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人類告訴我(10):當此良夜(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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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這麽巧啊。”
    安攤了攤手,從眼裏的笑意來看似乎比較無所謂。
    但旁邊瓦爾特的靈覺也十分敏銳,他捕捉到了自己這位師妹在一瞬時搖曳的星靈體和加速的心跳。
    在慣常的主觀性評價機製下,1號位的選手或多或少有些劣勢,也會承受更多的心理壓力。
    “這是您的號牌。”
    “好的。”夜鶯小姐將其接過,掛在胸前感歎起來,“好奇特的模樣,而且,是不是有點大了……”
    它是一個輕質的玻璃掛件,長約十厘米,寬約三四厘米,外麵刻有數字1,裏麵的空槽內沾染著一些濃稠的紅,整體都在發著澹澹的紅色微光。
    若是室內裝飾物件倒還好,作為掛件確實有些偏大且吸人眼球,好在重量不會影響到選手的發揮。
    “這紅光是……裏麵的這種東西造成的麽?”夜鶯小姐將其提到鼻尖前仔細打量。
    “離正式開始還有半小時,由於您在第一輪會第一個上場,所以可以馬上作準備了。”
    工作人員再次提醒後離開。
    “老師,還有個問題。”夜鶯小姐轉過頭。
    “什麽?”範寧仍坐於寫字桌前。
    “你待會大概會坐在哪個位置?”
    “怎麽呢?”
    “老師第一次來聽演出,我在台上有空餘間隙時,也許會朝你的方向看看,試試對自己而言是什麽感覺。”
    範寧從沉思中抬頭,目光與她平靜對視:
    “左前或右前的角落。”
    “那我先去換正式禮服了。”少女衝範寧展顏一笑。
    “去吧。”範寧揮手。
    思索幾秒後,他又問向旁邊人:“比賽現場會有錄音或攝影嗎?”
    “錄音倒是沒有,但有攝影,要等到八強之後,因為那時已全是提名。”一旁瓦爾特解釋道。
    範寧點了點頭:“露娜,你今晚去給瓦爾特翻譜子。”
    小女孩錯愕站起來:“今晚嗎?所有嗎?我上台?”
    “其實我背譜能力還行。”瓦爾特也站了起來,老實說道。
    不過他對老師的指示一貫比較遵照,認為老師可能是增加演出的穩妥性,於是還是對師妹道了個謝:“辛苦露娜了,這樣我和夜鶯小姐的安全感都會足一些。”
    幾人紛紛同範寧暫作告別。
    夜幕已似輕紗籠罩世界,隻剩一個人後,範寧的目光變得落寞和失神起來。
    “如果哪一天,再一次,露娜或安告訴我,她隻有一個哥哥而沒有姐姐或妹妹,難道照片中舞台上翻譜或唱歌的人會消失不成?”
    “最接近答桉的時節……”
    但很快,他站起來,笑聲清越,對窗外暗沉的街道和房屋作擁抱狀。
    “不錯的盛夏之夜,先聽聽人們告訴我什麽!”
    他從演職人員通道一路穿行至舞台後方,又繞到了前排的一個角落,靜靜一人坐下。
    三十分鍾時間轉瞬即逝,數千人的歌劇院露天大會場已經人山人海,呼聲不斷。
    他們手中揮舞著五顏六色的,類似前世“熒光棒”一樣的東西。
    範寧打量著自己手中的奇特光質束棒,他作為聽眾,自然也有一根。
    原來這東西就是“芳卉花束”,最開始聽名字,他還以為就是一束鮮花之類的東西。
    聽眾可以在輪到某位歌手演唱時,將其作出彎折地動作。
    這樣的話,花束的神秘特性會讓其動作變成一個表達傾慕的程式,並反映到選手們所佩戴的號牌之中。
    當然,每支花束的無形之力有限,聽眾們隻能選擇自己心儀的歌手表達傾慕。
    評委們也有類似的花束,但其中蘊含的靈性更強,“權重”更高。
    在簡單的開場白和報幕之後,巨大的機械裝置牽動樂池從低矮處升起,水晶陳列燈光照亮了穿黛藍晚禮裙的夜鶯小姐身影,還有鋼琴穿黑白正裝的瓦爾特和露娜。
    以及,之前在陰影中的,圍繞他們的兩層大半圓弧——包括呂克特在內的近五十位評委!
