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父與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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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會兒時間,有一位頭戴王冠的少女在眾人簇擁下,走上王座。看其相貌,雙眸深邃,而現碧藍色,鼻梁秀氣而高挺,膚白如玉,偏偏生了一頭烏黑的發絲,既有西域人的豔麗,又有東方人的秀氣與嫵媚。任誰都能看出,這女孩必是混血。

    伊稚斜雙眼瞪的溜圓,心中更是激動萬分。他看得清楚,這女孩鳳目、玉鼻、櫻桃小口,仿佛與那寧公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那一對劍眉,又與自己一般無二。眉宇間那倨傲的神態更是與自己太相似了。他一眼就認定,這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兒,是他與那寧的女兒。

    伊稚斜情不自禁,走上前來,想要抱抱那女孩。忽然,兩把長戈擋在他的身前,右翖侯也走上一步,叱道:“退下!”

    伊稚斜恍回神來,連忙站了回去,可眼神被那女孩所吸引,再也移不開了。兩行眼淚忽然流下。從這女兒身上,他同時看見了那寧與自己的影子。

    見女孩坐上王座,右翖侯領眾臣一齊拜倒,山呼道:“參見女王陛下!”女孩怯生生地道:“諸位請起吧!”

    群臣站起身來,右翖侯又將此事前因後果向女孩稟告了一遍。女孩聽後微微點頭,隨即看向伊稚斜。

    兩人目光相接,女孩驀然心頭一顫,隻覺對麵那人雖戴著麵罩,可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且對方眼神中充滿了寵溺,倒好像自己的親人長輩。

    女孩輕聲問道:“你就是匈奴人的使臣?見了本王為何不拜?”聲音略顯稚嫩,可又有幾分王者的威嚴。

    伊稚斜聽後暗自好笑,心說:“我是你老子,怎能給你下拜?”便略帶戲謔地道:“我若下拜,女王陛下怕是承擔不起。”

    群臣隻道匈奴使臣又在妄自尊大、耀武揚威,均自勃然大怒。一位老臣怒嗆道:“我月氏強盛之時,你們那冒頓單於也是我們的人質,不知給我月氏王拜過多少次?你一個小小的左都尉有什麽可神氣的?”群臣也跟著出言聲討。

    伊稚斜不以為意,而是問道:“我倒想問問女王陛下,你的生母可是當年的那寧公主?”眾人大感詫異,實在想不通匈奴使臣為何突然問起女王身世。隻聽伊稚斜道:“當年那寧公主豔絕西域,鄙人當年有幸一睹其芳容。今日又見女王陛下,便覺二位實在太相似了。”右翖侯隻覺對方言語越來越放肆,卻又仍不住聽下去,想瞧瞧此人究竟打著什麽主意。

    伊稚斜話音剛落,三四個年輕大臣搶出隊列,憤然說道:“若非拜你們匈奴人所賜,那寧公主……那寧女王怎麽會早逝,你竟還敢在此說風涼話,真是找死!”這幾位全是當年那寧的追求者,懷想斯人已去,不禁恨意難平。

    伊稚斜正要反駁,卻見女孩“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伊稚斜心頭一軟,便想上前抱起女孩,又被侍衛執戈擋了回去。其餘大臣顧忌女王的威嚴,誰也不敢上前相勸,均低下頭來。

    右翖侯暗暗詫異:“怎麽這匈奴使者見到女王這般失態?先前的敵意也都消失不見了。”

    女孩一邊抹眼淚,一邊哽咽道:“都怪你們這些匈奴人,殺了我娘,我要為她報仇!你走吧,我們是不會投降的。回去告訴你們那什麽左穀蠡王伊稚斜,我一定要殺了他!”

    伊稚斜聽見女兒指名道姓要殺自己,不禁心頭一酸,說道:“你……你為何要殺他?”女孩哭聲道:“就是他殺了我娘,我要為我娘報仇!”

    伊稚斜神情激動,辯駁道:“你怎知是伊稚斜殺了你娘?不是!不是這樣的!”女孩道:“就是他!就是他!我娘送我走時,便與我說,若是她死了,仇人一定是伊稚斜,叫我長大後為她報仇!”

    伊稚斜心神激蕩,暗道:“那寧!你為何這般恨我?你要殺我也就罷了,為什麽讓女兒也殺我,你一定要看著她弑父才痛快嗎?”失望之際,他又說道:“若是…若是你見到了伊稚斜,發覺他沒殺你娘呢?”

