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諸王議政(一)

字數:7477   加入書籤

A+A-




    轉眼間七年即過。伊稚斜的大軍橫掃西域之後,終於向他自己的屬地撤離。大軍仍沿舊途而歸,又行至伊犁河畔,正是昔日月氏國王庭舊址。伊稚斜睹景傷情,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傷。他的馬就好像心有所感,前蹄高高揚起,長聲嘶鳴,忽然馱著他朝岸邊狂奔。

    伊稚斜道:“馬兒,你也想念那寧了嗎?走!我們去看看她。”那馬越奔越快,頃刻間已靠近了河岸。伊稚斜心中愈發酸楚,暗暗歎道:“那寧啊,七年了!你還恨我嗎?我去看看你,可以吧?”這語氣就仿佛在商量一般。

    回憶起心愛的那寧,他不再是高傲的左穀蠡王,隻是那個卑微的奴隸。時間淡化了他的悲痛,可思念卻是越來越濃。

    不遠處,隻見伊犁河安靜地流淌著,水麵波光粼粼,浮光躍金,那景色十分的靜謐。可是岸邊哪裏還有那寧的墳塚?

    伊稚斜惶然四顧,竟然找不到當年的地方。他一下子慌了,由馬背上躍下,到處掘土,卻什麽也找不到。

    十萬大軍停在遠處,眾將見大王又現瘋態,誰也不敢輕易靠近,隻得靜靜地等待。

    伊稚斜急火攻心,癔症又要發作,仰天大叫道:“那寧!你…你在哪?難道真的不願見我?”他的馬跟著一聲嘶鳴。伊稚斜回頭瞧去,見自己的馬也在用蹄子掘土。

    他大感蹊蹺,走到馬身旁,隻見沙土中露出一把刀柄。他拔出刀身,大吃一驚,這竟然是長生天之刃!

    當年他以此刀殺了普什圖,那寧隨之而死。從那以後這把刀就失蹤了,誰也不知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更不知那寧的墳塚又為何消失。

    伊稚斜心知此刀事關重大,找來一塊布將其包裹起來,背在了身後。

    一人一馬在河岸邊停留三日。伊稚斜將河水當做那寧,如同一個普通的丈夫,向妻子訴說著七年間的經曆。講起他看見了女兒稚稚,那女孩身上流淌著他與那寧的血液,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寶貴!七年過去了,如今也該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又講起自己收養了一個孩子,取名烏維……

    三日之後,伊稚斜收整心情,準備帶著匈奴大軍重新踏上歸途。剛回到中軍,左骨都侯便來稟道:“大王,昨日軍臣單於的人來傳信了,說要召喚您去單於庭議事。”

    “哦?”伊稚斜道:“有這樣的事?你可聽見單於庭有什麽風聲?”他一向多疑,若是沒弄清軍臣的用意,實不願前往單於庭。畢竟去麵見單於,不可能帶上十萬大軍同去。

    左骨都侯低著頭,眼神向上偷瞄,見伊稚斜的目光如毒蛇一般陰冷,嚇的背後出了一身汗,乖乖交代道:“下臣略有耳聞,聽說…聽說軍臣似乎要對漢人用兵了。”

    伊稚斜心中一動:“好!天下太平,軍臣就永遠安穩坐在單於的位子上,隻有天下大亂,我才有機會奪位。”

    這些年來,他每年都上供單於庭許多黃金、寶物、奴隸,以安單於之心。更是通過手下群臣,積極籠絡蘭氏、呼衍、須卜氏、丘林氏四大氏族,又與各部落的大王交好。可是他心中清楚,倘若自己公然反叛,這些人仍會站在軍臣的一側,絕不會支持自己。隻有戰爭、混亂,才能讓自己有機可乘。

    隻聽左骨都侯又道:“大王,臣還聽聞,漢廷的皇帝劉啟身子早不行了,軍臣單於以為此是攻漢的良機,就有了用兵的打算。”

    伊稚斜常年雄踞西域,消息閉塞,因此他對漢朝不甚了解。便問道:“漢人的皇帝不是劉恒,怎麽又變成了劉啟?”

