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她無與倫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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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巋河閉上雙眼,感覺世界天旋地轉,再睜開時眼前一片黑暗,身邊的人有檸檬的香氣,神色一定很溫柔,可惜他現在無法看見。
他借著慣性再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半俯下身用手強撐著膝蓋,胸腔起伏止不住地喘息。頭頂的發繩鬆了,他低頭用右手取下來,又套回手腕上。冷汗一滴滴順著脖頸和脊梁往下淌,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感覺心房是滾燙的,但皮膚卻冰涼。
周圍很嘈雜。吵鬧聲不休不止,仇銘大聲的“趕緊來兩個男生扶一下去醫務室”話音剛落,程鼎頎和蕭宸並肩跑到了終點線。於巋河能分辨出他們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
他努力甩了甩頭發,又用力眨眼,還是看不見。但是感覺手指上有些黏乎乎的。他閉著眼聞了聞,嘖,不是汗,有血。
“於哥,沒事吧,我們送你去醫務室。”蕭宸先到一步,抬起於巋河的手臂往自己肩上攬。程鼎頎隨後就到,嘴裏還在罵謝欽傻逼。
任望珊的眼睛依舊是紅紅的。
剛剛陪著於巋河跑的這一百米,任望珊幾乎全程看著他,於巋河的臉特別蒼白。她覺得這一段不到百米的路,跑起來比八百米真的不知道累多了多少倍。
她蹭了蹭臉頰上的汗,緊緊跟上準備去醫務室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麽,徑自走到評審團前麵,對仇老師正色道:“老師。”
仇銘看向她:“我們會處理的,小同學你放心好了。”
望珊微微欠了欠身:“謝謝老師。老師辛苦了。”
任望珊除了心坎疼的不行,還有氣憤。她從小到大的確會遇到不少讓她生氣的人,但很難讓她產生討厭的情緒。望珊生性溫暖純良,總是願意去寬容別人對她的傷害。
可是今天她覺得,她可能不能原諒謝欽。
謝欽可以對她很沒有禮貌,可以扯掉她頭發上的黑色發繩,也可以跟她講不好聽的話。因為任望珊不會去理睬這樣無聊的騷擾,也不會受他影響。
但是他不能夠傷害於巋河的啊,哪怕傷的並不重;一個人怎麽能因為討厭或是嫉妒就故意去傷害別人呢。
不對也不止是因為這個。
更重要的是她最在乎的就是於巋河,勝過她自己。
所以誰也不可以傷害他,她會好心疼好心疼。
醫務室。
門內,徐老師剛處理完一個立定跳遠腳崴了的男生,抬眸就看見於巋河幾個人進門,笑道:
“欸,這不是上回在我醫務室吃飯的同學嗎。”
“徐老師還記得啊。”於巋河有氣無力地回應,還不忘笑笑。
“怎麽回事?跑步摔賽道上蹭成這樣?”徐老師看向他的膝蓋和手臂,深深皺了皺眉。
“他跑3000米,”程鼎頎低頭把肩上於巋河的手臂卸下來,有些煩躁地說道:“被個傻逼腦殘絆了一跤,當時他速度快,跑道上滾了一圈。”
“過來我看看。”徐老師看到他腳腕,歎了口氣:“摔倒之後還跑完了全程吧?也不嫌疼。”
“他不僅跑完了,還破了校記錄。”蕭宸答道。
徐老師點點頭,神色裏好像多了些近乎是敬意的東西了。
醫務室在行政樓深處,走道很涼也很陰暗,和外麵高照的大太陽形成強烈的對比。醫務室的門隔音很好,任望珊在門外聽不清裏麵的聲音。