    女孩道:“不會的!我娘說‘伊稚斜是個野獸、惡魔、騙子,他的話一句也不能信。’”她說話之時,手由王座之後掏出一根尖銳的短棍,又道:“我娘說伊稚斜是野獸,最怕這根棒子,等我見到他,什麽也不會說,第一時間就將這棒子插進他的心髒!”

    伊稚斜驚駭地望著馴獸棒,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他想不到夢境真變成了現實,又見女孩臉上毅然決然的神態,頓然間萬念俱灰,心中暗暗苦笑:“嗬、嗬、嗬!女兒啊!你也這樣對我?想來你肯定也不願意和我回到大草原。罷了!罷了!你在此好好做你的女王,為父這就離開!”想到這裏,心中已生了退意。

    他自小受盡苦頭,外在磨煉的強大,內心卻是無比脆弱,傷心之餘,再也控製不住癔症。另一重凶戾的人格悄然主導了思維,本來他是失望透頂,轉瞬間又變得激進起來。他想到:“我自幼孤苦,最親之人、最愛之人都相繼離我而去,如今就隻有這一個心愛女兒,不聽她叫一聲爹,怎能甘心退走?須得想個方法讓她認我!”

    群臣越聽越摸不到頭腦,兩人的對話全然不像是使臣勸降該說的言語。

    右翖侯身居高位,對女王的身世略有耳聞。此時不由得遐思彌想起來:“傳言當年匈奴質子伊稚斜被送進鬥獸池,正是因為冒犯了那寧公主。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就不得而知了。而那寧公主未婚先孕,乃是王室的醜聞,誰也不敢提及現任女王生父,更有一則傳言說伊稚斜就是現任女王的生父。”

    右翖侯越想越驚,看了看女王,又盯了盯伊稚斜,猛然間發現二人眉宇間頗為相似,倒像是一對父女。又想到:“是了,區區一個左大都尉怎能有這般氣度?”他仔細打量伊稚斜,隻見對方雖戴著麵罩,可身形魁偉,異於常人,與當年鬥獸池中那凶悍的身影完全一致。

    右翖侯恍然大悟,質問道:“你究竟是誰?”伊稚斜嘿嘿一笑,道:“左大都尉,呼衍斜略!”話音未落,他身形晃動,竟已出現在右翖侯身側。隨即右手陡然探出,扣住了右翖侯的脖頸。

    眾人萬萬沒想到匈奴使臣敢當著眾人的麵動手,不禁大驚失色,有人高聲叫喊道:“保護女王!保護翖侯!”

    兩個侍衛這才動手,卻已然慢了半拍。第一人長戈挺出,直取對手麵門。伊稚斜不慌不忙,將右翖侯當做盾牌,向前一擋。那侍衛連忙回撤兵刃,可他出招用力過猛,收勢更急,竟將自己扭了個跟頭。另一侍衛兵刃指向伊稚斜腰眼。伊稚斜輕輕握住對方兵刃,哢嚓一聲將之折斷。

    兩個侍衛敗下陣,轉眼由殿外衝進來數十侍衛,將伊稚斜包圍起來。伊稚斜緊緊勒住右翖侯,恐嚇道:“都後退,否則他就是死!”眾侍衛投鼠忌器,誰也不敢輕易靠前。有人便將目光看向女王。然而女王年幼,胸中也是半點主意也無。

    群臣不斷喊道:“快放下翖侯大人,束手就擒!”大殿中一片亂像。

    右翖侯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低聲說道:“你……就是伊稚斜,是不是?你要做什麽?”

    伊稚斜微微一驚,心道:“右翖侯果然也是個人物,竟能猜出我的身份?”伊稚斜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右翖侯好眼力!”

    右翖侯瞪視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麽?難道說謠言屬實,女王陛下真是你的女兒?”伊稚斜默然不答,而是對女王說道:“小女娃子,你我做一樁交易如何?”

    女孩坐在王座上忐忑不安,說道:“你…你快放了右翖侯!我讓你走就是了!”

    伊稚斜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我要出藍氏城,何其容易?”微微一頓,又道:“我說我要和你做一樁交易,我能讓匈奴大軍退兵,更能放了這右翖侯,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便在此刻,一位老臣站出身來,喊道:“女王陛下,莫要聽信此人胡言,他隻是一個左都尉,怎能讓匈奴大軍撤走?”更多的人一齊叫喊道:“臣跪請女王陛下,萬萬不可聽信此人!”更有人叱責道:“匈奴賊子,休要大言不慚!”

