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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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伊稚斜悠悠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間大帳之中。轉頭一瞧,看見獵驕靡正坐在旁邊。

    獵驕靡見他醒來,心中也鬆了一口氣,此子畢竟是冒頓托付於己,若是有些閃失,怕也難以交代。

    伊稚斜仍然惱怒昨日之事,轉回頭來,隻呆呆地盯著頂棚。獵驕靡笑道:“不要記恨我,我所做所為不是害你。”伊稚斜恍若無聞,不願答話。

    獵驕靡溫言道:“我知道你不是不敢殺那女子,你是不願。”伊稚斜微微點頭,又聽獵驕靡道:“我放了那些女人,隻是下不為例。敵人不值得憐憫,你早晚要後悔的。”

    伊稚斜冷峻的神情,終於稍稍緩和。他歎了一聲,略帶稚氣地說道:“若是這天下沒有戰亂就好了,那樣也就沒有敵人。”獵驕靡輕蔑一笑,目光看向大帳之外,說道:“你這話太天真了,匈奴人、烏孫人、東胡人、月氏人、漢人,早已經用彼此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大地。戰爭永遠不可能停止,正如我憎恨月氏人,月氏人同樣也憎恨匈奴人,如此你殺我,我殺你,恨意隻會愈發放大,永不停息。”

    伊稚斜一臉認真地道:“若是天下都為我匈奴人的土地,就再無戰亂了。”

    獵驕靡暗暗好笑,心道:“那豈不是要把我烏孫也吞並了?真是異想天開。自古以來從沒哪個敢說能統一天下,漢人不能,你匈奴人也是不能!”他不願與個少年爭執,笑道:“你竟有這般誌向,倒令我有些佩服。不如你我打個賭,若有朝一日你能當上單於,能征服漢人,我烏孫也甘願成為匈奴的一個部族。”

    伊稚斜少年心性,以為這天下之事,隻要用心沒有做不成的。旁人做不成,對自己卻是大有信心。他深深點頭,說道:“一言為定!”獵驕靡輕輕一笑,轉身走出大帳。

    此時大帳中再無旁人,伊稚斜忍不住呻/吟起來,昨日的刀傷實在太重,稍稍動彈就覺劇痛不已。剛哼唧幾聲,又聽帳外傳來腳步聲響。稍時,進來一位烏孫老者,身後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孩童。伊稚斜隻得強忍疼痛,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老者緩緩走近,神態十分和藹,笑眯眯地道:“殿下,老頭我是來給你上藥的。”。

    烏孫人之中也不全是殘忍好殺者,比如麵前這位老人,便是宅心仁厚,一向以行醫治病為己責。他昨日看見伊稚斜的舉動,大為讚同,對伊稚斜本人也是頗有好感。

    伊稚斜道:“那就有勞老頭兒了!”語氣並不恭敬,也不帶有什麽敵意。老者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伊稚斜腿上的被子,而後慢慢揭開那一圈厚厚的繃帶。隻見其下有一道深入見骨的刀口,裏麵血肉模糊,使人不忍直視。

    “哎呀!”一聲驚呼,那小男孩捂著眼睛躲在了老頭的身後。伊稚斜正自緊咬後槽牙,強忍著劇痛,猛地聽見驚叫聲,這才注意那個小男孩,問道:“我受了傷還沒有叫,你喊什麽?”老頭怕孫子羞於答話,笑道:“嗬嗬!這是老頭兒我的孫子,他可沒有殿下您的勇氣。”

    小男孩露出半張臉來,怯生生地說道:“你可真厲害!”

    伊稚斜自小一直生活在匈奴王庭,常常聽見討好軍臣,說他如何厲害,如何了不起,也不少有人誇讚自己,可那些話一聽就是奉承之言,並非出於本心。此時聽見小男孩的話語,語氣十分真誠,心中一喜,問道:“你叫什麽?”

    小男孩答道:“我叫哈圖!” 伊稚斜微微點頭,仔細打量著哈圖,見其微微有些發胖,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透著一股單純,憨態可掬,十分討喜。伊稚斜身旁幾乎沒有玩伴,常常孤單單一個人,偶爾與軍臣玩耍,還常常受到欺辱。今天遇見哈圖,對他頗有好感。

    哈圖也問道:“那你叫什麽名字?”老者連忙嗬斥道:“你這臭小子太沒有禮貌了,怎麽能問殿下的名字?”