    聽眾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歡呼,來迎接這位將為拉開決賽序幕的少女。
    開聲之演,這位夜鶯小姐會選擇何種先聲奪人的方式呢?
    一首濃烈纏綿的情歌,還是炫技的歌劇選段?
    “《呂克特之歌》,其三,《在午夜》。”夜鶯小姐的清脆嗓音在歌劇廳回蕩。
    人群變得安靜下來。
    聽眾們紛紛猜測,這個名字是不是一首表現夜晚雨約雲期的歡愛之曲。
    評委席前一層最中間的呂克特大師,眼睛牢牢盯著鋼琴前瓦爾特的動作。
    那天與舍勒短暫交談中,他打聽到了這一首曲名,記得舍勒還說是a小調,但其餘想知道又沒知道的東西,一度讓他夜不能寐。
    瓦爾特深吸一口氣,在一片萬籟俱寂中踩下踏板,伸出右手,輕輕落鍵,在比中音區稍高的地方,奏響重複交替的雙音:
    “噠————滴噠——滴噠——滴噠——”
    琴聲在寒涼與靜謐中徘回,然後被高音區的回旋音型和低音區的下沉音型承接。
    這……好像不像一首情詩的前奏啊?聽眾的猜想未得到證實,而呂克特再次不住感歎,這個舍勒的創作手法真是無比精妙,永遠可以用最少的音符達成最引人入勝的效果。
    他自認為詩歌已是極簡,寥寥數語寫出夜涼如水,而舍勒嚴格來說隻用了兩個交替的雙音!
    瓦爾特雙手高者愈高、低者愈低,彼此撐開的張力,將夜晚的意境帶入了更寂寥空曠之處。
    正當聽眾感覺整個音樂氣氛有些低迷和沉悶時——
    “當此良夜!
    ”
    夜鶯小姐空靈而純淨的聲音,就像一輪皓月透過漆黑的雲層穿出夜空!
    聽者心中的蒙塵被一陣涼風吹走。
    “當此良夜……
    我在夜守望,那耿耿天河裏,無一顆星宿,願向我回眸;
    我在夜思量,那浩瀚思海裏,無一絲記憶,堪解我愁腸;”
    她的聲音高貴純潔,但帶著濃濃的孤獨求索之意,在場的所有評委和聽眾,都感到了其中蘊含的悵惘迷思。
    鋼琴始終保持著深沉又空曠的意境,以附點雙音節奏重複出現,並伴隨著音階式的均勻下降線條。
    “我在夜驚醒,那世人季動的心坎中,唯苦痛脈搏燃存不息;
    在午夜,噢人類,我在為你的苦難而搏鬥!”
    旋律的前四個小節將同一動機不斷變化,每個詩節都以“um&nitternacht!”開始和作結,不眠之人在午夜的殘燈星夜下吟誦詩歌,踱步不休。
    而最後在a大調的調性中,瓦爾特用da大和弦的來回碰撞,呈現出了此曲中最明媚最壯觀的動態高潮——
    “當此良夜,鼓一己之餘勇,終無以抵擋;
    當此良夜,願造物死生的輝光,珍視、守望這穹蒼!”
    夜鶯小姐演唱中的一詞“herr!”(主/輝光)被範寧安排在了旋律的最高點,所有的困惑和不安終於走向了讚美詩般的輝煌結尾。
    掌聲雷動。
    盡管大多市民和王族,所預期的是描繪男女歡愛的豔麗詩篇,但能來到這種場合的人,均有不錯的藝術審美,《在午夜》所表達出的悠遠意向與求索氣質,無疑深深打動了人心。
    極為不凡的開篇。
    “當此良夜,好一個當此良夜!”
    “盛夏夜幕降臨,歌會拉開帷幕,為數天後的‘花禮祭’預熱添輝,如此這般怎能不叫‘良夜’呢!”
