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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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嚓。嚓。嚓。嚓。”
    指揮台上的範寧朝後方作出指示,樂手搖響了第一樂章開場的雪鈴。
    細碎、清冷、銀光閃閃。
    木管奏響半音反複裝飾,配以空靈的三度點綴,b小調的起始調性,似木橇碾碎了凍得發脆的冰雪。
    隨後音樂轉為正式的G大調主調,主題被圓號輕輕拋起。
    幾個小節的輕盈樂思隨風滑翔,很快被弦樂組接住,滑落到大提琴的懷中,成為一個從容而曲折的樂句
    “樂隊的編製規模不大,在這個時代甚至算小了,開篇略有些懷舊古典氣質,如一幅美麗淡雅的水彩畫.”
    “嗯,呈示部總體而言,是極為傑出的浪漫主義語匯!想不到啊拉瓦錫神父不僅能寫複古的賦格曲,能寫預示未來的現代宗教鋼琴巨著,他的浪漫主義靈感同樣是有如神啟!看來這幾號頭部人物的野心是統一的!”
    絕大部分樂評人都在心頭評價著對這部交響曲的初印象。
    還真是,別看之前這幾人順著聖珀爾托新潮流,各種玩先鋒派音樂,可到了最後這天,全部都拿回浪漫主義作品了。
    他們的目標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並不是如何在新風格中脫穎而出,或是如何在‘新月’中升得更高
    而是必須先求得一個,關於即將過去的浪漫主義時代的‘掌炬者’之定論!
    “隻不過,‘天國’?”
    大家揣摩著這部交響曲的標題含義。
    與舍勒“九成新”上演的《夏日正午之夢》相比,《天國》更是一部全然嶄新的、塵世間的人們從未得見的作品。
    它的開頭聽起來挺像一幅畫卷:遠離塵世的行旅,心曠神怡的陽光,奇詭的色彩如調色盤般在山川林野中綻開
    “天國.”
    部分有能力論及神秘的聽眾還多想了一層。
    近年來鬧得人心惶惶的神降學會,那幫人對失常區的稱呼,就是“天國”!
    會是巧合麽?
    拉瓦錫神父當年在雅努斯行走時,可是采用鐵腕手段震懾過假先知和假師傅的,後來則不惜以身犯險,親自帶隊進入異常地帶,為了關乎教會千年基業的“神之主題”。
    這段前前後後的曆程,是《拉瓦錫福音》中記載的核心經義!
    難道說,“天國”交響曲是一部.關於聖拉瓦錫在異常地帶行旅的“見聞錄”?或“啟示錄”?
    音樂在流動。
    原本的古典和聲與風景中,時不時會沁入冰冷的色彩,令人感覺周身置入冰窖。
    而樂隊中突然傳來的幾聲銅管的粗糙嗡鳴,就像猛然抬頭望向風和日麗的天空,角落裏卻掛著幾朵詭異的烏雲。
    雪鈴聲伴隨的主題重現,更鮮明的小提琴對位旋律則向上陡峭爬升,逐漸將音樂帶入一種較高境界的氛圍。
    這個境界是陌生的,大多聽眾覺得身心放鬆,可靈感更高的群體總是莫名其妙地不寒而栗,甚至感到毛骨悚然。
    在樂曲輕快的結尾段落,很多人覺得自己皮膚的溫度都足足低了好幾個度數!
