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情與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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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色未明,眾人就已出發。西域與中原略有不同,往往戊時不見天黑,辰時不見天亮。等到行了兩個時辰,太陽才漸漸升起。向東而望,但見茫茫天際籠罩著淡銀色的薄紗,薄紗深處,又泛出一抹淡金色的雲霞。朝霞映射下,使得戈壁灘上的砂石熠熠生輝。
又行半日,眼前的景色漸漸褪去了蒼涼,變得清奇俊秀。有一條悠然的大河蜿蜒流淌而來,水麵波光粼粼、微瀾不驚,清風撫麵,靜謐怡人。
河岸邊,上千帳篷蟻聚蜂攢,正是月氏的王庭。眾人一片歡喜,不少人情不自禁高聲呼喊:“回家啦!我回來啦!阿爹,阿娘,我回來啦!”。這些人原本抱著必死的決心,暗潛到昭武城附近,打算伺機刺殺獵驕靡,已報國恨。本以為再也不能與族人團聚,不想如今事情敗露,卻是因禍得福,回到了王庭。
普什圖身側有一位大漢,麵色略顯憂愁,問道:“翖侯,你說大王見我們無功而返,會不會降下責罰?出發前,我等可是信誓旦旦說要砍下獵驕靡的人頭。”
普什圖微微搖頭,說道:“無妨,此行雖沒斬下獵驕靡的腦袋,卻抓了個匈奴王子做質。大王聽聞說不定還會獎賞我們。”
伊稚斜聽得清清楚楚,罵道:“呸!獵驕靡明明就在身後,你們這些膽小鬼不敢與他一戰,隻敢向我為難,真不成器!真是廢物!”
普什圖重重扇了他一個耳光,說道:“小子!我奉勸你話少說一些,否則到了王庭有吃不盡的苦頭。”
伊稚斜也沒做無謂的爭辯,轉過頭吐了一口濃血。
這些月氏人見王庭近在眼前,心中萬分急切,都紛紛催馬越奔越快。一盞茶的時間,眾人已經走進群帳之間。
普什圖提起伊稚斜,直奔王帳。帳外兩個護衛一瞧,來者竟是普什圖,微微吃驚,隨即單膝跪下,說道:“見過翖侯大人!”普什圖道:“請稟明大王,說我請求麵見於他。”
侍衛道:“是!”轉身入帳,一會兒又走了出來,說道:“大王有請!”普什圖邁著闊步,走入其中。
隻見帳內有三個人落座,其中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金冠,身著彩色絲袍,神色威嚴,端坐正中寶座之上,想來就是月氏王。他左首有一位妙齡女郎,正是豆蔻年華。這女子身著孔雀紗衣,麵戴薄紗,身形婀娜,令人忍不住側目。再瞧其容貌,膚白如玉,眉似新月,丹唇皓齒,一狹長鳳目似闔非闔,正自嫣然巧笑。右首下有一位枯瘦的老者,披一件紫袍,手中握了一把木杖。
不待月氏王問話,那少女先說道:“翖侯!你…你真的回來了?”聲音又是驚訝又是欣喜。
普什圖丟下伊稚斜,恭敬欠身道:“普什圖見過大王,見過那寧公主!”月氏王道:“請起,吾聞翖侯欲報殺子奪妻之仇,難道已經得手了?那獵驕靡的人頭現在何處?吾要將之做成酒杯,以回敬匈奴人。”
普什圖道:“回稟大王,臣此行沒有殺得獵驕靡!我們尚未動手就被他找到了蹤跡。”月氏王眉頭微蹙,略有不悅之色,說了句:“哦?”顧於雙方顏麵,後麵的話沒有說出。
普什圖續道:“不過臣抓住了一個匈奴人的王子,名叫伊稚斜,乃是左賢王稽粥的次子,單於冒頓的孫子。”
此言一出,那月氏王神情緩和了不少,盯著伊稚斜道:“你說的就是他?” 普什圖道:“不錯,正是此人!”
月氏王微微凝思,又道:“如何確認這小子是匈奴王子?若是他為求保命,故意說自己是什麽匈奴左賢王的兒子,又當如何辨別?”
