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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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玉雖然隻是本省重點大學出身,但因為學的是經濟管理,所以在培訓課堂上始終可以保證歹毒的鑒別能力,從頭到尾地清醒,沒有被講台上教授天花亂墜的課程電倒,花了那麽大價錢,她除了深刻重溫一遍大學教材外,最感興趣的還是教授吹噓的參與國家某某決策製定之類的過程。起碼,這些吹噓還有點實際內容在裏麵。

    明玉反而對班上的二十幾個同學感興趣。同學們非正總即副總,個個都是三四十歲的男性精英,大多挺著標誌性的啤酒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說到管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還有點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麵前太過放肆,但漸漸的都聽出了門道。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許教授們都是吃這碗飯的,會引經據典用大量國際實例來駁斥他們抱殘守缺的國內頑固思想,搞得沒理論駁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課間時候都活躍了,做管理的哪個不是口才上的好手?於是七嘴查看了一下房價,價格都不低。看來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跟過來。辛苦呢,就咬咬牙挺過去吧。白天我上班時候,寶寶就放到類似國內托兒所的地方去。”電梯上來,兩人一起進去。

    明玉忍不住問了句:“你舍得寶寶待托兒所?”

    “但我更舍不得寶寶離開我。”

    “換我也不舍得那麽好的寶寶,看見她什麽心事都可以拋開。”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帶著寶寶,她是我的女兒。”吳非歎息,明玉都已經看出她未來的苦累,但明哲雖然同意從三室一廳降為兩室一廳,卻依然沒有賣掉原來一室一廳的打算。

    原來還有這樣愛孩子的母親,明玉感慨。她幾乎沒有猶豫,隻為了這個好媽媽,她有點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閑事的人,“大嫂,買房子的事,你們好好追問一下明成、朱麗和我爸,問問他們跟我討論時候究竟討論岀什麽結論,你們別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該讓寶寶也承擔一部分。夫妻兩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高薪男海龜而言。希望寶寶能一直快快樂樂。”

    吳非見明玉雖然一口一個寶寶,但說的都是大人們的事,她是聰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話裏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態度。她忙道:“我替寶寶謝謝姑姑。等我回去美國,我想經常寄寶寶的照片給那麽喜歡她的姑姑,行嗎?”

    “真好,最好給我一張大的,我拿來做桌麵。還有什麽比寶寶的笑更可愛?”

    吳非被明玉攔住不讓送。看著明玉離去,她在心裏想,其實,在明玉心裏,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為了寶寶,她今天會最後叮囑這麽一句嗎?最先,她可是一副肅靜回避的架勢呢。也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麽,讓他們兄妹如此生分。但這個念頭在吳非腦袋裏稍微轉了轉,便被買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與明成他們商談時候,說了些什麽了呢?明玉為什麽說明成造孽?她低頭想著,緩緩走回電梯。

    進門,明哲起身迎出來,吳非笑道:“我們寶寶可愛,誰見了都喜歡。明玉要給寶寶錢,我拒絕了,要她以後有空多來看看寶寶。她臨走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你們姑嫂倒是非常投機。”

    “托寶寶的福唄。”吳非習慣性地往屋子裏麵看了看,確定寶寶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說,你父母的房子變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國,他們不是聚一起討論過一次嗎?那次討論,據說很有結論。明玉讓我們徹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問。”

    “明玉為什麽說這些?她以前怎麽不說?”明哲聽了吳非的話,低頭嘀咕,覺得明玉這時候說這些有點莫名其妙。

    吳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腦袋,“明玉跟你們是一家人嗎?你們什麽時候認過她?她什麽時候認過你們?我嫁你們蘇家那麽多年,別說沒見過明玉真人,連照片都沒見過,今天見麵明玉都取笑說要查看身份證了,這算是一家人嗎?她肯跟我說,那是看寶寶麵上,她舍不得寶寶吃苦。至於明成作孽,你不是說上回你爸跟你說,你爸媽大房換小房是給明成買婚房什麽的,平時家中的錢都給明成刮光了嗎?這還不夠作孽?明成他們現在又過得不差,你爸現在小房換大房,按道理,錢哪兒去哪兒來,不該明成岀該誰岀?今天明玉不提,我還差點都忘了。不行,這買房子的錢我們要斟酌著岀,保姆的錢我們但岀無妨。”

    明哲嘴裏“嘖”的一聲,道:“非非,你怎麽一說起買房子就這麽抗拒?已經答應你改買兩室一廳,你現在又幹脆不肯出錢。不管明成怎麽作孽,現在爸總不能老這麽寄居在明成家吧,我這個當兒子的岀點力是應該的,盡快讓爸搬出來獨立住。”

    吳非盡量冷靜道:“並不是我們不肯負責你爸就沒地方住,而是我們隻要變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負擔起我們需要負擔的一部分。我今日已經上網查詢,你們家老房子變賣,換得的錢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頭款,未來的月供由明成負責,這是他該負責的,攤到每個月上,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負擔得起。保姆費還是由我們岀。作為兒子,這是應該替你父親負擔的,誰讓你不能在你父親身邊盡孝呢。我重申一遍,我隻支持擔負我們應該擔負的那部分。”