    伊稚斜微微擺手,道:“無妨!我叫伊稚斜!”哈圖被老者訓斥,立刻就退到了後麵,說道:“爺爺,我不敢了!”

    老者邊纏繃帶,邊囑咐道:“爺爺告訴你,要稱呼為伊稚斜殿下!”哈圖點了點頭,身子向後縮,臉上露出一副不情願的神情。

    三人說話之間,老者已經為伊稚斜又抹上一層藥膏,重新包紮了傷口。老者躬身說道:“殿下,已經換好藥了,不敢打擾您休養,老頭兒這就退出去。”稍稍一頓,道:“殿下若是有事找我,便可通知召喚外麵的守衛,我名字叫做莫拉力。”老者說完,便要帶著哈圖走出大帳,哈圖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同齡人,倒有些戀戀不舍,還想與伊稚斜再相處一陣。

    伊稚斜也覺無聊,言道:“能否讓哈圖留下陪我說說話?”莫拉力心想:“此人不是濫殺無辜之人,留哈圖在此,倒也無妨。”再者他也無法拒絕,隻得叮囑道:“哈圖,你可要好好侍候殿下。”哈圖點了點圓圓的腦袋。

    拉莫力剛走出大帳,哈圖如釋重負,放鬆地坐在了伊稚斜旁邊。他祖孫二人全是烏孫人,當年烏孫敗於月氏,剩下的烏孫殘餘依附於匈奴才保全下來,因此烏孫人在匈奴的地位並不高,與奴隸相差無幾。哈圖身份低微,幾乎從沒出入過匈奴王族的帷帳,今日偶然看見這麽多精美而稀奇古怪的東西,登感眼花繚亂。他東瞧瞧,西看看,對各種事物都頗感好奇。

    哈圖一轉頭,忽看見床榻上平放著的長生天之刃,刀身鋥亮,便要伸手去摸。伊稚斜一把將他手按住,言道:“這把刀你可碰不得!”哈圖一噘嘴,哼唧道:“這刀有什麽了不起?”

    伊稚斜不是小氣之人,對於尋常之物,絕不會吝嗇。可這長生天之刃非同小可,一來此為匈奴大單於的佩刀,就連自己也是無權借予旁人;二來此刀確有怪異之處,他初時尚未知覺,擺弄多日,漸漸發現此刀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這種感覺就在昨日愈發的強烈。伊稚斜眉毛一挑,正色道:“這把刀十分凶險,碰過的人必要見血!”

    哈圖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紀,聞言瞪大眼睛說道:“真有這樣的事?”伊稚斜道:“那是當然!你以為我這腿上的傷是怎麽弄的?”

    烏孫人同匈奴一般,崇信薩滿教,對那些玄異之事不敢不信。哈圖信以為真,回想起伊稚斜的刀口,頓感頭皮發麻,連說道:“那我不動了!殿下快快收好!”

    伊稚斜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這小胖子竟如此好騙,當真是世間少有。”不知不覺對哈圖的好感又增加不少。他沉吟一陣,開口道:“你別難過,等來日我給你尋來一把趁手的寶刀。”

    聞聽此言,哈圖烏溜溜的大眼仿佛射出光芒來,興奮地道:“是真的?殿下可別騙我!”伊稚斜道:“我怎麽會騙你?我們匈奴人從不食言。”哈圖深深點頭。

    伊稚斜又道:“嗯,還有一事,此間就你我二人,也不用總是殿下、殿下的叫著,我聽著心煩。”哈圖略微犯難,眉頭一皺,擺出個八字形,言道:“那我叫你什麽?爺爺不讓我直呼你的名字。”

    伊稚斜眼睛一轉,說道:“我比你大上幾歲,你就叫我大哥,或者哥哥,怎樣都行,就是別叫殿下。”

    換做別的小孩,定會猶豫一會兒。機靈的會想:“我怎能和匈奴王子稱兄道弟?若是被旁人知覺,定會受罰的。”偏偏這哈圖少不更事,毫無心機,一口答應道:“好!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你大哥好了。”

    伊稚斜也隻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聽見有人認自己為大哥,高興的合不攏嘴。得意忘形之際,誇下海口:“好!等來日我當了大匈奴撐犁孤塗單於,就封你為萬騎長!”

