幸之餘,也很驚詫,從未見過有這樣的怪異功夫。有幾位僧人想到:“莫非魍鬼也已是強弩之末,剛剛那掌力未至,後勁就不足了?”又有僧人想到:“定是菩薩佑我少林,降下慈悲,保小師弟不被妖人所害。”

    魍鬼一掌打出竟然毫無作用,他自己也是甚是驚訝,當即喝道:“小子!你搞得什麽明堂?”隨之又是揮出一道剛猛掌力。眾僧倒在地上,見玄空沒有回身,便還盼著那般奇跡能再此重現。果不其然,這一招仍不見其效,那虛淩掌力揮出之後又失了蹤影,似乎是被某種無形暗勁悄然化解。

    魍鬼心中驚慌,不明其顧,看了看自己的雙掌,這便不敢再擊。魅鬼、魎鬼見此異狀,也沒瞧出其中緣故,二人都未著急發難。

    玄空抹了抹眼淚,稍稍平複心神,起身向著外麵喊道:“靈門、靈癡、靈悔,三位禪師圓寂了!三位禪師圓寂了!”

    殿外眾多僧人正與群妖對峙,一聽三位師祖竟然一齊圓寂,這下是又驚又怒。登時僧人們各持兵刃,自組陣法,衝上來與群妖戰到了一起。此間大戰一夜,原本這些小和尚對妖人的畏懼已經轉化為憤怒,這時再打起來是愈發的英勇。

    大殿之內,玄空轉過身來,想起妖人尚在殿中,心中一凜。他這時一運內力,突然有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仿佛真氣飛離體外,遊蕩於周身二三尺之間,如同一件衣服一般包裹在身上,暖洋洋,又分外神異。更怪的是,原來丹田中所積蓄那深厚無比的真氣,此時也能夠運用自如。似乎須臾之間,自己功力就已大進。玄空心中驚詫,暗想到:“或許是師父臨終之前傳給我什麽法訣或是內力。”

    他自不知,自己多年所習的神異內功,已然在這一刻大功告成了。這門武功傳自吐蕃國楍教(宗教避諱,改名虛構),若論運功精深程度,可數世間功法之最,便是因此也異常難練。隨著修煉之人越練越深,身上所聚真氣內力也越來越深厚,運起功法,真氣便附在周身表麵,如形成一層薄紗。但若想將這功夫練到最高境界,需看破舍得。當練功之人內力足夠深厚,這時再一運功,真氣就要自行飛離體外。世人不知這其中的訣竅,以為真氣離體便是白白失去,於是又自行將之束縛於體內。這樣一來,就算苦練一輩子,也不能將之練成。自古以來,真正成就這門奇功之人是寥寥可數,且都是在無意間練成此功。方才,玄空正悲痛恩師故去,心神恍惚,渾身真氣激蕩,卻已忘了凝聚內力,任由那真氣自發運行,由此稀裏糊塗地練成了這門神功。

    魍鬼深深盯著玄空,見他神色悲傷中還帶著一絲茫然,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什麽。又想起先前交手,此人絕對沒有那古怪的本事,剛剛或許是真是一些亂神怪力作祟。當下咬了咬牙,魍鬼喝道:“休得裝神弄鬼!”說話間,他向前一撲,雙掌齊推。這一招已非是運用虛淩掌力傷人,而是實實的掌擊,掌力未至,掌風已經激的塵土四起,足見威勢極強。

    玄空冷哼一聲,隻是雙手一合。諸僧見玄空仍不招架,不禁又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卻見下一瞬間,那奇跡再一次發生,魍鬼雙掌拍到玄空身前二尺,便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魍鬼隻感覺雙手觸碰到了一層柔軟而強韌的高牆,自己的掌力瞬間就被瓦解。這時後勁蕩然無存,魍鬼想要收掌,卻又發覺,那層似網似紗的無形勁網已經纏繞住自己的手臂。他臉色驟變,心中連連就苦,又想先前不該如此冒失的。

    玄空雙手一合,魍鬼宛若被鎖了起來,半分動彈不得,比之先前的異狀更詭異許多。但聽聞骨骼斷裂的“哢嚓”聲響。倏然間,那魍鬼兩條手臂被一股無形怪力擰成了麻花。隨即玄空雙手一分,猛擊一拳打在了魍鬼麵門之上。

    魍鬼口噴鮮血,跌出七八丈遠,四腳朝天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他頭上的鬼麵被打的粉碎,登時露出一張文質彬彬的臉,看模樣大約五十多歲。

    見狀,眾人麵麵相覷,都驚呆了,實在沒想到如魍鬼這般天下罕見的高手,竟然一招之間就慘敗,一時間腦海中隻能想出一個詞,“妖法”!