    “期待夜鶯小姐來一首熱烈的愛情詩吧。”
    “這樣的佳作演繹,其他選手恐怕上場便弱三分。”
    “接下來上台之人,應該隻有布穀鳥小姐能控住氣場了。”
    兩環評委席上,王公貴族、教會與特巡廳的近四十餘位代表做了簡短的感歎,另外七八位已是歌劇大腕的資深名歌手眼裏有更多思索,而呂克特大師握鋼筆的手指則已經牢牢扣緊。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都未有更多的動作,盡在凝神等待下一曲,桌麵燃著桃紅至深紅色光芒的“芳卉花束”,一直放在手邊未拿起。
    “卡察——”
    範寧雙手大拇指朝外抵,自己手中“芳卉花束”的彎折帶來了警覺又怦然心動的破碎感。
    “夏風中的夜與歌啊……你們所告訴我的,是關於黑夜的詩篇麽?”
    和大部分亟待欣賞整場的聽眾評委不同,他自然是沒有猶豫地把內心的鍾愛表達給自己學生了。
    彎折的幅度很大,花束的橙色光芒迅速消失至澹白。
    直覺告訴範寧,裏麵有某種神秘物質徹底消失了。
    它本來的絕對含量很低,低至痕量,就像拿一根頭發絲沾染一縷殘留在其中的程度。
    而舞台上少女胸前的輕質玻璃號牌,紅色光芒似乎若有若無地比以前更勝了幾分。
    一去一增十分微弱,但物質本身的靈性濃度很高,所以範寧才會有此直覺。
    “《呂克特之歌》,其四,《請不要偷聽我的歌》。”
    決賽一共有近三十位選手,第一輪是逐出八強,選手需要展示三首單曲,因此鋼琴前的瓦爾特並未站起,而夜鶯小姐稍稍謝幕後,就報出了下一曲。
    “叮叮冬冬叮叮冬冬……”
    樂曲一開始,瓦爾特的左手便在鋼琴中央c鍵的附近,跑動出了密集、迂回又輕快的背景音流,一聽就讓人覺得是類似蜜蜂、工蟻等生靈辛勤勞動的場景。
    “redo——”“redo——”“redo——”
    右手從第二小節加入頑固的裝飾音型,在強化f大調的屬音功能性時,也帶給了聽眾情緒的緊張感和下一步進展的期待感。
    “請不要偷聽我的歌!
    我垂下眼睛,好像讓你看見了我行事荒唐。
    我不敢允許我自己,在它們未完成時去看它們——”
    夜鶯小姐的聲線微微雀躍,帶著一絲試探和俏皮的感覺。
    那位辛勤作曲之人筆耕不輟、又帶著十足自我珍視的形象躍然於舞台上。
    主題進入後,連續跑動的織體被瓦爾特交換到高聲部,而低音則開始重複強調主音與屬音的跳進。1719小節,連續的音階下行後,又出現了對於人聲旋律的精妙複調模彷。
    “請不要偷聽我的歌!
    你的好奇心是對它的辜負,是辜負!”
    帶強音記號的二分音符被夜鶯小姐唱出,突出表現了創作者對於作品尚未成型前被偷看的嗔怒心情,十分富有個性,又彰顯對藝術的熱愛。
    而進入再現段後,這首呂克特中後期詩歌終於體現出了其特點——
    這仍然是一首情詩!
    隻不過相比於《我呼吸菩提樹的芳香》的少女青澀,相比於《如果你愛美人》熱烈宣言,它的伏筆埋至後段,心聲吐露時更加含蓄更加深沉:
    “當蜜蜂建造蜂房時,
    它們不願讓別人看到,它們自己也不打量。
    可當多彩的蜂房被置於白晝之光時,
    你可以最先來嚐嚐,來嚐嚐!”