    在匈奴人當中,萬騎長是極大的官。史記雲:“置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

    其中,萬騎是匈奴最大的軍製,隻有二十四長以上方能率領萬騎。有人以為二十四長不包括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而是在四角王之下各設置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共二十四位,合稱二十四長。因此,萬騎長至少也是左右大當戶。

    伊稚斜仍感不夠大,又道:“不行!要封你為王,寡人封你為右賢王!”說話間,故意放粗了聲音,模仿起冒頓的口吻。哈圖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伊稚斜稍稍一動,腿上傳來一陣劇痛。他臉色微變,咧了咧嘴。

    哈圖問道:“大哥,是不是很疼啊?”伊稚斜逞強言道:“這點傷勢算個什麽,我們匈奴男兒從不叫上一聲痛。你記住了,以後若是受了傷,也不能叫疼。”

    哈圖大為欽佩,點頭道:“大哥,我聽爺爺說你這傷勢是自己弄的,這是為什麽啊?”

    伊稚斜微微一怔,心道:“昨日被獵驕靡逼的太急,腦袋一熱,就狠狠捅了自己一刀,此時想起還有些後悔。當時若隻是做做樣子,也不至於傷的沒法走步。”他不願如實說出,微微沉吟,故作老成道:“在這大草原上,做許多事都需要付出鮮血。”話說一半,伊稚斜話鋒一轉,反問道:“你說我們要在大草原上征戰四方,究竟是為了什麽?”

    哈圖晃了晃腦袋,答不上來。在他的看來,匈奴人四處侵略,濫施殺戮,本來就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更談不上有何意義。

    伊稚斜慨然道:“當然是為了消除仇恨與殺戮!”

    哈圖頗為驚異,兩隻眼睛瞪的圓圓的,顯然並不信服。他雖對伊稚斜十分尊敬,仍忍不住反駁道:“我覺得大哥這話說的不對!整日你打我,我打你,大家隻會更加仇恨對方,又怎麽能消除呢?”

    伊稚斜道:“這你就不懂了!莫說是你,就連那些匈奴將士,匈奴王,甚至是現在的大單於,也都不明白這個道理。這些人目光短淺,爭的不過是馬、牛、羊、草地。殊不知最重要的是人,而非牲畜與地盤。隻要征服了人,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牲畜,和廣袤的大草原。

    倘若我為大單於,所攻占一地,要將所有奴隸分而治之,納入匈奴各部,賜予這些人匈奴名字與草地,讓他們學習我大匈奴的語言與習俗。如此一來,蒼穹之下皆匈奴,再無相互攻伐。”

    伊稚斜年紀雖輕,對匈奴的擴張也有不少想法,能將四處侵略說的如此清新脫俗,也隻此一家。

    這些話憋在他心中好久了,雖略顯天真,但其中的雄心壯誌可見一斑。他曾想向父親、祖父吐露,可一來沒有機會,二來自己又有些膽怯。直到今日,當著哈圖的麵,方才一吐為快。

    伊雉斜侃侃而談,直把哈圖說的暈暈乎乎。哈圖將信將疑,感覺好像有些道理,又似乎哪裏不對,總之說不上來。

    隻聽伊雉斜又道:“想來你應該聽說了昨日之事?”哈圖點點頭,他大概知道些昨天的場景,卻不明白伊雉斜為何寧願自刺,也不殺奴隸。

    伊稚斜接說道:“眼下我們雖擊敗了月氏,可月氏並沒有亡國滅種。這些人一旦有時機,必定反撲回來。如此又陷入了你打我、我報複你的輪回,沒有任何意義。

    以我之見,欲征服月氏,不應屠殺,而應通化,實該善待俘虜,將之融入我族。這樣一來不僅能壯大我匈奴,又能給敵人留下些希望。讓他們看見,即便戰敗,也能保全一命,不至於逼著他們負隅頑抗。”

    伊稚斜微微一頓,終於說回到正題,他長歎一聲,道:“昨日我一到此,見那些匈奴人仍在虐殺俘虜,大失所望。獵驕靡昆莫所為,更與我心中願景背道而馳,正是因此,我寧願自傷,也不願聽從他的吩咐。”這幾句話說的大義凜然,倒讓哈圖暗生敬意。兩個少年又聊了很晚,才各自休息。