普什圖道:“大王,這不會有錯的!我長兄博爾圖正因刺殺此人而死,其子塔布看得一清二楚。再者此人配刀乃是匈奴傳國至寶長生天之刃,若非他有單於血脈,又怎能坐擁此等寶物?”
那月氏王眼珠轉了轉,不經意間已經流露出貪婪之色。在草原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傳說,長生天之刃乃是天神的武器,能駕馭這把刀的人,就能獲得天神的神力。月氏王心想:“這把刀原本應該在冒頓的手中,誰也想不到陰差陽錯卻落在了我的手上,莫非長生天大神有意垂青於我月氏,欲助我等擊敗匈奴?”他越想越興奮,吩咐左右道:“快將那刀取來,吾倒要看看有什麽新奇之處?”
兩名侍衛應聲走出帳外,沒一會兒功夫,捧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刃獻到了月氏王身前。
“啊!”紫衣老者神色大變,一聲驚呼之後,猛地站起身來,圍著長生天之刃轉了三圈,那神態格外凝重,如臨大敵一般。
這老者身份非同小可,乃是薩滿教的大祭司,就連月氏王也對他禮敬有加。因此見他如此反應,旁人也不敢出言幹涉。
月氏王問道:“這刀子有什麽奇特之處嗎?”大祭司歎出一口長氣,緩緩言道:“這刀子太過凶險,大王絕不能觸碰,否則要遭來滅頂之災!”
月氏王心中不服,暗想:“你豈不是說本王駕馭不了這把刀子?”當即說道:“大祭司此言差矣!你瞧這兩個侍衛捧著寶刀不也好好的嗎?哪有半點災禍。”
大祭司抗辯道:“大王,這兩個侍衛已被凶光襲身,說不定哪日就要大禍臨頭了!”此言出口,餘人皆不信服。
普什圖心道:“這老頭又在危言聳聽,這一路上我不知摸過此刀多少次,現在不也並無異樣?”兩個侍衛則想:“平白無故詛咒我兄弟作甚?這老頭當真沒事閑的。”
月氏王仍是不信,一把將長生天之刃抓在手中,來回把玩。大祭司見勸他不得,也隻能退在一旁,冷眼旁觀。
隻見月氏王端詳一陣,發覺此刀並無特意之處,隻不過異常鋒利而已,更沒有感受到什麽神的力量。他研究好一會兒功夫,仍是毫無頭緒,不禁意興索然,隨手把長生天之刃丟在了一旁。
月氏王又問道:“翖侯,依你之見,這個伊稚斜如何處置?此人可與獵驕靡不同,獵驕靡隻不過是冒頓的狗,殺了獵驕靡未必能激怒匈奴。而此人流淌著匈奴王室血脈,若是殺了,恐怕要招來匈奴更大的敵意。我月氏剛剛在伊犁河畔立足,此時再得罪匈奴人,可不是明智之舉。”
普什圖嘿嘿一笑,道:“大王,您怎麽忘了,冒頓年少之時就是我月氏的質子。如今冒頓當了單於,就由他孫子充當質子,豈不是孫從祖業,合適的很!”