她剛才沒有跟著進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靠著雪白的牆壁蹲下,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裏,她還穿著短袖,感覺身體有些發冷。
沒有跟著進去是因為有點害怕。
她和於巋河並肩著跑的時候也沒多注意,衝線之後對著那句“破紀錄”也真的毫無在意,第一時間就是去看於巋河有沒有受傷。
她記得清清楚楚啊,於巋河雙腿一直發著抖,好像使不上力的樣子,眉頭也深深鎖著。那些跑道上的顆粒物多燙多粗糙啊,任望珊上體育課有時候撐著都會破皮,於巋河穿著差不多剛好過膝的運動褲和短袖,就這麽向前蹭著滾了一圈。
膝蓋上的皮蹭破了好多啊,他還撐著膝蓋,兩手上都弄到了血;手肘和小臂上也是如此,細小的血珠順著磕破的皮肉汩汩地往外冒,他也好像不知道一樣;腳腕上明顯腫了,紅彤彤的一片。
任望珊越回憶越想哭,忙抬手用指尖抹了抹眼角。
“哢塔——”醫務室的門朝前打開了。
任望珊在一束亮光裏抬起頭,眼角還紅紅的。
程鼎頎見她這樣趕緊蹲下來:“這是怎麽了?咱沒事兒望珊!你放心哈,老於沒那麽嚴重的。也不會有啥後遺症,蹭破點皮罷了,對他來說不算啥。”
蕭宸也點點頭“恩”了一聲表示讚同,善意地道:“望珊你進去吧。於巋河找你呢。”
又轉頭向著程鼎頎,用頭朝樓外一指:“走著吧,去找老仇還有那傻逼。”
“走。”
“篤篤篤——”任望珊輕輕用指節扣了扣門。門打開的一瞬間,醫務室消毒藥水和酒精棉的氣息撲麵而來。
“啊,”徐老師回過頭,“望珊同學來啦。”
“徐老師還記得我呀。”她淺淺地微笑了一下。
“哪能不記得呀,”徐老師把剛合上的登記簿又打開,往前翻到上學期1月6號,笑著道:“這不還有於巋河同學親筆寫錯的名字麽。”
於巋河扶額:“老師您還笑啊,都過去大半年了。”
徐老師合上登記簿揚起嘴角:“逗逗你們這些孩子其實真的挺有趣的。你看你多幸福,受了點傷還有女孩子來看你呢。”
於巋河灑脫地笑笑。
她又善意地看向望珊:“你們先聊,我去樓上辦點事兒。”
望珊點點頭,和於巋河目送徐老師闔上醫務室的門。
望珊咬著嘴唇,輕輕到於巋河身邊坐下,看到他手臂上的包紮帶,瞬間眼淚汪汪委委屈屈:“於巋河,咱們不疼不疼不疼”
對她的眼淚,於巋河心底壓得發酸。
從小到大他也見過很多女孩子哭,但沒有一個讓他心底這麽難受。
這個女孩子怎麽這樣啊。
他無奈地笑笑:“是真的不疼。而且”
他摸摸任望珊的腦袋:“都是破皮而已,輕傷不嚴重,對男生來說算不了什麽。我剛剛就跑完的時候有點暈而已,別想多了。”
“可是你腳踝都腫了”
嘖,這也發現了啊。看你小眼睛尖的。
於巋河頓了頓,道:“是我後來跑的急了。但是徐老師也說沒事兒的呀,噴幾天雲南白藥就好了。況且明天我就一個一百米接力,接下來就正常上課也不怎麽運動了,沒問題的。”
“你明天接力還要上啊。”任望珊眼裏滿是擔心。
於巋河輕笑出了聲:“不然呢我的小前桌。它不會影響我發揮啊,況且接力賽分值那麽高,班級榮譽第一嘛。”
“那你能不能稍微慢一點點,就一點點。我怕你腳踝受不了。”
於巋河噎了噎,垂下眼眸。
“好。”
“我聽你的。”
於巋河看望珊還露著胳膊,把剛才程鼎頎給他捎來的外套遞給望珊:“披上,醫務室冷。”
“謝謝。”
於巋河的黑色棒球外套對她來說大了兩圈,就這麽輕輕搭在她身上,顯得她人更瘦,皮膚也更白皙,鎖骨若隱若現。
於巋河暗自慶幸,自己身體的隔音效果足夠好。否則,任望珊一定會聽見他砰砰的心跳聲。此時已近下午五點,今天的太陽有些虛假,依舊灼灼地閃著光,毫無初秋該有的涼意。醫務室的窗戶半開著,風悄悄躺進他的呼吸聲中,走時順帶捎走了些許溫涼。眼前的女孩向他看過來,淺茶色瞳孔裏放著世界上離他最近的星星。
裁判席。
“怎麽著,老仇?”程鼎頎拉著蕭宸在評委席晃來晃去。
老仇剛坐下休息,把脖子上的秒表取下來,拿著哨繩在手裏甩著圈兒。看向他道:
