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肮髒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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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兒子對數學抱起極大的興趣,阿泰男爵心情卻有些坐立難安。

    隻因兒子入了魔般研究數學,吃午飯時主動跟自己要關於數學的書籍,然而不到五分鍾,兒子就因不識字而要求自己的財政總管念給他。

    這自然苦了財政總管,阿泰男爵亦犯難,偌大的城堡,識字的不過寥寥幾人,而且都身兼要職,又臨近辦集市的時日,工作繁忙。

    阿泰男爵本人倒有閑暇,奈何他貧瘠的識字量隻夠處理日常的收支財報。

    “我尊敬的男爵,羅納德已經纏了我一整天,”財政總管總算脫開身,訴苦道:“一天下來,除了讀書,我還得應付他刁鑽的數學問題,還有書上晦澀的單詞,讓人抓狂,男爵,這樣下去,我根本無法辦好幾個村莊的財報。”

    “抱歉,總管,我該給羅納德請個數學老師。”阿泰男爵歉意道。

    “這最好不過了。”財政總管急於擺脫那知名的傻子,趁熱打鐵道:“我有一個人選,鎮上除她外,沒人能更適合教導羅納德了。”

    “誰?是個女人?”阿泰男爵反問道。

    “是的,講經院的伊莎主祭,她博學多識、數學上更是造詣頗深,精通克希語和亞溫語,授課不成問題,是個和藹仁慈的老人,此外,講經院內還存有不少數學書籍。”

    阿泰男爵稍加思索,猶豫道:“主祭不必忙於神學?”

    “一年前,伊莎主祭便將講經院的工作交付了繼任,生活清閑,整日陪伴孫女洛梅阿,想必也樂意接下這工作。”財政總管道。

    阿泰男爵點了點頭,他倒不擔心羅納德的信仰問題,因他明白兒子對真教的信仰不虔誠,對巨王教也無感,這個呆傻的孩子也不會為信仰爭辯。

    “好吧,我差人去請伊莎主祭,還有什麽事嗎?”

    “男爵,巫師不,學者大人要求找犯人們試喝改進後的麻風魔藥。”財政總管及時改口,原是真教徒的他對巫師諱莫如深。

    阿泰男爵皺皺眉頭,巫師的小兒子患有麻風,早已失去了痛覺,亦無藥可醫,愛子心切的巫師唯有自己調配魔藥緩解小兒子的病症,但在喝下之前,他都會要求自己安排人手試藥。

    這事已不新鮮,大多時候都由男爵安排犯人試藥,每次巫師都會出資幫犯人贖身,還有大筆補貼錢。

    但眼下為回報神明,阿泰男爵早已赦免了犯戒的囚犯的自由身。要知道,複活鎮隻有幾百人,除開哀悼日前後,平日因犯罪入獄的鎮民絕不會多。

    “我主啊,這是您的考驗嗎?”阿泰男爵心中感慨,他隻好艱難道:“幫我轉達學者,我沒法安排犯人試藥。”

    財政總管一時猶疑:“男爵,其實可以先讓犯人們試完藥再釋放,以往學者都會幫犯人贖身,你可以把贖身錢賜給犯人,再補貼點,這樣既全了美名,也不拂了他的麵子。”

    阿泰男爵搖搖頭,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自己的兒子好不容易擺脫整日癡傻的狀態,盡管仍不盡人意,可阿泰男爵明白,不應向神索求太多,亦不可違了神的吩咐。

    照舊守著書攤過了一天,今天的收入比昨天少上不少,除了伊德萊續借一天外,就無人光顧了。

    晚餐時分,晨伊燉煮蘋果豌豆,還買了河魚煮湯,加上一塊切好的麩皮麵包,三個菜,一個人來說其實也算豐盛。

    對,一個人。

    黑德薇希眼巴巴地盯著冒熱氣的魚湯:“你真奢侈,哥哥。”

    魚不算腥,晨伊拔了點去魚腥的野草,加上前世的煲湯手藝,火控得很好,滿滿地鮮甜味。

    而這對看得到、聞得到、唯獨吃不到的黑德薇希來說,未免太過折磨了。

    “胡椒姑娘買書付了一顆胡椒,稍微奢侈點嘛。”晨伊翻出奶酪,切片擺到一旁。

    “也是唔,好香。”黑德薇希目光沒從魚湯離開過。

    奶酪、燉水果或蘑菇、麩皮麵包對於這種枯燥單調的生活來說,一頓魚湯是多麽稀奇新鮮。

    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家裏時不時能吃羔羊肉、篩掉麥麩的白麵包、還有作飯後甜點的果糜布丁聞著魚湯味,黑德薇希不禁遐想。

    但那算不算自己的記憶呢?

    這無緣無故,不著調的想法,黑德薇希悵然若失。

    堂妹若有所思的模樣落在眼底,晨伊疑惑不已。

    這孩子怎麽了?青春期?

    回過神來,黑德薇希瞧見晨伊看著自己,雙頰發燙,半響喃喃道:“快吃吧,哥哥,快吃。”

    晨伊抓一片麵包,淋點魚湯,又疊上燉爛的水果,等麵包軟些後方才下嘴。

    沒發酵的麵包,即使泡軟了,還是脆脆的。

    “還是自己拿去烤的麵包好吃。”晨伊隨口道。

    “嗯嗯,我聽人說,城市裏的麵包店會往裏頭塞木屑,甚至石子的都有。”黑德薇希附和著,眼睛瞟了眼湯裏的魚頭,很快又收回來。

    撈出塊魚肉,隻加了點鹽,其實不夠入味,晨伊拿奶酪夾著,送到嘴裏。

    甜中帶微酸的味道,還算可以。

    這麽多年,晨伊覺得自己學會了在匱乏的食物裏苦中作樂。春卷、白切雞、水煮魚他倒是想做些記憶裏的美食,但這調料匱乏的世界,連鹽價都奇高無比,十幾二十銀裏德買上一升都算便宜。