月氏王一聽,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翖侯此言深得吾心。既如此,此事便由翖侯全權安排。”
普什圖又即躬身說道:“大王,眼下我們需要通知匈奴,說伊稚斜已經在我月氏國安穩住下,好讓他們投鼠忌器。”月氏王點頭首肯,隨即召來文臣、使臣,擬好了文書,派遣向匈奴單於庭。
普什圖見事情順利,麵露喜色,說道:“剩下之事需見到匈奴人的反應後,方能定奪,還請大王先將這小子羈押起來。”
那寧公主忽道:“父王,要不就將這小畜生交給我,放在我的獸牢裏麵吧!”說著一雙美眸看向伊稚斜。
伊稚斜心中清楚,這幾人一番對話與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奈何這些人嘰裏呱啦說個不停,自己又全然聽不明白,不禁又驚又憂、又煩又燥。忽見這美麗的少女看向自己,眼神中似笑非笑,登時呆了一呆。他自小接觸的幾乎都是匈奴人,也有少量漢人,卻從未見過如此五官精致的女子,與這少女四目相交,一時間竟是癡了。
少女察覺到對方眼神中的異樣,笑罵道:“小畜生,你那樣看著我幹什麽?”伊稚斜兀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仿佛在看一件世上最美麗的珍寶。
普什圖勸阻道:“公主,這個小子邪性的很,放在您那裏,似乎有些不妥。”那寧公主笑意盈盈,說道:“那可要煩勞翖侯多來我住所,好好看管這小子了。”聲音又柔又具風情,婉轉動聽,說話間眼眸含情脈脈,看向普什圖。
原來這那寧公主對普什圖早有愛慕之情,將此事攬在自己身上,也是盼望能借此事由,與普什圖多多相見。
普什圖不敢與那寧目光相觸,隻得低下頭來,說道:“倘若大王下令,下臣自當遵從。”
那寧撒嬌道:“父王,您就答應女兒吧!”不料大祭司忽然開口道:“這小孩有些不祥,公主最好不要與他接觸。”那寧公主嗔道:“哪有不祥,我瞧大祭司是老眼昏花了吧!”
整個王庭之中,也隻有那寧敢於用這樣的語氣和大祭司對話。大祭司並不如何在意,隻微微笑道:“公主還是聽臣一聲勸吧!”
月氏王本來猶豫不決,聽見大祭司的勸阻,登時反駁道:“大祭司莫要誇大其詞,吾見此子不過是一個尋常少年,又有什麽異樣?”
大祭司為人雖是耿直,卻並不傻。一聽便知,這月氏王餘氣未消,仍是對長生天之刃那事耿耿於懷,這才故意出言作梗。他不願與王爭論,隻得躬身拜道:“臣不敢多言!”隨後退到了一旁。
那寧嫣然一笑,說道:“謝父王成全!”但見她眉間眼角,滿是笑意,盈盈欲滴,說不出的嬌憨可愛。隻是那寧年紀尚小,還略顯青澀,若是再添幾分嫵媚,便說是一笑傾城,一笑傾國也不為過。
伊稚斜不由得心中一蕩,眼神放在那寧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普什圖見事情已定,不敢再多逗留,向月氏王告退。
那寧公主性子活潑喜動,見普什圖離開,自己也有些坐不住了,也忙向月氏王告退。她吩咐兩位侍衛架起伊稚斜,將其帶入了自己的寢帳。
公主住所相距不遠,大約相隔百餘步,規模比王帳要小上一些,一入其中就能聞到一種獨特的香氣,隻把伊稚斜熏的神魂顛倒、頭昏腦脹。
帳內擺設與尋常女子閨房相差無幾,隻不過更為華麗了許多。唯獨床榻左側有一個鏽跡斑斑的牢籠,格外顯眼。牢籠四周,粘上了不少血跡。時間太久,這些血跡早已風幹,變成了黑褐色,也分辨不出是人的,還是野獸的。鐵籠一圈,是八根兩寸粗細的鋼條,可謂堅不可摧。無論是何等猛獸,一旦進了鐵籠也隻得老老實實呆在裏麵。
兩個侍衛打開籠門,粗魯地將伊稚斜推了進去。等那兩個侍衛退出,那寧公主輕輕坐在了床榻上,幽幽歎出一口氣來。隻見她娥眉微蹙,櫻桃小嘴微微翹起,擺出一副小女兒姿態,與在眾人麵前端莊淑秀、落落大方的公主氣度截然不同。