    第二日,伊稚斜吃過早飯,獨自躺在床上發呆。他性子愛動,讓他一日不下床,就如坐在針氈上那樣難受。百無聊賴之際,隻得數羊消磨時間。一會兒,眼皮漸漸發沉,就迷糊睡了過去。如此醒了睡、睡了醒,終於熬到了中午。

    不知何時起,帳外變得十分嘈雜,常常有一連串的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就好像是有人在調兵遣將。伊稚斜心中一緊,暗想:“難道是月氏人已經殺回來了?此處匈奴與烏孫加起來也不過數千人,一旦抵禦不住,我得想辦法離開此地,絕不仍被人俘虜。”他想起那燒焦的頭顱,心中感到一陣懼意。

    伊稚斜緊握刀子,坐起身來,正要呼喚帳外的護衛,就見簾子被撩開,隨即拉莫力帶著哈圖走入帳內。伊稚斜暗籲了口氣,說道:“是老伯啊!”

    拉莫力笑眯眯說道:“殿下莫嫌吵擾,老頭是來給你換藥的。”身後哈圖也裝模做樣地說句:“見過殿下!”

    伊稚斜慵懶地答應一聲,又躺回床上,心想:“瞧他二人神色寧定,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發生。隻是這爺孫都是垂頭喪氣的,也不知有何心事?”

    拉莫力走上前來,扯下伊稚斜腿上的繃帶,又重新塗抹藥膏。伊稚斜問道:“今日帳外始終吵吵嚷嚷的,是有什麽事嗎?”

    拉莫力道:“原來殿下還不知情,今日大昆莫帶著將士們入昭武城了,想是考慮殿下傷勢未愈,才沒驚動你。”

    伊稚斜暗暗點頭,心想:“獵驕靡帶人入城竟不告訴我,也不知他打了什麽主意?還是說,他隻以為我年紀小,告訴與否都無關緊要。”

    卻聽拉莫力長歎一聲,臉上大有悲憫之神色。伊稚斜問道:“老伯有何煩惱?”拉莫力又歎息一聲,苦笑道:“今日大昆莫入城,殺得人著實太多了。不說血流成河,也相差無幾。嘿啊!老頭我明知那些都是月氏人,可仍忍不住可憐他們。也許是這些年行醫的習慣,隻想看別人好好活著,不想看別人死。”

    這話說完,身後哈圖突然哭了起來,哽咽道:“月氏人一定恨死我們了,將來他們一定用更凶狠的法子報複匈奴和烏孫!”哈圖心思單純善良,今日隨爺爺入城行醫,親眼瞧見不少人間慘劇,也受了不少驚嚇。

    拉莫力一驚,連忙捂住哈圖的嘴,斥責道:“不許當著殿下的麵胡說八道!”

    伊稚斜頗為驚異,問道:“月氏人不是早就西逃了,昭武城中還有人?” 拉莫力道:“走的隻是月氏年輕力壯的人,剩下老弱婦孺還沒來得及逃走,已被匈奴鐵騎圍在了城內。”

    伊稚斜默然點頭。拉莫力唏噓慨歎以後,又繼續查看伊雉斜的傷勢。他看了一會兒,言道:“殿下的傷勢好了不少。嗯,再過幾日就能正常走步了”

    伊雉斜道謝道:“有勞老伯了。”拉莫力欲言又止,心神似乎還沉浸在上午那場屠殺中,微微一頓,才躬身道:“老頭先告退了。”轉身走出。

    帳外烈日當空,陽光透過簾子,照的帳內暖洋洋的,十分舒適。

    哈圖回想起那淒慘的畫麵,仍在床邊抽泣不止。伊雉斜安慰道:“你別難過了,人各有命,除非是天神,否則誰也救不了那些人。”

    哈圖抹了抹眼睛,說道:“今天街上一個小孩,跟我差不多大,活活被人挑出了心肝。我想叫喊,可是爺爺捂住了我的嘴,如何也不肯讓我說話。我真沒用,若是你在,一定能救那小孩。”

    伊雉斜默然不語,心想自己是匈奴人,最多不動手殺人,又哪有理由不讓烏孫人向仇敵複仇。

    哈圖的眼神變得無比鄭重,言道:“大哥,你將來一定要做大單於,征服整個北方。”

