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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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伏,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八月中旬。

    張老漢蹲在地頭,心裏想著事,身邊有人過來也沒有注意到。

    直到人在身旁蹲下,他才看到。

    “今天隊上沒事啊?”

    “沒啥事,正好到田裏看看。”兩家地挨著,都是南北通順的長條,各兩條,一直連到後屯。

    “今年又是個豐收年啊。”張老漢就近指著眼前的一株稻子,“看看稻穗。”

    八月是齊穗期,揚花、灌漿,進入成熟期,這個月是水稻成熟和決定產量的關鍵期。

    “張二哥,種水稻這事,咱們太安大隊我就敬佩你,你看看一樣種的水稻,你家的稻子看著就壯實,年年你家產量也是最高的。”

    “誰也不是一開始就能弄好的,種了一輩子水稻,啥時候注意啥都記在心裏了。”張老漢看著自己的莊稼,心裏敞亮,想到兒子,麵上也有了一絲愁容,“種地哪是想的那麽簡單,他上這麽多年學,突然要種地,這不是胡鬧嗎?”

    “二哥,你這話我聽出來了,心疼兒子回家種地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心疼莊稼啊。”高毅江注意到這一點,心有感慨,“在外人看來咱們種地就是為了賣糧掙錢,可那些人哪裏能體會到咱們對莊稼的感情與愛。”

    張老漢望著眼前綠油油的稻田:“熱不熱愛的,咱沒那麽高的覺悟,就是心疼他們糟蹋莊家。”

    “是啊,就是不想讓人糟蹋了這片莊稼,才需要熱愛這片莊稼的人來規劃未來。要說種地,誰不會種,現在種地也簡單,跟本不用什麽經驗,就那幾步,在幾月揚化肥幾月噴藥,這些問問就都知道,所以說隻要想種都能種,有沒有技術啥的真不重要。”

    “重要的是觀念,還有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新陽說的很明白,過度施肥長此以往下去,土地板結,失去養份,最後變成枯地,子孫後輩怎麽辦?常聽人說未來,如今現在咱們種地觀念還不轉變,這片土地還有未來嗎?”

    “你家張新陽做的事,我支持,他是在做造福子孫後代的事。”

    高毅江說得並不多,卻句句紮在張老漢的心上:“二哥,做為一個外人,我不能體會到你的感受,到是做為一個外人,我是真的羨慕你有一個好兒子。”

    高毅江拍拍張老漢的肩,起身走了。

    他的話也在張老漢腦子裏回蕩著,直到兩腿麻的沒知覺,他這才慢慢站起身來,順著田埂往北走,近二十分鍾走到地頭,順著小道進了廖家屯,從屯裏穿過去了後地,那裏種著他家的旱田。

    這邊種的都是苞米,因為春天一場大旱,苞米長的都不好,可挨著張老漢家的高大江家的苞米明顯是這一片地裏長得最長的,秸稈高旱黃的葉子也很少,左右人家的苞米一比較,就像餓的皮包骨一樣,人家是水靈靈的。

    二十多分鍾後,張新陽騎著電動車趕到了家裏的旱地,與父親匯合。

    張老漢看著兒子,與剛從學校回家時完全兩樣。

    剛回到家的兒子穿著淺色牛仔褲和白棉短袖襯衫,一雙白鞋幹淨得和白紙一樣,人也白,回家一個月後,瘦了,黑了,不過看著更健康了。穿的衣裳沒有變,白短袖襯衫隻是不如回來時顏色清爽,泥漬斑斑,下麵的牛仔褲剪掉一截,成了到膝蓋的短褲,白休閑鞋換成一雙拖鞋。

    怎麽說呢?讓張老漢選,他還是選後者,前者他覺得在家裏兒子坐哪都不行,一碰一身灰,讓他覺得像瓷器。

    現在他這個樣子,更接地氣了。

    張新陽被父親盯了半響,心裏也犯著嘀咕,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爸,你讓我快點過來有啥事啊?”

    他正在家裏給白菜地噴糖醋液呢,才弄一半就被叫過來了。

    張老漢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他一隻手仍舊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指向前麵的苞米地:“這片是咱家的,挨著的是別人家的,你看看為啥一樣遇到旱情,他家就沒受啥影響。”

    張新陽還真被他爸弄得一驚,他爸有多好麵,他是知道,在自己兒子麵前更不會做出莊稼人問沒種過地的小白關於種地的問題。

    可今天他爸就是問了。

    能不讓人驚呀嗎?

    “磨磨蹭蹭什麽?你不是專家嗎?還是隻會弄那點東西忽悠人?”

    被父親催促,張新陽收回心思,先站在原地將兩片苞米地比較一下,然後才走近觀察。

    “爸,咱們今年苞米還能有產量嗎?”苞米也就一人高,下麵的葉子都旱幹了,手都能搓成灰,上麵有四五片綠葉,秸稈中間長著兩個苞穀,又細又小,不掰開也知道是瞎苞米。

    苞穀上不長苞米粒的,農村都把這叫瞎苞米。

    放眼放去,他家這片地上的苞米長的都是這個樣子,就是進了七月開始下雨,也沒挽救回來。

    “農民靠天吃飯,你現在看到這樣,還想回來種地?”