那寧自言自語道:“他怎麽這樣不解風情!唉!竟一眼也不瞧我,是我生的不夠美嗎?比不得他的亡妻?”聲音微帶著幽怨,又是情致纏綿,顯是動了相思之意。
翖侯普什圖年輕時容貌英俊,年少有為,在月氏國乃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人到中年仍是風度不減,引得無數女子為之傾心。那寧雖貴為公主,可還是少女心性,不免對普什圖生出些仰慕之心。
後來,月氏國兵敗西逃,普什圖喪妻喪兒。他發誓要報此血仇,便孤身潛伏在昭武城附近,打算刺殺獵驕靡以報深仇大恨。如此深情又感動了不少人。那寧情竇初開,心中對普什圖的愛慕之意更漸漸滋長起來。
然而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那寧屢獻殷勤,普什圖隻裝作不懂。一來他本就對那寧並無情意;二來那寧乃是月氏王親女,他二人相差近二十歲,這些更讓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寧公主正自苦惱犯愁,忽然抬頭見伊稚斜在籠中盯著自己怔怔出神,其表情又呆又傻,眼神中頗有輕薄之意,不由得更為著惱。她嗔道:“小畜生,你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伊稚斜全然聽不懂對方的話,見那寧柳眉倒豎、鳳目圓睜,另有一番風情,卻是越看越癡。
那寧見伊稚斜不僅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更是勃然大怒,叱道:“狗東西,我瞧你是不想活命了,找打!”說話間她走上前來,由鐵籠旁抽出一把鋼條。
隻見鋼條上麵赫然長了不少鐵倒刺,令人觀之色變。此物正是平日裏用來馴服野獸所用的馴獸棒,再凶戾的野獸也抵擋不住這東西的“愛撫”,老虎獅子被打在身上,也隻有低吼嗚咽的份。
那寧握住馴獸棒,對準伊稚斜的胸口狠狠打了一下。這力道著實不小,棒尖掃過,直把胸口打的一片殷紅。
伊稚斜大叫一聲,靠在後方的欄杆上,現出畏懼的神色,說道:“你打我做啥?”兩人語言不通,互相都隻能通過對方的神情來猜測。伊稚斜驚慌的表情看在那寧眼中,讓她十分得意,就仿佛馴服了一隻十分烈性的野獸一般。
那寧公主眉開眼笑,說道:“怎麽樣?知道厲害了吧,讓你看我!”那張俏臉如春花初綻,嬌豔動人。
伊稚斜目光閃爍,又即放在那寧那張美麗的臉頰上,再也移不動了。
那寧公主道:“咦!你這臭小子當真孟浪的很,憑你一個奴隸也敢貪圖本公主的美色,看來還得讓你多吃些苦頭才是!”她剛剛還在抱怨普什圖不理自己,此時便將煩惱一掃而空,打算多多捉弄這個奴隸一陣。
她趁著伊稚斜不注意,猛地繞到籠子後麵,揮舞馴獸棒向裏麵打去。伊稚斜嚇了一跳,驚呼道:“你又來打我!”隨即向前躲閃。那寧立馬又繞到了籠子前,兩人轉圈周旋起來。隻是這籠內地方狹窄,總有伊稚斜躲避不及的時候,一會兒時間他已被打的遍體鱗傷。
如此鬧了良久,兩人都累的氣喘籲籲,一個萎縮坐在籠子中央,一個仰坐在籠外。伊稚斜身上又添多處傷口,不致命,可也疼痛不已。
然而,他對那寧絲毫恨不起來,心中隻想:“狠心的小姑娘,今日你打我的,將來我全還給你。我要回到匈奴,領著匈奴大軍踏平你的王庭,捉住你當我的閼氏。你等著吧,那時就隻有我欺辱你的份,你再不敢欺辱我!”他幻象到得意之處,又用貪婪的目光盯著那寧,仿佛是餓狼凝視自己的獵物。
那寧此時香汗淋漓,正癱軟在地上舒展腰肢,盡顯慵懶之美。她一側頭,又瞧見伊稚斜眼神掃來,便坐起身子,揮舞著馴獸棒嚇唬道:“粗魯的臭小子,你還敢看我!今天本公主累了,先饒你一命,明天再懲戒你。”她緩緩走回一麵屏風之後,更衣洗漱。油燈的光映射下,那屏風上出現了一幅娉婷婀娜的影子,雖看不太清,卻能引的人無限遐思。
洗漱畢,那寧輕輕吹滅了油燈,躺回自己的床榻上,說了句:“小子,半夜不許發出任何聲響,否則明天非打的你半死。”而後就合眼入睡了。伊稚斜渾身疼痛,身心俱疲,沒多久也睡了過去。