    伊稚斜避過哈圖的目光,心說:“我這話隻是隨便說說,哄你高興的,你怎麽還當真了?”他又怕哈圖年小,口無遮攔,在外麵胡說八道容易招致禍端,便道:“這些話你隻對著我說起也就罷了,到外麵千萬別再言語,否則傳到我兄長軍臣的耳中,小心小命不保。”

    哈圖詫異地看著伊稚斜,眼神中帶了幾分失望。他想不明白,似乎一日之間自己敬仰的大哥已變了個人,不複昨日的雄心壯誌,反而有些畏縮。他二人話不投機,沒聊幾句,就不歡而散。

    此後數日,哈圖就沒再來過。一晃半月過去,伊稚斜的腿傷好了不少,已經可以起身走步。這天來了一個陌生老頭為他換藥,伊稚斜想問問哈圖祖孫,可心中的高傲,又讓他始終放不下麵子。等到醫者一走,伊稚斜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心中越想越氣,自言自語道:“你小子脾氣也太大了點,兩句話不順意,你就這生這麽大的氣。這麽多天,也不來看我一眼。等我好了,一定打你一頓。”

    正在此時,忽聽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伊稚斜心中一喜,隻道是哈圖來找自己聊天了,一瘸一拐走到簾前。

    哪知那人走到帳外,忽然停住腳步。跟著就聽有人稟道:“須卜爾圖求見殿下。”伊稚斜一聽原是匈奴千騎長須卜爾圖,意興索然,有氣無力地說了聲:“進來。”

    須卜爾圖揭簾而進,就見伊稚斜也站簾前,還以為是故意相迎自己,大為感激,說道:“殿下,您身上有傷,怎麽還下床?太讓卑職受寵若驚了。”

    伊稚斜生來就是上位者,身份尊貴,從來不用揣測旁人的心意,根本就沒有在意。他緩緩走回床榻,低聲問道:“千騎長有什麽事嗎?”

    須卜爾圖道:“殿下還不知道吧,獵驕糜大昆莫近日已經完全了占領了昭武城,通知卑職盡快護送殿下進城修養。”

    伊稚斜心道:“想不到獵驕靡僅用半月就將昭武城掌控起來,這家夥果然迫不及待要當國王了。”他在這營帳之中早就待膩了,恨不得立時就離開這裏,便問道:“何時進城?”須卜爾圖低頭答道:“殿下以為明日如何?”伊稚斜道:“越快越好,今日就不行?” 須卜爾圖道:“隨時都行,卑職這就安排。” 須卜爾圖轉身出帳,隻剩下伊稚斜在裏麵繼續踱步。

    下午之時,須卜爾圖率領一百騎兵,迎到帳外。待伊稚斜走出,千騎長將他扶上馬來。隻見這匹馬通體如墨,就好像一條黑色錦緞,長鬃飄逸,馬腿修長,唯獨四隻蹄子是白色的。就如同傳說中那西楚霸王的踏雲烏騅一般。

    匈奴人以騎兵征戰四方,對馬尤為看重。伊稚斜生在匈奴王庭,見識著實不凡,什麽西極寶馬、漢血寶馬、大宛馬,他是見過不少,可從沒見過如此神俊的坐騎。不由得暗暗咂舌,向須卜爾圖問道:“你這匹黑馬可有些不得了,是從何處得來?”千騎長嘿嘿一笑,說道:“殿下此言差異,應該是說您自己這匹黑馬有何來曆?”伊稚斜眉毛一挑,登時明白了千騎長的用意,原來對方是打算將這馬送給自己。

    他自不知,須卜爾圖為求高升也是煞費苦心,在這西北之地,掘地三尺,總算找來一對曠世寶馬,一匹黑身白蹄,喚做“踏雪黑彪”,現在送給了伊稚斜;一匹白身黑蹄,喚做“禦風白尊”,早已送到了獵驕靡的府上。

    伊雉斜騎在馬身上,反複摩挲著黑馬的鬃毛,簡直愛不忍舍。可又想,無功不受祿,自己如何能平白無故接受千騎長的大禮?便猶豫說道:“如此珍貴的寶馬,我是受之有愧!千騎長大人還是收回這話吧。”