    “哥哥等會能盛點魚湯還有魚肉給我麽?”黑德薇希鼓起勇氣,小聲提議道。

    “唔?”晨伊心裏疑惑,她是記憶投影,沒法觸碰到現實的物質。

    “我想聞聞,聞久點那種就當我吃了吧。”她不好意思道。

    “當然可以。”晨伊笑了笑,起身盛了滿滿一碗,擺到金發少女的臉前,“好好吃吧,黑德薇希。”

    黑德薇希揚起臉,赧然一笑:“太多啦。”

    話雖如此,她沒還回去的打算。

    “等會吃完我再吃個水果。”感覺吃不飽,抱著飯後一蘋果的想法,晨伊還想吃點甜的東西。

    “別吃生水果,野蠻人才這麽幹。”黑德薇希心憂地提醒道。

    不是完全滿月的夜,登上神國比昨天更為痛苦。

    青銅門鍾呂似的顫鳴,伴隨夢裏蒼白色的大雨,晨伊感覺腦子有尖針由內刺破腦殼。

    不知過了多久,晨伊再度位臨千柱雲海上。

    依舊一覽複活鎮。

    宵禁後的小鎮,街道上行走的隻剩下巡邏的衛兵,偶有教士、祭司、醫生。

    “男爵請了個數學老師?”

    目光落到城堡,晨伊瞧見一個紅衣服的老婦人被男爵迎進城堡。

    “洛梅阿的奶奶?”晨伊小小吃驚,出於對胡椒姑娘的好感,自然也對深居簡出的伊莎主祭有所關注。

    “祝您受吾王之王眷顧,阿泰男爵。”伊莎主祭四指掐冠冕禮。

    巨王教尊奉神話時代裏腳踏雙蛇的偉大王者,他們的傳說裏,那以山為劍的王,流放創世的真教諸神。

    幾乎完全衝突的教義,數千年間,彼此視之為血仇。

    “亦望您受眷,主祭大人。”阿泰男爵猶豫道。

    晨伊自然察覺到男爵的回答模棱兩可。

    既不想得罪神,又擔心暴露自己對異教的不信。

    “帶我去見貴公子吧,男爵大人。”伊莎主祭溫和笑道。

    慶幸伊莎主祭沒發現端倪,男爵鬆了口氣,他領著伊莎主祭到羅納德臥室外,抱歉道:“主祭大人,羅納德天生愚鈍,最近突然迷上數學,又不識字,或許會問些冒犯幼稚的問題,望您能見諒。”

    “不礙事、不礙事,我的大人,”連說兩句不礙事,主祭笑嗬嗬道:“笨孩子都是沒長翅膀的天使,所以童言無忌。”

    聽到這裏,男爵放寬了心,果真如傳言般仁慈和藹。

    二人進屋,就看見伏案速算的羅納德,身旁的仆人為他準備了幾支沾好墨的羽毛筆,待他寫到換筆時,便接過那支沒墨的削尖沾上墨水。

    由此,羅納德得以幾乎不停頓地在麻紙上寫下各個數字。

    “羅納德、羅納德。”男爵喊了兩句,上前拍了拍羅納德,道:“我請了伊莎主祭來教你數學,禮貌點,羅納德。”

    教數學?羅納德停下筆,望向門外的伊莎主祭,嘴角燦爛地勾起:“太好了爸爸,我被我的題難住了,老師,能幫我解題嗎?”

    伊莎主祭聞言呆愣下,俄而和藹笑了,道:“當然可以,小羅納德,你這麽急,恐怕沒人比你更好學了。”

    “你好,伊莎主祭,快過來吧。”

    晨伊遙遙看著這個場麵,他有些好奇地瞟了眼羅納德的麻紙。

    羅納德在求三角形的麵積,一個直角三角形,看上去並不稀奇。

    但仔細一看,那個直角三角形上畫上了十幾個輔助用的,等寬的長方形。

    晨伊嚇了嚇,這是在求極限?微積分?

    “主祭老師,這個三角形,能夠畫上無數個長方形,長方形每個的麵積都不同,但每個與三角形不重合的小三角的麵積都是相等的”羅納德並不會組織語言,他費力而激動地敘述了這些後,到最後連自己想求什麽都說不清。

    伊莎主祭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和藹,到迷惑好奇,最後皺緊眉頭。

    她瞥了眼男爵,苦笑道:“小羅納德可一點也不愚笨。”

    男爵怔了下,旋即露出驕傲又心虛的笑容,不知如何開口。

    “我不是傻瓜,一直不是,我一直知道,”羅納德搶道,“有個看不見的老師教了我最基礎的乘除法、還有幾何。”

    “看不見的老師?”伊莎主祭麵露疑惑。

    “是的,看不見的老師,他被光包裹著”

    雲海之上,目睹這一切的晨伊皺了皺眉,再追究下去,沒有心防的羅納德肯定會暴露一切。

    暫停時間,輕車熟路的,晨伊的指尖落到伊莎主祭上。

    “你不會再追問這事。”

    絲縷微光降入城堡,鑽入伊莎主祭的額頭。

    引導他人的情緒和思維,這事晨伊不知做過多少次。

    按下複活鎮,時間再度流逝。

    伊莎主祭緩緩起身,目光不再落在羅納德身上,似沒了追問的興趣。

    然而,

    她猛地轉頭,蒼老的雙眼死死盯向窗外。

    踏前一步,麵目朝天。

    她臉上的皺紋擰在一起,壓抑不住憤怒的咆哮:

    “肮髒的魂靈,你何以竊取神明的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