    玄生與玄空相熟,深知他本來並無這等本領,遂心想:“難道師父臨終之前給小師弟留下了什麽後手?”可是當時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師父便說一句偈語便圓寂了。想來想去也無結果,心中也不知該喜該憂,喜則是歡喜玄空輕易敗敵,憂則是擔憂玄空學會這等妖法,若是重蹈師兄玄澄的覆轍怎麽辦?

    吃驚之餘,這些人又看向魍鬼那張臉,暗想:“原來令人聞風喪膽的魍鬼竟長這一幅書生模樣!”

    魅鬼、魎鬼麵露驚色,相視一眼。魎鬼眼神發狠,說道:“三姐將來為我兄弟報仇!”說著撲向玄空。魍魎二鬼武功在伯仲之間,魍鬼既然不敵,魎鬼自然也一樣。可旁人不知,二人實際上是一對雙胞兄弟,向來形影不離,此時見魍鬼這般慘樣,魎鬼又怎肯獨活。

    玄空恨透這些妖魔鬼怪,見魎鬼又衝上前來,心中憤怒,當即右手還出一掌。兩人掌心相抵,魎鬼發現對手能敗魍鬼,並非隻是靠邪端怪法,其本身功力已經遠勝自己。瞬間,他感覺半邊身子發麻,想要換招,又是身不由己。這時也終於切身感受到了這妖法的邪異,自己手臂仿佛被一層柔韌之物包裹住了。

    魅鬼看出,魎鬼轉眼已到身死關頭,連點出三招天誅指,指力分分合合成七八道勁勢破空而來。隨之她身形一晃,已經來到魎鬼身後,扣住了魎鬼的肩膀奮力後扯。

    玄空左手單手合十,那股怪異的勁網在周身之外憑空而生,將這些指力暗勁盡數抵擋;緊接著右手隔空一握,雖未扯住魎鬼,仍將他一隻手捏成了畸形。

    魅鬼拖著慘叫連連的魎鬼,身形遠遁,一息之間兩人已經退出了殿外。

    但聽魅鬼邊退邊道:“天下間竟然還有人會‘黑袈裟神功’,真叫本座開了眼!”諸僧聞聽“黑袈裟神功”,這才恍然大悟,再一想這玄空武功的神妙之處,紛紛暗自點頭。這“黑袈裟神功”不是無名功法,相反享有極大盛名,是為吐蕃?教護教無上心法,論奇奧可居當世武功之首。這門武功練成之後,真氣將在周身之外形成一層屏障,如同一件僧袍一般。其名也是得於此,本名原為象雄文,其意是“黑色的袍子”翻譯成漢文,就成了“黑袈裟神功”。諸僧認不出來也並非是孤陋寡聞,隻因這門功法太過怪異,武林中人大都聽過,卻也沒有見過,便是今日一睹真容,一時間也沒有想到。

    又聽魅鬼在寺外朗聲續道:少林寺果然人才濟濟,死了玄澄,又蹦出來一個玄空,今日我們認栽了,來日‘二十四鬼’定當齊上少林再來討教!”說話間早已逃出山門,眾妖人隨之而退。

    玄空無心追敵,留在殿中為眾師兄運氣療傷。良久之後,這些老僧總算能起身自行運功了。隨即眾人開始打掃戰場。這一戰可謂是慘勝,少林付出不少代價,玄字輩老僧隻剩下十餘人,年輕僧人死傷近半,三位靈字輩太上長老一同圓寂,寺中第一高手玄澄也由此身隕。再看那大雄寶殿之中,已是滿目瘡痍,但見佛像倒塌、殿柱半傾,四處都有刀砍斧劈的痕跡,就連腳下青石板上也印滿了內功高手的腳印。此戰雖勝了,也沒有人能笑的出來。

    眾僧又想起魅鬼走前說的話,不禁更是擔憂,想寺中高手一半已死,剩下的人也都身受重傷,即便玄慈方丈歸來也不見得能擋住二十四鬼齊至。想到此處,人人哀痛更甚。

    玄空也心生憂愁,暗想自己若對付魅鬼一人是綽綽有餘,但若魑、魃、魅三人齊至,自己便絕非對手。這些人衝著自己懷中的舊布寶圖而來,絕不會放棄,這可怎生禦敵?