“你們倒是一個個都挺心急,問的人來了一輪又一輪了,最後再說一次啊。剛剛我和幾個教練去行政樓調的監控,已經查到了,監控拍的很清楚,(3)班謝欽故意伸腿的動作很刻意也很明顯,已經取消了比賽資格和成績,個人所得分數也清零了。”
他收起哨繩,一圈圈仔細繞好,又接著道:“而且故意給別的同學造成了身體上的傷害,這一點就是比較惡劣的了,學校肯定是要通報批評的,這點是必須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們關心自家兄弟。具體的等公告欄不就行了,看把你們急得。你倆這回又拿了不少分吧?明天項目加油哈。我等著看接力。”
“得嘞。”程鼎頎打了個響指,拽起蕭宸:“那我們先走啦,老仇回見!”
老仇低頭揮揮手。
明天上午高二的項目就能全部結束,下午是高一的專場,後天早上則是閉幕式。明天下午那段空閑的時間,學校交給高二年級自主安排。高二(1)班和(2)班約好了下午集結去鹿燒擼串串,原先高一(1)班的人差不多湊了個整。
大家到時候又會聚在一起,真的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了。
2013年10月6日星期天
上午九點半,程鼎頎和蕭宸先後跑完了1000米和1500米,加起來拿了15分。十點鍾程鼎頎聽到廣播通報,高二男子跳遠開始檢錄,回頭對蕭宸道:
“你除了接力沒項目了吧?去沙坑那兒等我。”
蕭宸低頭擰上礦泉水瓶蓋子,朝他點點頭。剛轉身又想到什麽似的,反手把喝了一半的水朝程鼎頎一扔:“現在喝好點水,等到了跳遠那邊空氣裏全是沙塵,就喝不了了。”
程鼎頎抬手接住,仰頭喝了幾口,揮揮手笑道:“謝了哈,我直接帶籃球場去,不還你嘍。”
司令台上報幕的人已經不再是成醉,所以今天看台上高三的女生好像也相比昨天少了許多。
蕭宸到了跳遠場地,在外圈默默丈量著程鼎頎跑跳的步數和步長,又試著小跑了幾趟,大約心裏有個數了。
程鼎頎跟著大部隊進場地,遠遠地看到蕭宸站在圈外。走近一些蕭宸看見他,低頭過來說了幾句話。程鼎頎看向他指的地方點頭會意。
每位運動員可以試跳三次。程鼎頎第一次就站在了蕭宸剛剛跟他指定的位置,目測好步數之後腳跟離地,逐漸加速,剛好踩到木板最前端,瞬間起跳。落地雙手朝前撐地,足後跟向前滑,帶出一小片沙土痕跡。
真正會跳遠的人,落在沙坑裏濺起的沙塵都不會特別大,比如程鼎頎。
他回頭看了看成績,抬眸朝蕭宸對視著笑了笑。
量的不錯嘛。
後方傳來竊竊私語:“這怎麽和他比”
程鼎頎朝裁判員方向示意:不用再試跳了,直接記成績。
裁判員舉旗示意回起點準備。
裁判員舉紅旗,下落。
程鼎頎以跟方才同樣的起點勻速起步,加速,踩板起跳騰空。
他在落地區起身,回頭跟蕭宸隔空擊了個掌。
謝了老蕭,8分到手。
11:00a
“請所有觀眾離開操場回到看台,請所有觀眾離開操場回到看台”
“下麵進行的是高二最後一項比賽,4x100米接力賽”
“請參加高二男子4x100米接力賽的同學直接到操場檢錄”
高二(1)班至(12)班,每個班占一道。(1)班自然是在最裏側。男子100米年級第一的蕭宸一棒,緊接著是程鼎頎。
於巋河跑最後一棒。
任望珊在看台上眯著眼,於巋河站的地方離她這邊比較遠,臨近正午,秋天太陽的光輝雖然不烈但卻刺眼,隻能看出於巋河穿著白色衣服。他的陰影置於賽道之上浮動,熱風帶著幾簇落葉,飄然徘徊旋轉。青草茂盛,眼前芬芳。整個看台鬧哄哄的,身後的女生嘴裏討論的話題也都多多少少和於巋河有那麽些關係。
任望珊咬了咬嘴唇:我不聽我不聽。
操場上的男生都在做熱身,亦或是練習交接棒。
最後一場比賽就要開始了。
仇銘吹響哨子。操場歸於寂靜。每個人都既興奮又緊張。
“各就位——”
“預備——”
蕭宸深呼吸。
“砰!”