夜深人靜,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美夢。那寧夢見自己繼承了月氏王位,又嫁給了普什圖,快快樂樂生活了一輩子。
伊稚斜夢見回到了匈奴,若幹年後繼承了大單於之位,率領匈奴騎軍掃蕩西域,殺了普什圖與塔布,為哈圖報了大仇,又將那寧搶來做自己閼氏。夢境正與現實相反,在夢中,那寧是事事殷勤,百依百順,哄了伊稚斜滿心歡喜。
伊稚斜孤身陷入敵營,心中正是苦恨交加,而恰逢這個夢,給了他不少力量,一直支撐著他走出牢籠…。
次日,太陽高高的升起,把公主寢帳內烘的暖洋洋一片。伊稚斜朦朧之際,覺得渾身酸痛,忽然聽見有人叫喊道:“臭小子,還不起來,你真是太懶了。”
他一睜開眼,見那寧正高高興興看著自己,揉了揉眼睛,又瞧見那寧身旁站著普什圖。伊稚斜猛地起身,咬牙切齒瞪著普什圖。如果說伊稚斜看那寧的眼神是貪婪與愛慕,而盯向普什圖的眼神則比惡狼還要凶狠。
那寧公主叱道:“小畜生,你怎敢這樣瞪著翖侯大人,是不是又想…?”她本欲說“又想討打”,話說一半,忽然想抖一個小機靈。片刻之後,她臉上現出一幅委屈的神情,扯著普什圖的衣袖,躲在了普什圖的身後,可憐巴巴地道:“翖侯大人,你瞧這小子多凶啊,你可得幫我好好管教管教,若是管不好,你可不能走!”
伊稚斜眼睜睜看著那寧公主這般作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又酸又痛的滋味,這種情感影響下,心中對普什圖的恨意更加洶湧如潮。一瞬間,伊稚斜周身殺意凜然,如化為一隻凶獸,雙手扒住牢籠們,將鎖鏈搖晃的嘩嘩直響。
那寧作勢就要摟住普什圖的腰,焦急地叫道:“翖侯大人,你快管管他吧。”
普什圖身居高位,一生所見大風大浪無數,什麽陰謀詭計都休想輕易逃過他的法眼,更別提那寧公主這一點點天真的小心思。他瞧的明明白白,那寧看似慌張,可眼神中閃爍著一絲狡黠。而伊稚斜的傷勢可比原來更重上許多,顯然是昨夜又受了刑。如此看來,該害怕的實應該是伊稚斜,而非那寧。
普什圖向側麵一躲,使得那寧抱了個空,笑道:“既如此,臣便將這小子帶走,以免驚到公主。”那寧眉頭深鎖,急道:“那怎麽行?”普什圖道:“公主這樣可令臣著實有些為難啊!”
那寧隻得正色說道:“還是將這小子留在我住處吧!我一個人怪無聊的,這小子長相雖粗魯,也能給我解解悶。”她一轉身,正要再閑聊幾句,可普什圖向後一退,躬身拜道:“那樣也好,隻是公主莫要在給此人用刑,若不慎將他打死,可就大事不好了。”微微一頓,又道“臣不敢打擾公主休息,先行告退。”話剛說完,人已經退到了寢帳門簾前。
等到普什圖走出寢帳,那寧嘟嘴道:“哼!人家話都沒說完,就著急走了,真…真…氣人,哼!”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跺腳。她側目一瞥,見伊稚斜還在呆呆看著自己,當真是氣不打一處。轉眼就把普什圖的話忘在腦後,提起馴獸棒向籠內捅去。
伊稚斜驚呼道:“你這女人怎麽喜怒無常?剛剛還好好的,現在又要打我!” 伊稚斜一怔之下,已經被重重的打在胳臂。他雖痛在身上,可自那普什圖離開,心中卻是舒暢許多,至少不用再瞧那寧對自己的仇人獻殷勤。
而在那寧的眼中,伊稚斜就和牲畜一般無二,因此這匈奴語也與羊咩馬嘶差不太多。她可顧不得伊稚斜說的什麽,隻想著將此人痛打一頓,以泄心中的煩悶。兩人又同昨日一般,圍著牢籠一圈,追打胡鬧起來。
這般打鬥,牢籠外的人隻求胡亂打中對方就行,而牢籠內的人需要在極狹窄的空間內盡可能的躲開對方的攻擊。時間一久,伊稚斜的身子練的越發靈活。有這麽一會兒,那寧連著打出十餘下,卻是連伊稚斜的衣角都沒碰見。
伊稚斜咧嘴一笑,正要嘲弄幾句,卻見那寧臉色漸沉,神情有些失落。他心道:“這個女子早晚要做我的閼氏,我且讓她打上幾下,哄她開開心又如何?”