    他思來想去,終於下了一個決心,遂先在靈癡遺體前又拜祭一番,隨後運起內力,大聲喊道:“我是少林僧人玄空,私自修習外派武學,現已被少林寺逐出師門!”微微一頓又道:“武林至寶,丐幫密藏寶圖便在我玄空的身上!二十四鬼還有其他妖人,若想得到此物,便來找我吧!除非我玄空身死,否則絕不將此物交於旁人!”這番言語聲傳數裏,即便身在嵩山其他劍派道觀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眾僧心知玄空此為是為保全少林寺,心中是又無奈又悲傷,感少林之落寞,自身之無力,竟隻得以如此方式苟延殘喘。玄生憤恨道:“師弟,你這又是何苦!這些妖人欺人太甚,先前對丐幫出手,如今又向我少林發難,我們這便聯合武林正道,與他們拚啦!”隨即玄渡、玄垢、玄止、玄淨紛紛大聲附和。

    玄空道:“眾位師兄,我們少林此戰傷亡太重了,實應休養生息,不宜再動刀兵。師弟我在江湖之中自有去處,絕不會令妖魔得逞!”眾僧人剛剛揚起血性,轉而又被玄空這句話扯回現狀,又無奈了歎出一口氣來。

    玄空走到玄生麵前一拜,又道:“師兄,我還有一事想求。我爹娘尚在山下居住,望少林隱去二老身份,好生照看,莫讓二老遭了妖人的毒手!”玄生將他扶起,言道:“這是自然,師兄我以生命擔保,絕不讓兩位老人家受到牽連。”玄空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他正走到門前,突然感覺角落之中有些異動,喝道:“是誰?”一人影應聲滾出,眾僧人一見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相貌尋常,竟誰也認不出來。

    玄空心生詫異,此人是何時躲在這裏的?難道說他身有奇功,能在自己、魅鬼、玄澄三人眼皮底下溜進殿中。又見這老人始終低垂麵目,似乎不敢與自己相視,玄空又問道:“你是何人?”那老人顫顫巍巍地答道:“老朽原名鄭廣額。”

    眾人一怔,誰也不知這是何須人也。這時卻見老人從後麵掏出一個鬼麵。群僧看在眼裏,皆又驚又怒,這才明白原來眼前這個尋常老者竟然就是惡名昭彰的魈鬼。玄止憤然道:“你就是魈鬼?!”老者鄭廣額沉沉點頭,毫無隱瞞。

    玄止氣上心頭,伸手就要一掌打死此人,可見鄭廣額不躲不擋,隻得又收回了手。玄止畢竟是得到高僧,大戰已落便不願再輕易破殺戒。再者玄止亦是個武林成名高手,更不願趁人之危。他喝道:“魈鬼,你起來再與我鬥一鬥,老衲自認不是你對手,可也不想仗勢欺人!”不料鄭廣額仍不起身,坐在地上言道:“老朽作惡多端,五年前早該死了。”說話間他微微掃了掃玄空,仍不敢直視,續道:“這五年來老朽未敢再造殺孽。今日攻上少林,沒有一人死在老朽手上,若哪位僧人見我殺傷人命,可上前直言。”

    群僧相顧詫異,不知道這魈鬼說這番話為了何意,難道說是想求留下他一命?可是此人早年所犯罪孽實在太重,豈能這般輕饒?況且先前他自己又為何不走?

    鄭廣額接言道:“老朽此生擔驚受怕,已是別無他願,隻想過幾年平靜生活,在少林寺做些雜役也好,山下做做農活也好。倘若我罪孽太重,眾位大師想立時取我性命,那現在出手也行!”言罷,他猛擊一掌打在自己的胸前,臉色一下白了,一身修為就此而去。

    旁人也不願與這一個廢人為難,但如何安置這鄭廣額就成了難題。

    玄空見到魈鬼自廢武功毫無猶豫,心中又驚異又是疑惑不解。心想依此人前半生所做之惡,可謂百死莫贖。如此可恨之人怎地也能放下手中屠刀?難道說這樣的人也能立地成佛?但若是此人成佛了,那前些年被害死的人不就白白下了地獄。

    他自來不信佛門於因果輪回報應相生的說法,又想起師兄玄塵正被此人所害,玄塵有何罪當死?若說是前世的因果那就是虛妄之談,哄騙愚人罷了。想來想去覺得這魈鬼鄭廣額仍是該死。然而,眼下即使誅殺此人,也不過是因自己一時的怨恨。此人武功盡廢,死與不死,也是毫無意義。

    玄空直想的心煩意亂,再不願管此間之事,隨即奔出了少林寺中。正所謂一法通萬法通,玄空功力大漲之後,那淩虛禦風的輕功功夫也是水漲船高。旁的僧人都沒看清他的身形,想再說幾句話也沒找到機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