    女孩隻有九歲,見此情景不知所措,一張小臉憋的通紅,眼看又要哭出來。

    伊稚斜不理眾人,怪聲怪氣地道:“隻要女王隨我去左穀蠡王部做人質,我敢保證匈奴大軍立退,從此與大月氏國秋毫無犯!”

    “不可!”“賊子,休要再言!”“快放了右翖侯,束手就擒!”大殿中一片嘩然。

    右翖侯猛地掙紮起來,低聲叱道:“別做夢了,女王陛下是絕不可能跟你走的!即使她真是你的女兒,可我大月氏的君主豈能去匈奴領地?”

    伊稚斜仍不理會,用蠱惑地聲音問道:“女王陛下,你考慮的怎麽樣?”心中卻道:“乖乖寶貝,快跟爹走吧!”

    這小女孩自小養尊處優,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大事,試想如此纖弱的身體,如何承擔起這樣的重壓?她在高高的王座上如坐針氈,那隻小手緊緊握這扶手,似乎在尋求一個強有力的支撐。

    伊稚斜又即說道:“女王陛下難道不在意右翖侯的生死?不顧大月氏國民的生死?”

    “住口!”群臣齊聲嗬斥道。月氏侍衛之中不乏血性男兒,有幾個年輕的侍衛再也無法忍耐這種挑釁,挺槍刺向伊稚斜。

    伊稚斜目光似電,掃過之時,已把對方兵刃的軌跡看得一清二楚。他輕聲歎道:“太慢了!太慢了!”抽出右翖侯腰刀,隨手劃出一道半圓形。頃刻間,六把長槍槍頭齊斷。

    眾人大為驚駭,均想:“難怪這左大都尉孤身一人就敢勸降我等,實是仗有非常人之能!這身手太厲害了。”

    伊稚斜嗜殺成性,可今日女兒在場,他也不願手染鮮血。因此這一刀過後,並沒為難這些侍衛。他擊退眾人,又將刀子架在右翖侯的脖頸之上,威脅道:“快退下,否則我就殺了他!”餘人早已為其刀法所震懾,再不敢上前挑戰。大殿忽然靜了下來,就連眾臣子的喧嘩之聲也弱了許多。

    伊稚斜轉頭深情款款望著女孩,說道:“跟我走吧!我定會護你一生安全!”

    女孩從那眼神中看見了真誠,心中漸漸動搖。以她這般年紀,正是天真浪漫的時候,也正是容易輕信於人的時候。她想起自幼受到的教導,無不讓她以女王身份自持,以月氏國民為重。她咬了咬牙,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

    “慢!”右翖侯打斷道,“請容臣下與此人再商議一陣!”女孩尚未答話,伊稚斜大聲說道:“你還有甚可說?”

    右翖侯低聲說道:“你且不要急躁,我還有幾句話沒說完,隨我移步。”伊稚斜眉頭一挺,厲聲說道:“別耍把戲,否則我殺了你!”挾著右翖侯來到殿側。

    這右翖侯行事保守,可絕非草包一個,否則也難以做到如今的位置。他雖被人脅迫,心智絲毫不亂,旁觀不久,已然看出伊稚斜對女王是真心疼愛,而非另有所圖,心中便想出了一套說辭。他靠近伊稚斜的耳邊,低聲說道:“你以為將女王陛下帶在自己身邊,她便安全嗎?”

    伊稚斜眉頭蹙起,說道:“什麽意思?”右翖侯接說道:“你雖貴為四角王之一,可在單於庭也不見得能隻手遮天。我問你,倘若你那兄長軍臣單於逼迫你交出女王陛下,你該當如何應對?”

    伊稚斜聽見“軍臣單於”四個字,心頭大震,怒道:“什麽軍臣單於?”

    這話出口,反而輪到右翖侯怔怔不語。一霎之間,右翖侯心中湧過好幾念頭:“難道這伊稚斜也有當單於的野心,不服軍臣?還是說他兄弟二人已經反目?亦或是這裏麵有什麽蹊蹺?”他稍稍沉吟,便試探道:“軍臣是匈奴人的單於,你縱然不服,與我說也是沒用!”

    伊稚斜又驚又怒,問道:“軍臣不過是左賢王,算什麽大單於?”