    明哲歎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媽若是壽終正寢倒也罷了,她那麽驟然去世,在我都還沒好好報答她之前去世,你說我的心有多難受。我現在沒別的,我隻想保存我媽的遺物,隻想盡力讓我爸過得好一點,就算是我的一點點補償吧。雖然這點補償對我媽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但給我盡盡心好嗎?我早早出國留學,是明成在媽麵前承歡,他給爸媽帶來的歡樂沒法折算成錢。我可以用錢補償,我已經算占了便宜。”

    麵對明哲的字字泣血,吳非需得好長時間才領會過來,這算什麽話?他家有難,難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著他任他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她已經依過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沒完沒了了。吳非怒極反笑,款款而言:“好,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學畢業就出國,至今沒有在父母麵前盡孝不說,自己生孩子還要我娘飛過去伺候,累白她一半頭發。我現在得趁他們還在世,抓緊時間補償。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媽的兩室一廳換成三室一廳,多一個房間給保姆住,換房子與保姆的錢,都由我們來,因為我是長女,理所應當。趁現在他們還健康就換了,不能像你一樣到時追悔莫及。我沒額外要求,也不會要求保留我爸媽原有住房,跟你一樣,每月兩千美金還房貸,一千人民幣雇保姆。公平合理。至於你們家明成在你父母麵前承歡是不是衝著他們的退休金去,並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處藏錢,我們暫不追究。如你所說,我們先盡了我們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擰著來?你父母的事情當然要緊,但我們分個先後好嗎?兩家一起買房,我們自己還要不要過日子?”

    “你還知道我們需要過日子嗎?輪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過日子了?”吳非冷笑,“我看都別過日子了,長痛不如短痛,兩年裏麵解決兩家。我們自己不過日子幹脆死透了才徹底,否則不死不活吊著讓誰肯反省?”

    “非非,你講點道理。”吳非最後的一句話惹得明哲跳腳,吳非這不是拿他媽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夠盡心來說話嗎?“你別心存僥幸,我為你改一次決定,不會再改第二次。就這麽決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換你爸媽的房子。”

    吳非一聽這話更是暴跳,“我心存僥幸?為什麽我家該排後麵?天哪,蘇明哲,我還掙錢自己養活自己呢,還沒在你手底下討生活呢,我需要你對我開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蘇大爺,不敢有勞你修改決定,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連明玉都看出我回去會有多艱苦,她一個陌生人都會體恤我幫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裏推。你這沒心沒肺的,難怪你家明玉會給逼出門,你根本就是不開竅的元凶之一。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吳非說完,便去收拾行李。什麽鳥人,失業時候要她照顧情緒,賺錢時候要她看他臉色,難道她是老媽子?吳非越想越激憤,雖然在心裏命令自己絕對不可示弱,但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想到自明哲他媽死後又逢明哲失業居家艱苦,好不容易以為撥開烏雲見青天,沒想到有人自以為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頭頂壓她一片陰影,難道這都是她一味忍讓的錯?吳非忍不住念念叨叨開罵。雖然她為人斯文,再罵也成不了潑婦,但看在同樣是斯文人的明哲眼裏,卻是醜陋無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吳非挺好一個人,怎麽也跟別的弄堂女人一樣,碰到金錢問題就原形畢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罵,眼淚鼻涕,要多醜陋有多醜陋,明哲都想不到吳非會變成這樣,難怪她一直的不講理。他不再應聲,閃身走進裏麵的臥室,眼不見為淨。

    吳非雖然氣得罵罵咧咧,但心中還是指望明哲過來好言寬慰,低聲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岀自己的行李,卻不見明哲有任何動靜。她悄悄掩過去,卻見明哲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窗外不知幹什麽。吳非徹底失望,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眼前這頭拉不回頭的牛,真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隻有他媽的死才能警醒他一點點。這種人,除非她三從四德,否則跟著他過,沒一天出頭日子。

    吳非收拾岀一大背包行李,輕手輕腳進去抱岀寶寶,打開門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還能沒地方去?明哲聽見關門聲才回頭,卻見床上沒了寶寶,這才有點擔心。但走了幾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吳非還能去哪裏,肯定是回娘家。明哲以前聽見類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娘家,逼丈夫上門負荊請罪受嶽家上下數落的新聞他就覺得撓心。一家人相處,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囂張,簡直是踩著丈夫過日子了。原本一直以為吳非不會,沒想到她不是不會,而是在美國沒有條件,現在來上海有條件了,她照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明哲決定不屈從,凡事不能給開了先例。

    隻有寶寶感覺到睡得好好的怎麽給落入誰的懷抱了,睜開一隻眼睛一掃,見是媽媽的懷抱,哦,安全,那就繼續睡。但眼睛感覺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頭還是睡。這都什麽時候啊,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時候的半夜。

    吳非站到太陽底下發了半天怔,這天殺的死牛居然真的沒追出來,她心裏隻覺得寒。她走到大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裏,她才將父母家地址滾到嘴邊,便一口咽了回去。幹什麽這麽委屈,她為什麽要唯唯諾諾跟在蘇明哲身後一言不發,什麽都讓他自作主張?結婚三年,她在這個家占了一半財產,她有權處理自己財物,她說不給就是不給。她不要再被動地縮在明哲身後規勸,她要自己出手從根基上掐斷蘇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車司機說,去長途汽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