    “爸,這個和我說的那是兩回事,而且遇到幹旱這種事情完全可以提前預防做一些措施,雖減產,但是也不會像咱們這樣全軍覆沒。”

    換作平時,張老漢早就懟回去了,要張嘴時他想到高毅江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加之兒子回來這一個月那片白菜地弄的,也確實有幾分樣子。

    當然,不用化肥不噴藥,比他還弄的板整,就是心裏這麽想,張老漢也不會當麵承認。

    見兒子去了高大江家的地,張老漢也跟了過去。

    張新陽並沒有往苞米地深處走,看看苞米又看看地,心裏就有數了,回頭看到父親跟進來,正好喊他過來看:“爸,你過來看看。”

    張老漢走近,順著兒子指的方向看去,地壟裏除了些去年剩下的秸稈,也沒有別的東西。

    “沒看出來?”張新陽也不等了,直接給他解釋,“對你們老一輩觀念來說,燒秸稈好處多,在焚燒的瞬間高溫能將蟲卵和一些病菌消滅掉,也會產生堿性,調節土壤酸堿性,同時再增加鉀肥,可是同樣也有很多害處,土壤已經板結,在燒的過程中土壤隻會更硬,但如果讓秸稈自然腐爛,翻地的時候翻土壤裏,土壤也會鬆軟。”

    “你說的簡單,這麽多秸稈得翻多深才能埋到土裏去?”

    “其實不管多深,還是有一部分會露在上麵,但是也沒有壞處。”張新陽又指向那些秸稈,“這片苞米地長的好,就是因為土壤上麵有秸稈覆蓋,減少了水份流失不說,甚至還能保持住土壤有一定的濕度。”

    “我種的那片菜地你也看到了,我在壟台和壟溝裏鋪了很多幹草,一是減少水分蒸發,土壤鬆軟一些,同時也能阻礙野草長得太快。等白菜長到一定高度的時候,那些野草就是長出來,隻要不妨礙白菜的采光,我也就不需要費力去除掉,理論上這就省了人工。”

    張老漢看到兒子說的那些幹草了,還看到先前兒子從地裏攏起來的那些土豆秧,曬幹之後也鋪在了壟溝裏。

    兒子說出來的有理有據,張老漢找不出反駁的話,他又拉不下臉來,轉身往回走:“高大江是村裏出來名的懶,春天時家家都把地上的秸稈攏幹淨,他懶的沒弄,倒真是讓他撿到便宜了。”

    張新陽笑著跟在身後:“是啊,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別人看到的好不一定是好,有時真理也是站在少數這一邊。”

    張老漢不接話。

    被高毅江勸說一番,兒子又用實力告訴他什麽叫知識種田,張老漢心亂亂的,哪裏有心思去說話。

    回到家時天氣也熱了起來,這時候也不能給白菜噴水,張新陽把東西歸攏起來,張母在老頭子那沒問出話來,轉身去問兒子。

    張新陽把事說了一下。

    “你爸還知道虛心向你求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媽,你小心聲,別讓我爸聽到。”

    “聽到就聽到,我還怕他。”張母嘴上這麽說,還是回頭偷偷往身後掃了一眼。

    張新陽偷笑著也不戳破。

    今天老頭這一番操作下來,他開始還真有些懵,一路上他腦子也想出了個七七八八,老頭嘴硬一輩子,今天這舉動本就反常,卻也是老頭在低頭的一個信號。

    張新陽知道自己做的還太小,隻是這小打小鬧的種點白菜,還有他說的那些理論,並不能讓老頭動搖,他不知道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可老頭已經接受他回家種地這件事,張新陽有些激動。

    冷與熱之間,東北人更能習慣冷。

    三伏天的中午有些悶,張母打開電井閘,嗡嗡幾聲水從地下抽了出來,不用東西接著,任由管子放在地上,水流在地麵上,最後順勢流進菜地裏。

    等水涼得冰手,才拿盆接水,盆裏是剛從菜地裏摘下的黃瓜和柿子,用水鎮涼了吃著很涼快,農村人夏天多會這樣做。

    秋天的時候把各種蔬菜洗幹淨改刀後用鹽殺殺水份,用幹淨棉布做的口袋裝好紮口,直接塞到醬缸裏去,進了冬天就可以吃了。

    這也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東北人刻在骨子裏的兒時味道,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醃的黃瓜,整根的放在醬缸裏,吃的時候做鹵子用,和肉一燉,再沒味口你也能吃下去兩碗飯。

    中午張母做的過水麵條,就是用醬缸裏的鹹黃瓜打的鹵,張新陽小時候還真不愛吃這味道,張母也不強迫兒子吃,都是做兩個鹵子,鹹黃瓜的張新陽吃得很少。

    卻也不知道為啥,長大了反而越想念和喜歡這口了。

    張新陽想了想,為什麽長大後喜歡鹹黃瓜的味道,其實就是懷念媽媽做飯的味道。

    鹹黃瓜鹵一直伴隨著他兒時記憶,也是媽媽味道中的一個。

    飯後,張老漢坐在院子東牆邊,緊挨院牆腳下有一棵大的山釘子樹,每天春天樹上開滿了白花,到秋天成熟後紅通通的一片。

    此時樹上的果子還是綠的,五六個小果子聚在一起,一簇一簇的。

    那邊原來蓋著養豬圈,這幾年就剩下老兩口,肉吃的也不多,豬圈也就慢慢閑下來,這幾年又收拾過,地麵上鋪了紅磚,平日裏吃過午飯,張老漢就喜歡坐在那邊樹下的搖椅上,打個盹,睡個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