隻見那寧馴獸棒又即照頭甩了過來,伊稚斜身子向左撤,假裝慢了半步,被棒上的鐵棘刮出幾道血痕。
隨即就見那寧嫣然一笑,說道:“臭小子,被我打中了吧!” 伊稚斜又裝出一幅驚恐的神情,隨便叫喊幾句。如此這般,伊稚斜每隔上一會兒,就讓那寧打中一下,哄的那寧意興盎然。
兩人這一鬧又是一下午的時光,那寧發泄了心頭悶事,隻感身子乏力,坐在地上望著帳外怔怔出神。伊稚斜什麽也不做,也隻靜靜地看看她。
那寧忽然歎出一口氣來,幽幽地道:“你說他怎麽就不喜歡我?唉!”這話也不知是向自己說的,還是再問伊稚斜。隻聽那寧又道:“我已經想了很多辦法,可是他就是不願與我多說句話,多坐上一會兒。你說他是不是嫌我年紀小,不夠妖嬈?”
伊稚斜哪裏聽的懂她的話,隻得陪著她,點了點頭。那寧氣惱道:“你知道什麽?”伊稚斜見她微微動怒,連忙又使勁搖頭。
那寧又即問道:“哼!那你說他到底嫌我哪裏不好?”其實她就是明知道伊稚斜聽不懂自己的話,才放心將心事吐露出來,如此問話,也隻是宣泄自己的情感而已,總算在傾訴之時,身旁有個陪伴之人。
伊稚斜答不上來,也隻得繼續搖頭。那寧道:“你都說不出來,看來我已經足夠好了,總有一天他會看見。”又道:“那你再說說翖侯大人為何那樣的英俊?”
伊稚斜聽見“翖侯”二字,心知這必是在說普什圖,雙目突然瞪了起來。那寧輕輕提起馴獸棒,在牢籠前晃了晃,道:“你小子再敢對他不敬,我非打死你不可!”伊稚斜見她又不高興,便收了起凶戾的一麵。
那寧又歎口氣,說道:“你說這世上,同樣是人為什麽會差的那麽多,他是如此英俊,又如此的勇敢、深情!你卻生的一幅粗魯的麵目,愚蠢的隻配做個奴隸。若是人人都和他一般,我也不用苦戀他一人了。”
伊稚斜試探著點點頭,那寧笑道:“你這笨蛋,我說你愚蠢粗魯,你還點頭,果然笨的出奇。”她笑的越歡,伊稚斜點頭點地越狠。那寧又說了好多辱罵的話,伊稚斜照單接下,一臉認真的連連點頭,隻把那寧逗的哈哈大笑。兩人聊到了太陽落山,才睡下。
如此過了一個月,這期間普什圖就從未來過,那寧公主每日無所事事,隻坐在獸籠前,一邊等著普什圖前來,一邊向伊稚斜傾訴著她那些少女心事。
伊稚斜年少聰穎,時間一久,漸漸能夠聽懂些月氏語。到了後來,幾乎能完全明白那寧的話。他仍是不動聲色,裝出一副傻裏傻氣的模樣。隻聽到那寧訴說對普什圖情意時,才偶爾表露出一些反感,隻是外溢的情緒往往一現而逝,令人難以察覺。
這日,那寧仍坐在伊稚斜的前麵,時而說說普什圖的事,時而說說旁人的閑話。忽聽見帳外馬蹄聲得得,那寧心中一喜,轉頭向外張望。沒過一會兒,侍女通稟道:“公主,翖侯求見!”