就像先前無數次槍聲響起的刹那,蕭宸健步如飛,瞬間甩開第二名數米,十秒之後程鼎頎毫不猶豫立即開始向前加速跑,等蕭宸追上與他同步時順手接過木棒,全速往前衝。
二人配合堪稱天衣無縫。
等程鼎頎跑出三十米開外,後頭其他班級才換了第二棒。
沒想到程鼎頎遞棒時,三棒突然一個踉蹌——
紅白相間的接力棒落地。
仇銘微微蹙眉:這下心理壓力有點大了。
好在畢竟是(1)班的學生,考場應變能力極佳,操場上也不例外。撿起木棒之後幾乎沒有浪費哪怕001秒的時間就奮力往前衝。與此同時,(3)班的男生追了上來,幾乎與三棒持平。
於巋河目視前方,在心裏默默倒數:三、二、一。
然後立刻拔腿向前,餘光觸碰到三棒的身影,微微偏頭,反手往後一伸——
木棒穩穩地落在手心,與此同時加速向前,瞬間超出(3)班第四棒五米開外。
——漂亮!
仇銘暗自歎服。
即便是己方掉棒這種巨大的比賽失誤,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依舊是如過眼煙雲,毫無幹預之力,對他的發揮隻有激勵而沒有阻礙。心理適應能力可謂是到達了一個極值的標準。
五秒後,任望珊看清了於巋河。她微微眯起視線,隨即又驚喜地睜大雙眼——
他白色襯衣上左心房的位置,是一個繡上去的“河”字。少年的雪白衣角被疾風帶起,而腕骨分明的手腕上,赫然是她的黑色發繩。
於巋河領先後者數十米衝線——
槍聲響起,哨聲嘹亮,秒表掐下,比賽結束。
看台的人歡呼雀躍,都站起來呼喊。
於巋河喘息著望向看台,眼神緊緊盯著一個具體的方向。
任望珊的聲影安靜地坐在站立著的人潮中,顯得格外渺小。但於巋河一眼就找到了她。他也能感受到,任望珊也在看著他。
他的小前桌忽然笑著舉起雙手越過頭頂,朝著他的方向比了一個大大的愛心。她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眼睛彎成溫柔月亮,好甜好甜。
於巋河感覺有什麽東西瞬間像解了凍的河水,突然漫過心裏的河堤。本來想一直藏著,但它還是就這麽來了。時間都在發生的那一刻停頓,他甚至想讓這個節點成為永恒。看台四周很嘈雜,沒有人注意到任望珊的這個小動作,但他分明是看見了的。
光輝依舊是印著少年頭頂的無垠蒼穹,身上的汗味被薄荷青草掩去,眼眸像小溪一樣明亮。世界盡頭山林依舊榮枯隨緣,大海依舊純淨緘默,而他眼前的女孩像夏天一樣美好。
不——
她無與倫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