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環形大教堂走出後，洛梅阿從腰間的布囊裏揀出一粒胡椒。

    她的指尖輕觸那脆弱的殼，這貴同黃金的香料，它的殼是那麽的薄。

    晉升天使，回歸故鄉，那是一位靈使生命的終極意義，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冀望,為此她從未沾染過金錢這類經書上所說的汙濁之物。

    洛梅阿看著手上的胡椒，怔怔出神著。

    “你在想什麽？洛梅阿。”晨伊注意到她茫然失措的神情。

    洛梅阿抖地將胡椒收到手心，緊緊攥著，連忙道：“沒什麽沒什麽，先生。”

    “你得告訴我，”晨伊看出她淡棕色眼珠裏的迷茫,“因為我想聽聽。”

    “我我”洛梅阿低垂起腦袋，她的模樣並不想回答。

    可晨伊抓起她一隻手，強迫她道：“你必須要說出來。”

    “我不知道,不知道”

    胡椒姑娘的嗓音輕顫起來，晨伊抓住了她的手，叫她恍然回想起不久前，晨伊麵對主教的日記時所訴說的話語。

    俄而，她又想起了那一個等待審判的家庭，在那棟發黴的禮拜室，一位老人，整整千年來不停誦念經書、做功課禮拜，等候著吾王之王所說的使者到來。

    她的良心遭受難以言喻的捶打與折磨。

    晨伊這回溫柔地摟住胡椒姑娘，摩挲她淡棕的發梢。

    “你可以慢慢說，有邏輯也好，沒邏輯也好，怎麽說都行。”

    愛人的舉動讓洛梅阿漸漸平緩下來，她心跳得厲害，脖頸梗紅著。

    洛梅阿靜了好一會，半響，忽然搶著聲音說道：“神說這是祂降給世人的審判，因祂要成就祂想讓人成就的事。也因祂的旨意在地上不能通行。”

    胡椒姑娘念叨著經文裏的話語,兩百多年裏，她對這些倒背如流，一字一句也不會出錯。

    “嗯”晨伊溫柔應聲。

    “神說義人、信徒、善人，是祂喜悅的。而不義、不信、不善，是祂厭惡的。”

    “嗯”

    “地上的人要奉祂的律法與旨意，神說：‘因我的律法是好的，我的旨意是善的。’”

    “然後呢？”

    “因世人不懂得祂的律法與旨意，故此祂要降下一地的審判，要讓一些人受罪罰，以此警示地上的世人。

    這也是聖徒哈倫所說的：‘為了更多的人。’”

    晨伊聽著，知道她口中的聖徒哈倫，就是曾與聖維娜卡納辯經的哈倫。

    “還有呢？”

    洛梅阿揚起臉，嗓音打顫道：“神說他們受一時的罪，在永恒的將來要賜給他們無限的恩典。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你不懂什麽？我的胡椒姑娘。”

    “神所說的‘一時的罪’已經持續整整千年了。”她的嗓音帶著些許哭腔。

    “這不是你早在經書中知道的事嗎？”晨伊嗤笑道，“噢，唯有你親眼看見他們的苦難,你才有所感觸嗎？”

    末了，晨伊揉了揉她泛淚的眼角，親吻她額頭。

    洛梅阿聽出他對自己冷嘲熱諷，卻又覺得他的動作溫柔。

    她別扭又羞愧地點了點頭。

    胡椒姑娘緩了緩，輕聲道：“聖徒哈倫曾說：‘吾王之王的審判是好的。’”

    “為什麽？”晨伊問道。

    “聖徒哈倫用了一個比喻來解釋。”胡椒姑娘繼續說，她對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哦？什麽比喻？說給我聽聽。”

    “‘世人好似神的愛駒，審判就好似一時的荊棘條。

    難道你有一匹駿馬，你不想讓它吃一時的鞭策，教它能跑得更快更穩些嗎？

    審判就是這樣的道理。’”

    晨伊聽完這比喻後道：“噢，還有呢，盡管說吧，洛梅阿。”

    洛梅阿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有信徒借此跟聖徒哈倫提問。”

    “問了什麽？”晨伊適時道。

    “他是這樣問的：‘既然這樣，那麽吾王之王要讓義人、善人受罪呢？荊棘條又是否打在不該打的地方了？’

    聖徒哈倫是這樣回答的：‘難道神不想讓義人更義，善人更善？’”

    “很有哲理的回答。”晨伊說道。

    “我我也一直這樣想可是明明這樣想，明明我知道聖徒哈倫所說的道理，可我還是”

    洛梅阿淡棕的眼珠往上飄著，不小心對上了晨伊的眼睛，那目光好像在要求她，鼓勵她將她自己的真實想法脫口而出。

    即使那話對於靈使來說有多麽沉重、背離

    “可我還是動搖了。”洛梅阿終於道。

    車廂內一下靜了下來，洛梅阿手裏攥著胡椒，圓潤的肩膀在晨伊懷裏抽動著，車輪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你已幾近遺忘了嗎？”半響，晨伊問道。

    “忘、忘了什麽？”洛梅阿訝然反問。

    “你一開始跟我過來的目的，你不是想阻止我獲得古言‘天上’嗎？”晨伊揉了揉她的額頭，溫聲道：“我要取笑你。”

    “隨、隨你吧，先生。”胡椒姑娘嘀咕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副怎樣的表情。

    她情不自禁地摟住了他。手心的胡椒依然攥得死死。

    晨伊湊近她的耳畔，又開口道：“你不曾知道我見過什麽。”

    胡椒姑娘抬起臉，茫茫然地看著自己。

    車輪在長著雜草的聖都大道上翻滾著，馬車輕微搖晃，各樣破敗悲苦的絕望景色在車窗掠過，而這，在異教的記載裏，全因吾王之王對世人的審判所致。

    晨伊對洛梅阿予以溫柔的回視。

    是的，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見過克裏斯托弗，在白銀卡納，他走出教堂寬恕了所有人，為他人走上火刑柱；自己見過活在貧民窟裏的老菲格，這個編造經書的人，為了一個沒有名字的男孩挺身而出；自己見過摩西，他嚐盡世間苦難後，帶著還未泯滅希望的人們，走出壓迫他們的埃及篳趣閣

    自己還見過流盡銀血的聖維娜卡納，在求取預言的儀式中，看見她承受著無數死魂的折磨，麵色卻那麽平靜。

    洛梅阿怔怔地看著自己。

    她手心的胡椒掉落了。

    “祂從未在乎世人的情感。”

    晨伊的嗓音平和，

    “可我卻知道世人理應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