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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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度過,伊稚斜在殘酷的鬥獸池中,經曆了一場又一場的廝殺。他的身體變得強壯,身形變得高大,心中的殺氣也越來越盛。
一晃過了兩年,這一天,伊稚斜又鬥獸池歸來,身上已是傷痕累累,隻因這一次的對手實在是太強大了。那是一位身高近丈的異族大漢,力大無窮,又身手敏捷。伊稚斜費了不小的代價,才將此人擊敗。
等回到牢獄之時,他感覺雙腳酸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怨道:“哎呦,今天當真是有些凶險!”
忽聽那匈奴男子長歎一聲,聲音似乎有些複雜。往常伊稚斜戰勝而歸,他總是十分高興,可近日卻是變得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伊稚斜聽出這歎息之中藏蘊了不少心事,便問道:“怎麽?大叔,我打贏了你不高興嗎?”
那人又歎一聲,苦笑道:“我想不遠了,不久你我之中必將有人死去。”
伊稚斜有些不解,問道:“你在這地牢中待了十多年,從沒人能戰勝你。而我來此處兩年有餘,也是未嚐一敗。何出此……。”他話說一半,突然僵住了,終於想明白了那人話裏的含義。
那人搖頭說道:“這牢房中的奴隸一直是更替的,隻有一個人能永遠存活下去。我在此處困了十四年之久,而剩下的人,怕也隻有你了。”
伊稚斜心中一凜,問道:“難道說你我一定要在鬥獸池見麵?”那人點點頭,不再言語。伊稚斜如通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沉默良久,才道:“那到時你可別留手!”那人道:“你也一樣!”
一轉眼又過了半月,這日兩人正在閑聊,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估摸來者有二十餘人。匈奴男子輕聲道:“到了!”
伊稚斜心中明了,以往這些守衛押解奴隸,最多出動七八人,這次足足來了這麽多人,必是同時押解自己與這匈奴男子的。而去處也隻有一個,就是鬥獸池。
伊稚斜悵然道:“在這個世上沒人惦記我的死活,我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能死在你的手中也是不錯!”
那人道:“我在這個世上還有一丁點心願,若是你贏了,請你務必幫我做到!”伊稚斜點點頭。
稍時,那些守衛已經打開了牢門,一人幸災樂禍地笑道:“今日是我月氏國的大典,二位要一齊上場,給我們舉國上下助助興。”另一人道:“正是!今日的賭注著實不小啊,二位一定要多賣些力氣。”這話有些多餘,生死之時,又有誰敢於偷懶?
伊稚斜冷眼側睨,心想:“反正今日必死無疑,要不要先將這聒噪之人殺死?”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出手。兩人隨著多名守衛,一齊走出地牢。
一行人來到鬥獸池,隻見周圍早已聚集數千人,人聲鼎沸,喧笑不止。看席中間,月氏坐在正宗,戴王冠,持權杖,盛裝出席。
伊稚斜眼神一掃,忽然怦然心動,月氏王右手之側,那美貌的身影不是那寧公主還會是誰?他有兩年沒見過那寧公主,可心中卻時時刻刻不再想念。今日陡然相見,這才發覺心上人已經變了模樣。時隔兩年,出落得越發美豔,少女的青澀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銷魂與嫵媚。
同時,那寧公主也看了過來。兩人雙眸相對,伊稚斜感受到對方的眼神有些複雜,曾經的恨意一點也沒淡化,又添了些幽怨,和一種莫名的情愫。他不由得暗自歎道:“你還在恨我嗎?我今天就要血濺當場了,總算能泄你心中之憤。”
他凝視了許久,才很不情願移開視線,又看見百官之中,仇人翖侯普什圖也在望著自己。兩年過後,伊稚斜仍然忘不了哈圖慘死時的畫麵。他的夢中常常回蕩著那淒慘的哭嚎,每次驚醒之後,都讓他再難入眠。
生命即將終結,伊稚斜回望這短暫的一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殺普什圖。雖然他能將此事托付給那匈奴男子,可是這又沒有意義,他必須親手戰勝普什圖,不僅僅是為哈圖報仇,也是為找回自己的尊嚴。隻有這樣,伊稚斜才能重拾驕傲,做回匈奴王子,否則永遠隻是個奴隸。
正自出神,十數守衛以長槍將他驅趕到了鬥獸池中間,而對麵,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兩年的那匈奴男子。兩人四目相對,不由得一齊歎了口氣,唏噓感歎終於還走到了今日這般境地。
看台上,一位月氏老臣緩步上前,宣讀了些東西,眾人驟然息聲。隨後,月氏王起身宣讀,眾人參拜。
月氏人尚武,原來今日正是他們祈神日。這一天中,先是最強悍的奴隸相互廝殺,再然後,便是月氏國最勇敢的戰士相互切磋。
鬥獸池中間,伊稚斜看著對麵那人,時到今日,他依舊覺得對方深不可測。那人淡淡說道:“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
伊稚斜坦然說道:“我叫伊稚斜!”那人雙目猛地一縮,大聲問道:“你叫伊稚斜?”稍稍一頓,又道:“你是稽粥的兒子?”