    須卜爾圖胸中早有說辭,微微一笑,言道:“殿下多慮了,自來寶馬贈英雄,殿下年紀雖小,可將來必定位列四王之一,乃是我大匈奴肱骨之臣,中流砥柱,自當配以寶馬。” 須卜爾圖所言不假,若伊雉斜之父稽粥成了單於,伊雉斜當不了左賢王,也能做個右賢王、左穀蠡王之流。

    須卜爾圖又道:“再者這匹踏雪黑彪如此神駿,可謂天下少有。而卑職隻是一個小小的千騎長,又怎麽敢騎此馬招搖過市?所以此馬留在卑職手中,也隻能養在馬圈內,辱沒了踏雪黑彪的威名。”

    伊雉斜心想:“此言也不錯,與大單於的汗血寶馬相比,這匹踏雪黑彪也是不逞多讓,一個小小的千騎長,騎如此寶馬必定惹人眼紅。”

    伊雉斜並不是真想推辭,隻是一時沒有接受的理由,方才聽千騎長所言句句在理,心中一喜,說道:“既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須卜爾圖道:“這本就是殿下的馬,卑職隻不過替您養了一會兒。”伊雉斜哈哈一笑,道:“大人這般能幹,看來做個萬騎長也不在話下。”

    須卜爾圖費盡心機,所為就是這一句話,聞言大喜道:“那可就謝謝大王了。”對伊雉斜的稱謂已經由殿下變成了大王。

    過了不久,一行人已經來到了昭武城前,此處原是月氏王都,城池氣勢恢宏,雄偉壯觀,殘陽餘暉落在城牆上,又映出一種西北的蒼涼之感。

    伊稚斜與須卜爾圖並駕齊驅,行入城中。隻見城內馬咽車闐,一片熱鬧非凡。這些烏孫人重獲祖地,都急著重整家園,置業安家,幾日時間就重現了昭武城過去的繁華昌盛。

    伊稚斜暗暗稱讚:“獵驕靡果然厲害,短短幾日,把這裏治理的井然有序,不愧是大單於的義子。”

    城中的烏孫人都認得伊稚斜是匈奴人的王子,見他騎馬走來,紛紛退到兩旁,讓出一條寬闊道路。在眾人的瞻仰下,伊稚斜一馬當先,心中更是洋洋自喜,而須卜爾圖則識趣的跟在他的後麵,絕不搶半點風頭。

    正當他們走到拐角之時,對麵亦走了一眾人馬。約莫十餘人上下,各個身強體壯,眼中另有一股凶光。

    伊稚斜眼神一凝,見對麵人馬絲毫沒有讓道的意思,又見最前麵那人狠狠盯著自己,倒好像不懷好意。他心思轉的飛快,暗道:“不好!這些人一定是要殺我。”當即一勒馬韁,踏雪黑彪就好像通人性一般,迅速向後一退。

    須卜爾圖尚不知危險就在眼前,走到伊稚斜跟前,問道:“殿下,怎麽了?”伊稚斜來不及回話,伸手指向前方。

    人群中,不知誰大喝一聲,登時整個街道都亂成一團。除了對麵那夥凶人,行人中也有不少人抽出刀子,向匈奴一眾包圍起來。

    須卜爾圖回頭一瞧,就見刀光一晃,下一刻,他所見竟是自己的身子從馬上折了過去,鮮紅的脖頸噴出一腔熱血。當真是世事難料,這千騎長須卜爾圖方才還興高采烈,自以為攀附上伊稚斜,今後就要飛黃騰達。不想沒過半個時辰,他就已身首異處。

    那刺客一招得逞,第二刀立馬對準伊稚斜的頭顱,揮將而來。伊稚斜來不及擦拭臉上鮮血,一味向後躲閃。他嚇的驚慌失措,早將前幾日冥思苦想的刀法忘在腦後,隻記得死死勒住馬韁。幸虧踏雪黑彪神駿異常,危難之際,揚蹄而起,直把那刺客蹬出四五丈之遠。

    然而這夥人早將伊稚斜當成最大目標,一人失手,第二個、第三個立時補上前來。刹那之間,伊稚斜眼前一花,恍惚看見有三四把利刃攜勁風斬來。他隻道自己也要一命嗚呼,卻在此時,身後好幾位匈奴騎兵擋在他的身前,出刀格擋。

    其中一人是百騎長,眼瞧伊稚斜毫無招架之力,被逼的險象環生,心中說不出的焦急,連聲叫喚道:“殿下,快使兵刃!快使兵刃啊!”

