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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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一聲。
    範寧推開位於府邸塔樓頂部的橡木書房門。
    一陣暖風裹著蜜香拂來,壁爐邊的銅甑正熬煮杏脯,琥珀色糖漿在陶罐裏咕嘟作響。
    暮色早就浸透了整個波河平原,鍍金的書房內部卻是被燭火照得亮堂,兩位侍女趕緊上前,伏地清理起範寧的修士袍。剛才,一路從花園走過時,他的衣袍下擺沾滿了櫻草花粉。
    “進來吧。”聲音從裏間傳來。
    這裏的格局和去年來時沒什麽不同,作為長姐的私人書房,環境也有別於家族議事用的那個廳堂。
    通向觀景台的六扇威尼斯落地窗完全敞開,放任月光在青金石地磚上流淌,外麵的秋千上放著一副看起來依稀像麵具的物件。
    而書桌左側,整牆橡木格架陷入幽暗,幾件隱約可見的擺件也是老樣子:摩洛哥皮匣盛放的黃銅星軌盤、按流域分類的水文圖卷、一些女性小飾品和瓶罐。
    “姐姐。”範寧站定後行禮。
    “坐。”
    主位上的瓊披著一件夜間保暖用的茜草軟緞便袍,裏麵是染紫的亞麻襯裙,黑色的頭發被艾斯科菲恩箍飾絡住,兩三綹碎發垂在頸下。範寧的目光隻在她的下巴停留片刻,便飛快地掠到了其他這些地方。
    “坐到這一側,先陪我讀一會詩。”
    “是,姐姐。”
    侍女將可活動的白樺木台拖動到兩人跟前,又調整位置,使其完全浸在燭光裏。
    羊皮紙卷鋪展如初雪,中間簇擁著詩集《東方之笛》——粟特商人們經薩爾瑪罕、巴格達、君士坦丁堡等地曲折傳入到此的產物。
    那些商人也許並不在乎詩句本意,隻關心異域紋樣是否能賣高價,關心那些神秘的漢字印章能否可以用來驅魔,但結果的確是,它在山川與海洋的彼端,與一些注定與其結緣的人結下了緣分。
    “看看我譯的‘塵世虛無之哀歌’。”瓊持著銀質音節規,在她自己之前書寫的字跡上滑過。
    “Planctus de Vanitate Mundi。”範寧讀起這個意大利語標題,又繼續閱讀正文,“Dolore,oore!Padron,il vino attenda”
    這一首詩的原題應讀作《悲歌行》,作者是那個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詩人“LiTaiPo”。
    範寧認真讀著瓊的譯文,又時不時與“悲來乎,悲來乎!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的原文比對思考。
    “怎樣?這是我上一周,在斯奎亞本修士的指導下譯的。”瓊問。
    “斯奎亞本老神父傳教多年,對東方文化研習很深。”範寧當即表示。
    這位老神父全名F·尼古拉耶維奇·斯奎亞本,是圭多達萊佐修道院的前任院長。但他在十多年前辭去職務,僅僅保留教階,轉而將全部精力放在了迷途羔羊們的傳教上。
    每年,他隻有複活節前後會回到默特勞恩暫住,找他辦告解聖事的信眾依然絡繹不絕。
    “所以怎樣?”瓊問。
    “很好。”
    “提意見。”
    “唔”範寧斟酌片刻後開口,“開頭的‘Dolore,oore’用的是抑揚格,但原詩‘悲來乎’是兩記重錘,用全揚格‘DOLORE! OH DOLORE!’或許更合適一些。”
    瓊點了點頭:“還有嗎?”
    範寧繼續往下讀——“弟兄們,你們豈不見?天地存續永立,但廳堂珍寶閃光,如晨露瞬息消散!百年的財富,是深淵上的煙霧。死亡使眾生化為骸骨,猶如鐮刀刈割野草!”
    這一段的原文應是“君不見,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範寧想了想,將白羽毛筆抵在“ta fulgent quasi&nane fugit”(珍寶閃光如晨露消散)一行上,繼續斟酌著開口:
    “此句‘金玉滿堂’的喧鬧和‘應不守’的決絕,有些被‘如晨露’的唯美比喻稀釋的感覺”
    “改。”瓊看著他持筆的手。
    範寧頓時奉命書寫。
    他想起舊約《傳道書》《詩篇》中所記的“他們不顧念主的作為,也不留心祂手所作的願他們的筵席,在他們麵前變為網羅,在他們平安的時候,變為機檻”於是,將其替換為了“sanguis&nensis fugit”(筵席之血易逝)幾個單詞。
    寫完後他看了看瓊的臉,瓊思索得久了一點,然後說道:“繼續。”
    &nors&nnes ossa死亡使眾生化為骸骨,猶如鐮刀刈割野草。”範寧伸手點指,“這譯法倒很利落,但‘死生一度人皆有’在原詩中是豁達的意境,如此,倒是成了末日審判的恫嚇了。”
    他又接著修改。
    “嗯,這句沒有譯麽?”某一刻範寧看著一句空白行。
    “斯奎亞本老神父說自己找不到好的主意,我也無從下手。”瓊說道,“請你試試。”
    這句原文是“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意境的確奇絕,難怪斯奎亞本都沒下筆。
    被這位素日在家族裏以嚴厲據稱的長姐瞧著,範寧也不免感到壓力,他內心飛速思索,如此考慮一分鍾後提筆寫道:
    &non sub luna ululat,super&nulos&nnatorum(魔鬼在月光墳場嚎哭,皆為受詛之罪人);
    BIBITE VINUM&n judex noster venit!(痛飲聖酒吧,趁吾等審判者未至)!”
    瓊反複地讀了三遍,眸子裏異彩迸發,忍不住稱讚起來:“這句BIBITE VINUM SANCTUM(痛飲聖酒)堪稱絕佳,但詩人LiTaiPo的‘杯中酒’真是指聖血麽.”
    “那些熱那亞水手還說他是波斯人供奉的巫師。”範寧笑著搖頭,“其實我是取了個巧,拿波斯商人的口譯版作了改動。把‘孤猿坐啼墳上月’翻成‘魔鬼在月光墳場嚎哭’或許並不合適,猿猴在東方語境裏,並非象征墮落,LiTaiPo也許是將猿聲視為天地同悲的共鳴聲箱.”
    “你的學識又精進了。”瓊表示認可。
    範寧接著還陪讀陪譯了李太白的《春日醉起言誌》與《采蓮曲》。
    這時瓊又將詩集翻到靠後的位置:“今日一早,圖克維爾主教派人來令你領受問言,關於《效古秋夜長》這一篇詩歌的譯製,你必要仔細思想,有所陳奏。”
    “圖克維爾主教大人的問言?.”範寧心底一驚。
    這位默特勞恩教區的首腦,是家族十分重要的仰仗,也是為之效力多年的人物。
    他對傳教一事的確非常重視,因此也看重不同大陸的詩歌與經文的譯製交流,尤其關注東方文化。斯奎亞本老神父就是在這樣的原因下,成了他非常器重的傳教士。
    不過怎麽忽然這麽單獨地.檢驗自己的藝術與格律水平呢?
    “既然是圖克維爾主教大人要叫我翻譯《效古秋夜長》,我便留心譯製就是。”範寧執筆,展開一卷新的羊皮紙。
    “這次有附加條件,主教大人說要拷問你的信仰,須換作拉丁語譯製。”瓊說完開始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