    右骨都侯先言道:“大王,那個劉恒早就死了,現在是他兒子劉啟做皇帝,而且這個劉啟眼看也要不行了。”

    伊稚斜心想:“也是,我匈奴也都換了兩任單於,漢人換兩任皇帝也屬正常。”

    左骨都侯跟著說道:“一個劉啟,一個劉恒,這兩個皇帝都遵那個什麽黃老之治。現在漢廷是富的流油,軍臣單於就想趁著劉啟重病,狠狠撈些油水。”

    伊稚斜心下冷笑:“軍臣果是目光短淺之輩,隻能看見漢人那些實實在在的黃金,卻不知漢人的河山才是更大的寶藏。”

    他早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心想隻有自己登上單於之位,必定揮師南下,占了漢人的江山,做天下共主。

    群臣見伊稚斜沉吟不語,知他是在思慮對策,紛紛低眉垂目,不敢出聲打擾。

    伊稚斜心下主意已定,此次議政,一定要勸說軍臣出兵漢室。隻不過當下匈奴各王都貪圖享樂,早已也失去了當年的血性。這些中大有厭戰之人,如何慫恿軍臣出兵,而又不得罪這些右派勢力,還需仔細考量。

    半晌後,伊稚斜說道:“傳本王軍令,大軍行至陰山北麵,騎兵營五千人隨本王趕赴單於庭,左右骨都侯、左右大將相隨。剩餘十三萬將士由左右大都尉率領,回歸本王王庭。大軍抵達之後,非本王軍令,任何人不可調度。”

    他這般安排,其實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眾臣之中,那左大都尉呼衍摩乃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命左右大都尉統帥大軍。左高於右,兩人之中自然以呼衍摩為首。再者呼衍氏族居左,而蘭氏居右,那右大都尉是為蘭氏族人,倘若呼衍摩稍有異心,右大都尉便可製衡於他。

    群臣齊聲答道:“領命。”隨後大軍按部就班,繼續向東而行。

    眾將士凱旋而歸,心情大好,又因思鄉心切,走的也是極快。一路所見之景,起初仍是那荒寂的朔漠。伴隨通過猩猩峽,西北的蒼涼漸漸褪卻,取而代之的是生機勃勃的大草原,是峰巒攢簇、翠綠欲滴的群山。不變的,是藍藍的天空和悠閑的白雲。

    過了月餘,伊稚斜的大軍抵達陰山之北。時年,單於庭也分南北,軍臣所在單於北庭,位於狼居胥山不遠處,匈奴人祭祀聖地龍城也在附近。

    而單於之下,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的屬國分布與單於庭西南兩邊。伊稚斜的屬地正在西方。大軍依先前的計劃,一大部分趕往左穀蠡王庭,另一小部分跟隨伊稚斜朝狼居胥山行進。

    一入匈奴轄境,匈奴騎兵暢通無阻,十日之間,伊稚斜已經到了單於庭。

    此時,單於庭外聲勢非凡,軍臣的十萬雄兵健兒固守其外,短衣匹馬、英姿勃發,向各諸王展示著大單於的威嚴。方圓五裏之外,又駐紮有十餘個王部的軍隊。一麵麵王旗隨風飄蕩,一把把長刀指向藍天,雄壯的匈奴騎兵都自詡是草原上最勇敢的戰士,向彼此展示的風貌。

    伊稚斜命自己的部下安營駐紮,自己領著幾個近臣趕赴單於庭內。穿越一層層帷帳,隻見正當中有一間金頂大帳,宏偉壯觀,正是軍臣的居所單於寶帳。

    幾個侍臣將伊稚斜領入其中。撩開帳簾,隻見軍臣單於端坐在寶座之上,與人閑聊。時隔多年,軍臣已不複年輕,眉尖與胡須略微泛白,眼角與額頭上多了不少皺紋。身子發福,眉宇間的陰戾淡化了不少,顯得有些富態。大帳兩側,已有不少王部首領就坐。

    眾人定睛一瞧,見來者是左穀蠡王伊稚斜,軍臣連連招手,其餘各王也都起身問候。不僅因為伊稚斜是四角王之一,更因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單於胞弟,這才格外尊重。

    伊稚斜走上前來,單膝而跪,恭敬說道:“臣弟,拜見大單於!”