那寧大為驚喜,說道:“快請翖侯進來!”可又想自己今晨不曾梳妝,還是素麵朝天的模樣,如何能見心上人?不由得心中一急,起身叫喚道:“慢!請翖侯大人在帳外候上一會兒。”那侍女得令,向外通報。
卻說那寧公主在梳妝台前細心打扮了好一會兒功夫,裝扮的花枝招展、嬌美絕倫,才讓普什圖進到帳中。
兩人這一見麵,都發覺對方心情大好。那寧公主自是欣喜萬分,還道普什圖也是久不見自己,今日霍然相見才如此高興。她問道:“翖侯大人是有何喜事嗎?”
普什圖笑道:“豈止是我的喜事?應該說是我月氏全族上下喜事。公主還有所不知吧!今日我們派去匈奴的使者回來了,帶了一件天大的消息!”他說話間眉頭上挑,顯得十分高興得意,時不時還瞟向伊稚斜幾眼。
那寧一聽竟是匈奴人消息,心中暗感無趣。她自幼最厭匈奴人,正是匈奴人把自己由舒服的昭武城,趕到了如此荒涼之地。可又見普什圖十分興奮,不願掃他的興致,便問道:“是什麽消息?”
普什圖喘出一口粗氣,大聲說道:“冒頓死了!天殺的冒頓終於死了!”他說話的語氣,好像不是在稟告公主,而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大單於冒頓死了。
那寧吃了一驚,冒頓可是草原上最具威勢之人,其功績甚至可比肩中原的始皇。在此人之前,匈奴尚還是個並不如何強大的遊牧部落,經他統治,竟成了草原上最強盛的帝國。滅東胡,平月氏,曾經最為強大的國家皆敗於他手。蕩渾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諸國,一統北方天地。就連漢高祖劉邦也被冒頓圍困在白登城中,若非買通閼氏,恐怕再無今日的大漢天下。那寧雖是女流,可也懂得冒頓在北方代表著什麽,他既死了,匈奴必定大亂。
牢籠之中,伊稚斜見普什圖到來,本是十分不喜。忽聽兩人說起冒頓之死,猛然一驚,用蹩腳地月氏話問道:“什麽?你說什麽?”
普什圖側目微睨,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他此行本意,原不是刻意來將這消息告知公主,而是打算好好奚落伊稚斜一頓。匈奴人是他普什圖的心頭至恨,他的妻兒皆死在匈奴人的手中,這些年來仇恨不斷困擾著他。直到今天聽聞冒頓身死,他才稍微感到些快意。
普什圖用匈奴語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冒頓死了,你們那個單於冒頓死了!”
伊稚斜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說道:“不可能!大單於老當益壯,怎麽可能這快歸天?你一定是騙我,你有什麽陰謀?”
普什圖放肆地大笑:“哈!哈!哈!我有什麽陰謀?小子,冒頓真死了!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匈奴現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根本沒人記得你。小子,你完了,你一定會卑微的死在伊犁河畔!”
伊稚斜雙眼一閉,眼角流下兩道淚痕。畢竟血濃於水,伊稚斜憶起,祖父冒頓脾氣雖有些暴戾,可從前待自己還是有些親情的,陡然聞聽親人的死訊,忍不住潸然淚下。
緩了一會兒,伊稚斜睜開眼,問道:“大單於怎麽死的?”普什圖譏諷道:“我怎麽知道?你們匈奴的單於不是有弑父的傳統?”
伊稚斜大聲反駁說道:“你胡說!絕對不可能!” 普什圖陰沉地看著他,嘿嘿冷笑,又道:“你還是先關心一下你自己吧,若是你父稽粥沒當上單於,那你就毫無用處了,我們月氏也不必留著一個仇人的後裔。”
伊稚斜眼神一凝,瞳孔中仿佛有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死死盯著普什圖。他太想殺了眼前這個男人,為哈圖報仇,為自己雪恥,可現實又難以實現。
他二人目光相交,隻一瞬間便又錯開。普什圖轉身與公主道別,走出了大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