伊稚斜心頭一凜:“看來他認得我父!也不知是友是敵?”點點頭道:“正是!你叫什麽?”
誰想那人沒有答話,手中刀忽然高高抬起,衝著伊稚斜猛劈過來。伊稚斜心中一驚,暗道:“不好!看來他竟是我父的仇敵!罷了罷了,今日和你打個痛快。”他舉刀橫架,隻聽“錚”的一聲,響徹四野。
看席上,眾人齊聲喝彩。兩人的刀法看似平平無奇,可出手實在太快了,眾人隻見雙方一抬手,兩道銀芒一晃,兵刃就劈在了一起。
那人一刀未果,並沒有著急變招,而是運勁千鈞之力,奮力向前壓去。
伊稚斜感覺仿佛有一座大山推來,腳下微曲,後撤半步。隨即他腳步錯開,順勢將刀鋒由側麵劃過,兩人兵刃交錯,發出一聲刺耳而尖銳的聲音。
那人跟上身來,手腕翻轉,刀芒橫劈而來。伊稚斜不急於招架,凝神看清刀鋒來路。刹那間,時間仿佛停滯,本來急速揮舞的鋒刃,變的愈發緩慢。
這是伊稚斜兩年生死拚殺,從中才領悟的奧義,時間並不存在,其本質隻是人的主觀感受,真正客觀存在的,是物體位移本身。隻要一個人足夠強大,足夠熟練,足夠勇敢,他就能看清對方的攻勢。
但見刀芒一點點撕裂空間,寸寸逼近。伊稚斜不疾不徐,隻待對方這柄刀斬到身前三尺,他隻需側身避過,再遞出一刀,說不定就勝了。
哪知忽然間,他隻覺眼前一花,此刻的時間似乎已經掙脫了他的束縛,飛一般的流逝。當他再次看清之時,那刀子已經飛掠到自己身前兩尺。伊稚斜恍然一驚,隻得提刀招架。
隨著一道錚鏦之聲過後,兩人各持兵刃抵在一起。四目相視,伊稚斜發現對方的眼中竟然沒有幾分殺意。
那人神色自若,顯是行有餘力,一邊與伊稚斜較力,一邊說道:“很好!你的刀法比我想象中好的太多,刀勢已成,再磨煉幾年便能縱橫北方。”
伊稚斜奮力抵抗,心說:“我轉眼就要被你所殺,哪裏還能再磨煉幾年?”轉念又想:“不對!他剛剛明明可以將我攔腰斬斷,為何沒有下死手?難道他不想殺我?可是這鬥獸池中就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他若不殺我,自己就得死,這世上哪有這種人?”
那人瞧見伊稚斜心神恍惚,便道:“小子,這是我最後一次教你,你可要凝神用心。”伊稚斜回過神來,點點頭,心想:“此人待我一片真心,我又何必去懷疑。他既願意教我,我就好好學上一次,哪管日後是死是活!”