    軍臣熱情說道:“快起來!兄弟,你我多年未見,可想煞寡人了!”軍臣做左賢王之時,將伊稚斜看做對手,自是對其百般提防。可如今他安穩坐上單於之位,又覺伊稚斜實是匈奴肱骨之臣,自己的左膀右臂,有這個兄弟在,便可威懾四大氏族、諸王勢力。

    伊稚斜站起身,坐在軍臣左首下第二個座位上,對軍臣說道:“大單於,臣弟不敢空手前來,由西域帶來黃金十萬金、珠寶一車、美女十人,奉上予您。”

    軍臣咧嘴一笑,低聲說道:“說到底還是咱們自家兄弟親。”眼神一瞟,接言道:“你瞧瞧他們,隻知道向寡人討賞。等到寡人說起南下之事,這些人各個打退堂鼓。”

    伊稚斜假意不知,問道:“南下?大單於打算對漢人用兵了?”軍臣點點頭,道:“你還不知道呢吧,漢人的皇帝劉啟也要死了。這劉啟和他爹劉恒都是最能隱忍的狠角色,這些年為漢廷積攢下不少黃金,培育了許多良將,隻是他們還沒有好馬好刀。”

    軍臣端起銀杯,泯了一口,續道:“這劉啟看似軟弱,可動起真格也不簡單。當年他們漢人七個屬國謀反,寡人本欲會同七國圍剿漢廷。哪知這劉啟派周亞夫統軍,隻三個月,就以雷霆手段平息了內亂。如此良機就此錯過,可惜,可惜的很!

    如今劉啟將死,我們需趁此機會好好掠奪一番,否則等到漢室新皇登基,局勢穩固了,就不是那麽好拿捏的了。”

    伊稚斜還欲再問,軍臣擺擺手道:“這些事等人全了再議,我兄弟二人先說說別的。”兩人便說起了閑話。

    一會兒時間,各部落的大王陸續進帳,向單於見禮之後,按地位高低落座。左右首四位便是四角王,其後有渾邪王、休屠王、呼衍王、日逐王等等二十餘人。

    軍臣見諸王到齊,便招呼道:“來人!上酒!上肉食!”話聲一落,侍者端上了酒肉。

    匈奴人與漢人不同,不講究禮儀。見酒肉上桌,諸王便端起酒杯,抓起羊肉。軍臣單於大飲一口,說道:“諸位王爺都是草原上最勇敢的英雄,當喝這最烈的酒,大家夥來共飲一杯!”

    諸王端杯齊道:“謝大單於款待!”隨之全都一飲而盡。

    軍臣高舉銀杯,虔誠說道:“我匈奴人的牲畜與美酒全賴天神的恩賜,謝長生天!”匈奴人最是信奉薩滿,皆以長生天為心中信仰,認為所穿所食皆因長生天的賜予。每遇戰事之前,也要舉行祭祀,祈求長生天的保佑。

    諸王也跟著說道:“感謝長生天大神的恩賜!”又是一飲而盡。

    便在此時,一位白頭老者站起身來,說道:“大單於,我匈奴人的駿馬、牛羊、美酒、美女不僅賴於長生天的饋贈,還因我族將士兵強馬壯,可以掠奪南邊的漢人。”諸王一瞧,這老者正是單於庭的左骨都侯,心下了然:“這老兒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出來說話,一定是受了大單於的指使。”

    隻聽老者續道:“臣聽聞南邊漢人的皇帝重病臥床,此乃我匈奴出擊漢室的良機,望大單於遣雄兵南下,為我匈奴子孫奪下更多的牛羊駿馬!”

    諸王早知今日議政的主題,忽聽左骨都侯發言,也並不如何驚訝。

    隻見軍臣連連點頭,將手中銀杯放下,說道:“左骨都侯所言甚是,漢人的疆土土地肥沃、地大物饒,漢人的牛羊肥美,美女靈秀動人。而我匈奴世代居於漠北漠南,地處荒涼,土地貧瘠,草也不盛、羊也不肥,若不搶他們的,如何生存?如今漢皇病危,正是揮兵南下的良機,更是長生天大神給我們的恩賜。諸位王爺意下如何?”