    右翖侯聞言神色不改,內裏卻是欣喜若狂,心道:“原來如此!這伊稚斜好像真不知道軍臣繼承了單於。這消息是由單於庭的探子傳回來的,千真萬確。看來軍臣當了單於後,故意將消息封鎖,不讓伊稚斜知曉。他二人的關係可見一斑。太好了!如此一來,不僅能保下女王,或許還能挑唆匈奴內亂。我大月氏又要崛起了。”

    右翖侯隨即輕蔑地笑了兩聲,說道:“看來你這左穀蠡王還沒我消息靈通,告訴你吧,老上單於死了一年多了,你那兄長已經當上了大單於!”

    伊稚斜本就患有癔症,忽然又受刺激,一時間頭痛欲裂。耳邊仿佛聽見無數人在說:“軍臣瞞著你當了單於,該殺!該殺!”“這些人也都該殺!”

    伊稚斜使勁晃著腦袋,強自壓下了其他人格。又繃起爆筋虯結的胳膊,把右翖侯勒地喘不過氣來。厲聲問道:“此事當真?若你敢騙我,我現在就殺了你!”

    右翖侯脹紅著臉,費力說道:“我…我的命在你手裏,怎麽會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問問手下的軍士,聽聽他們怎麽說!”

    伊稚斜瞪目而視,卻看不出對方眼神中有何異樣,這才微微鬆開手臂。

    右翖侯又道:“倘若你做了單於,女王陛下又是你的女兒,我大月氏自當臣服。可現在你也隻是左穀蠡王而已。你那長兄當了單於都沒通知你,可見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等豈能任由你帶走女王陛下,去那虎狼之地?”

    伊稚斜微微低下頭,暗想:“他說的不錯,我現在將女兒帶在身邊,也無暇細心照料,倒不如將她留在藍氏城。等我將來做了單於,那時想見女兒還不是輕而易舉?”他略微凝思,半晌之後,心中打定主意,低聲說道:“我可以不帶走你們的女王,隻是你要答應我,一定要盡心盡力輔佐於她。而且不可將她的身世告知任何人!”

    右翖侯當即寬心,說道:“她是我大月氏的女王,如何輔佐,自不用你來操心!身為臣子,也自然不敢議論女王陛下的身世。”

    伊稚斜心下滿意,微微頷首,又即凜然說道:“好,倘若她有任何閃失,我一定會讓你月氏血流成河!”

    兩人幾句話說完,由側殿走回正殿中。

    伊稚斜溫情望著女孩,道:“你既然為難,本都尉也不強求了。這樣吧,我和你再做一樁交易,隻消你答應我,城外五萬匈奴將士立刻撤出百裏,從此再不殺月氏一人,不掠月氏一羊!”

    群臣更敢詫異,有人譏諷道:“你莫要大言不慚!”“休想用花言巧語哄騙女王陛下!”卻聽右翖侯說道:“諸位請息聲,不妨聽聽此人還有何要求?”

    女孩道:“你說吧,我相信你!”伊稚斜道:“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女孩美眸一凝,挺直了纖弱的身子,有些不敢相信,問道:“就隻是要我的名字嗎?”伊稚斜微笑著點頭。

    眾人無不詫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這人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本來對方區區左都尉,去公然詢問女王姓名,委實有些無禮。可當此時局,若能用女王的名字來換取一場和平,卻是十分值得。想到這裏,殿中一些頑固的老臣也都低頭默許。

    女孩輕輕說道:“我叫依麗雅,我娘還給我取了個小名,叫稚稚!”

    伊稚斜聞其名如沐春風,怔了一怔,隨即低頭自言自語道:“依麗雅,好名字啊!稚稚,原來她叫稚稚,或許她心裏是有我的。”群臣不知這話中兩個她並非指一個人,隻聽得糊裏糊塗,雲裏霧裏。

    伊稚斜雙眼合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過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兒來,睜開眼,歎出一口氣道:“女王陛下,告辭了,本都尉這就要回去了。”說完話,便放開了右翖侯。

    依麗雅感到一絲莫名的失望,說道:“你……你這就要走了嗎?”

    伊稚斜道:“陛下,將來會再見麵的。”衝著依麗雅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有疼愛,有期望,也有不舍。轉身,向殿外走去。

    右翖侯朗聲說道:“送匈奴使臣與那五十匈奴兵出城!”群臣中一些主戰臣子心中尚有不甘,齊聲道:“女王陛下,翖侯大人,真就這麽放了他?”右翖侯斜睨這些人,擺手說道:“女王既然已經首肯,此事就休要再議了。”眾人隻得眼睜睜看著伊稚斜走下殿去。

    依麗雅抹了抹眼角的淚痕,望著那背影漸漸走遠,不禁有些戀戀不舍。她尚不知覺,這種奇妙的感覺正來自於血脈的羈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