伊稚斜用力一掙,問道:“為何我看不清你的刀?”那人順勢後撤數步,說道:“隻因我的刀勢比你的更強。所謂刀勢不過是殺敵的信念與刀法的快、狠、準的結合。你心意堅韌,隻不過自身刀法不如我。我這刀比你從前所見都要快,所以你看不清!”
他二人靜立在原地,隻顧說話,不再出手。登時惹來圍觀眾人的不滿,看台上嘩聲一片,有些人更是站起身來,指著鬥獸池中間破口大罵。
伊稚斜顧盼四方,說道:“真想把這些月氏人都殺了!”語氣又憤恨,又無奈。
那人道:“莫要心急,還是先著眼當前吧。”他改換雙手握刀,繼續說道:“我隻出九刀,你要看的仔細!”
伊雉斜心知,九刀過後,便是決出生死之時,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難過之餘,也不忘點了點頭。
對麵那匈奴男子喊道:“第一刀!”話音落,出刀如閃電。
伊雉斜隻看見銀光一晃,鋒利的刀刃已經出現在自己脖頸二尺之前。他連忙舉刀格擋,二人刀鋒一處,便即彈開。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待到第八刀之時,伊稚斜漸漸領悟,對方的刀法已經能夠引動自身的情緒,他出刀之時,分明伴隨著一股強大的恨意與殺氣。
正當他思索之時,第九刀驟然來襲。伊稚斜不願束手待斃,也激發出心中無比的怨念,大吼一聲:“我不甘!”舉刀衝鋒相迎。
兩人身影交錯,一抹殷紅潑灑而出。伊稚斜背後出了一身冷汗,可發覺自己身上沒有血,刀上也沒有血。他轉身一看,那匈奴男子忽然倒在了地上。
這一刻,伊稚斜心中大慟,撇下手中武器衝到了那匈奴男子身前,跪了下來。隻見匈奴男子脖頸一道刀痕,而手中刀上也有一抹血跡。伊稚斜哭道:“怎……怎麽會這樣?”那人氣息未竭,衝著他慘然一笑,抬手摸著他的腦袋。用低弱地聲音道:“真…真像!”
他二人相處兩年,從未有過身體的接觸。這一瞬間,伊稚斜感覺到了血脈相承。他確信這人一定是自己的血親,陡然獲悉真相,不由得心如刀割。隻聽那人說道:“你……一定要逃出這裏,回到草原去,你……要做大單於!”伊稚斜哭著點頭,說道:“我一定…一定!”
那人瞳孔漸漸渙散,無神地看向天空,又續道:“真…真像!你的娘……叫劉玉,是最美的女人,你的爹不是稽粥,就是……是……”話沒說完,已然氣絕而亡。
伊稚斜抱著那人的身體,嚎啕大哭:“你是我父親對不對?你是我父親對不對?”那人再也不能應答。
看席上的觀眾都看傻了眼,這些年在鬥獸池活下來的奴隸,要麽異常亢奮,要麽神情麻木,卻從沒有人抱著對手的屍體失聲痛哭。這些月氏人大多也聽不懂匈奴語,自不清楚伊稚斜叫喊什麽,唯有那普什圖若有所思。
洶湧的悲意不斷衝刷著伊稚斜的神誌。他的雙眸先是染上一片血紅,血紅褪卻,又漸漸凝鑠出淡淡的幽光。刹那之間,他全記起了,全看清了。當第九刀來臨,父親的刀稍稍遲疑,隨即方向調轉,刺向了自身脖頸。
有些人注定要走向黑暗,注定要與恨意相伴終生。伊稚斜悲傷難以忍耐,指著天空大聲罵道:“為什麽這樣?為什麽這樣對我?”
天空驟然變色,烏雲聚攏到了一起。忽然一道銀光劃破天空,雷聲滾滾不絕。沒過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衝散了地上的鮮血,浸濕了伊稚斜的身體。他筋疲力盡,眼前一黑,終於倒在了地上。守衛上前,將他送回到了地牢之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