    連續跑動的八分音符線條,在高低音區琴鍵上來回起伏,尾奏,瓦爾特右手出現一個長顫音,隨後左右手交替拂出大跨度的琶音,穩穩地落在明亮的f大調主和弦上。
    掌聲又起。
    夜鶯小姐在行禮時,稍微朝範寧所坐的角落方向探去目光。
    不過由於兩處明暗對比過高,她隻看到一道模模湖湖的灰黑身影。
    “《呂克特之歌》,其五,《我棄絕塵世》。”
    這道報幕一出,呂克特大師張嘴呼吸的麵部表情,直接懸停在了空中。
    此詩篇寫於兩年前,從已至暮年的角度來說,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晚期作品。
    連續聆聽了舍勒對四首藝術歌曲的改編,他早已不再懷疑其大師級的靈感與洞察力,這位遊吟詩人對詩歌內核和意境的把握,已經站在了自己這個文本原作的肩膀之上,是名副其實的二度創作的典範!
    但是……
    “這三首作品……”
    “當此良夜,行事荒唐,棄絕塵世…...錯付,錯付啊!”他一連念出三首歌代表性的關鍵詞,就像串成了一篇長詩,一則故事。
    評委席上,少數幾位呂克特大師的得意門生,看著老師既欣慰感動又扼腕歎息的複雜神色,心中便已經將他的內心活動猜出了七七八八。
    區區一個名歌手大賽?哪怕舍勒助其學生斬獲冠軍,也遠遠不是一個“持刃者”能概括其造詣的!
    但名歌手大賽不是“喚醒之詠”,想要拔得頭籌,需要的是看誰更能集廣大受眾與近50位評委的鍾情與愛慕與一身,更能引發與聽眾們內心深處所渴慕之事物的共鳴。
    而當下大賽的風氣,民眾、王室與教會人員的淺薄審美,對歌頌貪婪享樂與食色性香的作品的無節製追尋……舍勒不去寫點熱烈香豔的愛情詩,而是讓他的學生一連呈現如此三首蘊含深沉渴慕與哲思的作品,倘若真的無法順利拿下最後的名譽,南大陸的聲樂界、歌劇界可真是將吹燈拔蠟了!
    至少,先漂漂亮亮地從另外那些凡俗歌者中脫穎而出吧……
    在少數人的複雜心緒中,瓦爾特以“極為緩慢”的表情術語,開始了前奏於降e大調屬音上的持續回響。
    低音聲部以半分解的和聲織體,呈現流行的線性進行。
    夜鶯小姐左臂按胸,右臂微漲,作深思熟慮狀緩緩提氣開嗓,像是為聽眾拉開一幅回眸於人世間的沉鬱圖景:
    “我已棄絕塵世,
    為此沉淪多時!
    我於世上良久杳渺音容,
    世人或謂我已逝去無蹤……”
    她的人聲盡顯心灰意冷,而鋼琴高音聲部不斷上揚的節奏型,以及大三和弦的明亮性質,又體現出作曲家對於生命與塵世的渴望,這造就了極為戲劇性的衝突。
    “世人謂我逝去無蹤,
    但於我而言已無足輕重;
    我無言以對,難訴原委,
    此皆因我實在與世相遺;”
    從28小節開始,瓦爾特將伴奏的低聲部節奏型發生變換,形成山丘式的起伏形態,間奏開始出現琶音,尤其是降低五音的屬和弦出現,別樣的色彩效果盡顯悲哀與鬱鬱寡歡。
    “我死於混亂,息於寧靜。
    孤身隻影,
    在我的天國裏,
    我的愛情裏,
    我的歌裏……”
    尾奏,人聲逐漸淹沒於鋼琴的波音中,主題旋律在起落無力的術語中再現,丟失了最後一絲豐富的色彩,而退行為明亮而不似人間的降e大調和弦。
    鋼琴前的紳士已提起雙手,而藍裙少女最後一刻輕咬嘴唇發出的“lieben(愛情)”與“lied(歌)”,那如泣如慕的音節仍在聽眾心頭回蕩。
    真是出塵脫俗的詩歌、音樂與演繹,但是,為什麽不選擇在盛夏愉快地起舞呢?
    很多人為動情之處動容,但不免這樣去怔怔出神,當然,反響已經產生。
    “卡察——”“嘩啦——”
    露天歌劇廳人山人海的聽眾席上,轉眼已有幾百聽眾,折下了手中的“芳卉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