    這一語總算點醒伊稚斜,他這才想起腰間的寶刀,一把握在手中。隻聽百騎長喊道:“右麵!”伊稚斜側目一瞥,見有個大漢氣勢洶洶持刀砍來。他心下驚慌,根本看不清刀勢來路,隻得狂舞寶刀,護住前身。

    隨即就聽“錚”的一聲,兩把兵刃撞在一起,伊稚斜虎口一麻,手中兵刃險些脫手飛出。而對麵那刺客本人無恙,一把鋼刀卻被長生天之刃砍成兩截。刺客一怔之下,被胡亂砍中脖頸,就此斃命。

    伊稚斜片刻間殺一敵人,精神大振,也不似剛剛那般害怕了。四下環顧,又見後身有人攻來。那人口中嘰裏咕嚕喊個不停,好像是在叱罵。

    伊稚斜心中清楚,自己身矮臂短,刀法不熟,與人拆招用不了多久必被斬於馬下。須得依靠寶刀之利、寶馬之俊,方能活命。眼見那人猛勁砍來,他也使足了力道,對砍而去。緊接著又是一道鏗鏘之聲。隻見那人手臂齊肩而斷,躺在血泊中不住哀嚎。兩人交兵的力道實在太大,幾乎要將伊稚斜掀飛起來。他抱緊馬頭,這才沒有跌落。踏雪黑彪心有靈犀,腦袋向上抬起,又將伊稚斜顛回身上。

    此時百騎長斬殺兩個刺客,護在了伊稚斜身前。其餘匈奴騎兵亦奮勇反擊,他們本是千騎長手下的精兵,各個勇猛過人、剽悍異常。而那些刺客隻是占了突襲之利,沒過多久就被匈奴騎兵控製了局勢。

    刺客們死的死、跑的跑,隻剩下一個領頭的,被百騎長按在地上。伊稚斜驚魂稍定,長長呼出一口氣來。百騎長道:“殿下,此人是個月氏人!”伊稚斜驅馬走近,細看之下,見其卷發碧眼、膚色極淺,顯是一幅異族人的長相。

    伊稚斜想起剛才的經曆,仍是後怕不已,若非有寶馬、寶刀,今日這條命就算沒了。他心頭惱怒,提刀指向那人,喝道:“你什麽人?是誰指使你殺我?”百騎長薅起那人脖領,扇了兩個嘴巴,跟著喝道:“快說!月氏狗!”

    那人吐出一口血來,怒視二人,口中嘰裏咕嚕說個不停。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知此人說的什麽。百騎長看向須卜爾圖的屍身,怒上心頭,狠狠踢了那刺客一腳。那人痛叫一聲,抹了把嘴上的血跡,反而叫喊的更加大聲。

    這時,圍觀的眾人中走出一個烏孫男子,一身商賈打扮,笑臉說道:“長官,我給您二位充當翻譯吧。”

    百騎長客氣說道:“有勞老兄!”放在以前,匈奴人隻把烏孫人當做奴隸看待,與之對話必定頤指氣使。而現在身處昭武城中,寄人籬下,連百騎長這等身經百戰的凶人,也強擺出一幅笑臉。

    有了此人通譯,伊稚斜與百騎長才知道,這些刺客隻是烏孫戰敗的逃兵,因家破人亡懷恨在心,就混入城中打算報複一番。正好瞧見伊稚斜的人馬,便施手刺殺。而這領頭的刺客所罵汙言穢語,皆被那烏孫人自行隱去。

    百騎長道:“殿下,此人殺了千騎長大人,應當處以極刑,卑職以為當街處死,以震懾那些心懷叵測之人。”

    匈奴人自幼茹毛飲血,十分野蠻,對生命少有敬畏。伊稚斜心氣極高,不願對老弱婦孺痛下殺手,對身前這個刺客半點仁慈也無。他點頭之間,百騎長手起刀落,將此人人頭斬下。匈奴眾人繼續前行,沒過多久,又與前來相迎的三百烏孫騎兵匯合,並進入烏孫王城。晚間獵驕靡大擺宴席,親自置酒為伊稚斜壓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