    這篇美麗而詭異的音樂,由於過於引人入勝,靈性過於不自知地投入,似乎讓肉體連自身的供血都淡忘了。
    也有不少樂評家在休整間隙,心中暗自感歎今年這屆豐收藝術節實在是“卷”。
    普通的大師完全不夠聽了。
    這都些什麽神級作品在互相打架
    還是從“七日慶典”前的預熱期,就打得層出不窮的那種。
    “嗡嗡嗡——嗡——嗡——嗡——”
    第二樂章,範寧指示圓號吹出兩組類似號角的序奏。
    C大調的旋律線條帶著一絲呆板滯澀,隨即,木管組在屬和弦上展現緩步的舞曲節奏。
    由此,引出了這首諧謔曲氣質嫻靜、卻透著絲絲詭異的主題。
    在樂隊夢囈般的弱奏背景下,被調高一個全音的小提琴組,奏出陌生、尖利、刺耳的樂句
    第二部分則是一段田園風格的旋律。
    樸實的下四度跳進與上五度音階,再以顫音接續發展。
    帶來閑適悠然的意味,宛如沉有膠片底色的舊時光剪影。
    但一切很快再度歸於淡忘,加了弱音器的銅管、用弓杆擊弦的提琴、增四減五度的運用、頻繁出現的調外半音這幅畫卷收尾後,種種怪誕的細節從聽眾腦海的記憶裏放大並殘留了下來。
    無法以意誌為轉移的殘留。
    大提琴的聲音忽地響起,第三樂章,近似柔板,自由的變奏曲式。
    這次的旋律變得唯美而沉靜。
    即有屬於搖籃曲的安詳,又閃爍著星辰的璀璨與極度的感傷。
    “咚。”“咚。”
    低音提琴撥出特征的音調,搖籃曲的氣質在主題的第二部分偏移,帶上了潛在的安魂曲因素。
    在平靜的陳述中,它始終潛伏,始終保持著最初的節奏,反複出現在低音層。
    “叮”“叮”“叮”
    豎琴對“安魂曲”的特征音調作變化和重複,帶著致幻意味的泛音音色。
    節奏逐漸放緩,好似再度進入休憩的夢境。
    範寧的擊拍線柔和而執著地重複著,他回想起這段奇詭的經曆,回想起當初永無停歇的雙腿攀爬、嘴邊不停呼出的白汽,以及.放空的大腦裏潛伏流動著的、不安而光怪陸離的情緒碎片。
    想著想著,他覺得冰冷的空氣中似乎再度有山楂花的香味,眼前浮現出若隱若現的桃紅色光幕,和那道在投影下遙望守候的紫色身影。
    接下來的四段變奏,寂寥、嚴謹、深沉,觸及靈性所在。
    單簧管與大提琴糾纏行進,承載起更多如煙的往事,似嗚咽般的雙簧管複現,大管在低處短促地抽泣,又一次凸顯起“安魂曲”氣質的特征音節
    世界變得更加蒼白,隨後低音單簧管、大管和小提琴共同構建起橫跨三個八度的升C持續音.
    這個慢板樂章的時長在二十多分鍾,但聽眾們覺得自己對音樂的感知被延展到了一個漫長的程度,貫穿極夜的那種漫長。
    他們仿佛聽到了寒風的淒厲呼號,看到了漫天追逐旋卷的雪花,山脈的陡峭陰影就壓迫擠占在視野的上空,像一塊長滿各色黴菌的天體碎片。
    而下方,始終仿佛有一道神父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朝晦暗的高處走去!
    因壓抑而心生恐懼,因恐懼又心生感懷!
    聽眾們跟著台上的指揮家一道,憶起了很多過往人生的沉鬱不快之事,這很容易落淚,但有時又忍不住微笑。
    這種失落與寬慰並存的情緒割裂感一直如影隨形,直到音樂以一個大六度猛然向上翻轉——
    “轟!!”
    管樂組號角齊鳴,弦樂似波濤翻滾,定音鼓砸出警覺的錘擊聲,夜空中被潑了濃厚暗沉調子的雲層清亮活潑起來,一縷純淨的聲調似光線一般從其中溢出:
    “rexisolre——”
    &ni/re——”“mi/re——”
    單簧管重複奏響輕盈的倚音。
    在經曆如歌的附點節奏發展之後,又流動至小調,以強音mi向下八度沉去,涼意直達鼻息!
    第四樂章,“天國裝滿小提琴”,或是《夏日正午之夢》六階之外的第七階,“孩子告訴我”!
    當然,後者的聯係過於隱秘,過於高深,對僅僅建立初次印象的聽眾來說,是很難把握到其真正的聯係的。
    他們的全部心神隻是全部被那童真而純淨的女高音所吸引了去——
    “我們享受著天國的喜樂,與塵世大不相同;
    人間的喧囂和吵鬧,在天國中杳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