    伊稚斜不動聲色,眼神偷瞄其餘諸王,但見多數人都麵露憂色,隻有個別幾位好戰的首領笑意盈盈。

    右賢王正是其中之一,他的屬國正在漠南,與漢人疆域接壤,因此常常私自騷擾掠奪漢地。右賢王豪飲一口,說道:“大單於,臣早有出擊漢朝之意,隻待您一聲令下,臣願為先鋒,為我匈奴大軍掃清一切障礙!”

    軍臣點頭,讚道:“右賢王果然是我大匈奴國之肱骨,有右賢王在,擊破漢室指日可待。”

    左賢王站起身來,恭敬說道:“大單於,臣以為出擊漢廷之事,有些不妥。”

    軍臣眉頭微微蹙起,說道:“哦?那你說說!”這左賢王乃是四角王之首,他的意見尤為重要,縱使軍臣不滿,卻也隻得讓他說下去。

    左賢王道:“自冒頓單於在位之時,我大匈奴與漢廷結下昆弟之好;老上單於在位時,又漢廷結下和親之盟。單於此時若是出兵南下,師出無名,不免被人說是背信棄義,難以令人稱服。”

    軍臣神色冷峻,一言不發,目光看了看右穀蠡王。那右穀蠡王隨即站起身來,輕輕笑道:“盟約?那不過是弱者才信奉的東西。我們是草原上的狼,而漢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左賢王可曾見過狼與羊真正結盟?”語氣頗為戲謔,好似在嘲笑左賢王。

    左賢王心頭惱怒,卻一時想不起說辭,隻怒目看著右穀蠡王。單於寶帳中,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若非軍臣單於高坐在上,這兩個王爺怕是要大打一架。

    渾邪王輕輕咳嗽兩聲,說道:“二位王爺何必如此動怒,請聽我一言。”諸王都看向渾邪王,聽他言道:“我們匈奴人世居在北,漢人世居在南,用漢人的話來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盟約、聯姻都是應一時之需,豈能當做束縛我匈奴人的枷鎖?”

    此言一出,軍臣連連點頭,大為讚同。而其餘諸王則想:“好你個渾邪王,你要打仗就自己去做先鋒、做主帥,可別扯上我們。”

    哪知渾邪王話鋒一轉,接說道:“大單於,可是臣以為此時出兵並非有必勝的把握。那漢人江山正是興盛的時候,國庫中黃金堆積如山,軍隊中名將輩出,死了個周亞夫,卻又出了個什麽李廣和衛青,什麽公孫敖、公孫賀之流,也不可小覷。我們若是主動出擊,不勝又當如何?若是此戰不勝,漢人必定會趁機攻向我漠南,局勢將對我大匈奴不利了。”

    緊接著,諸王中更多人開始發言,多數都不支持出兵。軍臣心中怒意勃發,暗道:“你們這些廢物整日隻知享樂,真到用著你們的時候,卻是人人退縮,太也可恨!”

    伊稚斜一邊向口中灌酒,一邊手撕著羊肉,心下冷笑道:“一眾匈奴王爺肚滿腸肥,未戰先慮敗。可笑大單於高坐其上,竟爾毫無威嚴。若是我當單於,這些人敢說個不字?”

    軍臣驀然看向伊稚斜,心想:“四角王已有兩人支持出兵,隻要伊稚斜也讚同,那大局已定。”便道:“左穀蠡王,你有什麽看法。”

    伊稚斜並不想當眾得罪這些王爺,便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紅著臉說道:“出……出……兵……”話沒說完,就趴在了桌案之上,撞灑了一桌美酒與羊肉。

    諸王哄堂大笑,說道:“左穀蠡王醉了!左穀蠡王醉了!”軍臣氣不打一處來,一拍大腿道:“真不成器啊,此事回頭再議。”

    軍臣隻覺意興索然,早早就散去了宴會。諸王不敢久留,也都紛紛告退。伊稚斜等到四下無人,這才晃裏晃蕩爬了起來,走出單於寶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