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高家新仆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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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處偏隅之地,平日雨多霧重,百姓極為珍視難得一見的日頭,今年春日竟然雨水甚少,呈現出春和景明之象,因此,街頭巷尾皆是喜氣洋洋結伴而行的踏春人群。往日,高宅也會熱鬧起來,趁著陽光曬被子的,不當班的丫鬟們三三兩兩賞油菜花的都會不負春光地行動起來。

    然而此時的高家大宅裏,卻是一派緊張氣氛。寬大的院子裏,整整齊齊地跪著幾十號人,個個低頭凝神,大氣也不敢喘。院子東頭廊下,盛氣淩人的高家大少奶奶曾晚晚,正一臉煞氣地麵向眾人而立,旁邊垂手侍奉的是她的心腹小廝魏忠。

    “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上月初十的晚上,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在大少爺跟前嚼了舌根。做下人,就要有個做下人的樣子,謹守本分,攪得本姑奶奶與大少爺不和,知道當什麽罪名嗎?”說完用力拍了一下麵前的楠木幾案,案上的茶碗冷不丁跳起來,“砰”地一聲砸向地麵,全體跪著的男女老幼都嚇了個激靈。最跟前的一個丫頭因滾燙的茶水濺到手上,大叫一聲,跌坐在地。

    曾晚晚死盯著那個丫頭,向魏忠使了個眼色。魏忠一揮手,旁邊幾個彪形大漢齊步衝上前,抓起那丫頭就往外拖。那丫頭被拖拽著,掙紮不得,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道:“少奶奶,不是我,我不知道啊,冤枉啊。。。啊”,一聲淒厲的慘叫聲破空傳來,所有人都似被紮了一刀似的,頭伏得更低,一動不敢動,膽小的已開始全身篩糠。

    稍頃,那丫頭被拖進來,不知是死是暈,被像死狗一樣扔在地上毫無動靜,魏忠拿腳將她的臉扒向一邊,叫道:“把頭都抬起來,看看,這就是亂嚼舌根的下場。”

    眾人還是不敢動,曾晚晚又一拍幾案,大喝一聲:“抬起頭來!”

    眾人這才陸陸續續把頭抬起,隻見地上那丫頭臉色慘白,滿嘴鮮血,血流了一地,流到另一個丫鬟的裙角邊了。那丫鬟嚇得瑟瑟發抖,上下牙直打顫,但也任由那鮮血繼續流向自己的裙邊,膝蓋,雙腳。。。

    “因亂嚼舌根,按照高家家法,已將該丫頭的舌頭割去半截。希望你們這些人,好自為之,莫再重蹈覆轍。好了,都散了吧。”曾晚晚輕描淡寫幾句,嫋嫋娜娜地扭tun便走了,那魏忠也趕緊丟下地上的丫頭不顧,跟上主子的步伐,自然地扶住女主人緩緩伸過來的纖纖手腕,向後院走去。那身影,窈窕婀娜,似楊柳拂風,實讓人遐想無限,但此時誰也不敢抬頭去欣賞,更不敢大膽去遐想。

    環佩玎璫聲漸去漸遠,胭脂水粉味再也不曾在空氣中留下一絲,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們,這才敢開始小聲啜泣,那浸濕了衣裙的丫頭已嚇得呆了,被人攙起來時雙眼發直,嘴裏不住地嘟囔著:“不是我,不是我。。。”

    高伯是最後一個站起來的,他叫來幾個年輕稍有力量的丫鬟,背起那被割了舌頭的丫頭,又招呼兩個小廝去請郎中,上藥鋪抓藥。他用力掰開那丫頭的嘴仔細瞧,發現舌頭上僅僅是一條血痕而已,並未被割掉,丫頭可能隻是被嚇暈了。一切吩咐停當後,他才緩緩走到柴房,拿了抹布去擦那地上的鮮血。

    血大部分已經滲入了泥地,正值午時,春日的陽光也頗為刺目,那暗紅的泥地仿若一個巨大的黑洞,高伯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他趴在地上,雙膝不住地顫抖,他想向那個黑洞撲過去,在黑暗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在這暗無天日的黑暗中,他已經摸索了五年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沒有人知道他在努力,在掙紮,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直在咬緊牙關,但毫無光明的前景讓他感覺越來越晦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一雙大手輕輕搭在了高伯的肩頭,待老人已感受到那雙手的溫暖後,才有力地被攙了起來。高伯仍未抬頭,模糊的雙眼中映入的是一雙孔武有力的大腳和樸實耐穿的布鞋,他不用看也知道,麵前的人是新進的小廝林四。

    林四默默地從高伯手中接過帶血的抹布,蹲下身開始擦拭已無明顯顏色的汙血。他身材健碩,筋骨結實,費力地想要抹掉泥土中的痕跡,手臂青筋根根暴起。高伯忍住喉頭的苦澀,隻輕輕地歎息一聲。

    過了許久,高伯才開口:“算了,已經深入泥土,怎麽擦也擦不幹淨了。”林四很順從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將已成深紅色的抹布交予一旁的小廝,便扶著高伯進了仆人聚居的倒座房。

    因前些日子幾名小廝請辭,宅內少了男丁,高伯隻得到集市上去重新招人,說來也巧,路上竟然迎麵碰上了陳水深。那惡棍惡性不改,正在言語輕薄一良家女子。高伯一見那滿身橫肉的混蛋,便想起二公子高倚邦當年的慘死,如今二公子的墳頭草都黃了綠綠了黃多少次了,這狂徒竟然還如此逍遙法外。他心頭泛起一陣陣強烈的憤怒,緊咬牙關,若不是自己已年邁,非衝上去暴打他一頓不可,然如今,他隻能暗自握了握拳頭,便欲繞道離開。

    陳水深此時卻不讓了,丟開那小媳婦,任她倉皇逃離,卻將雙手一橫,攔住了低頭欲離開的高伯。他嘴裏叼著根細細的牙戳子,舉起右手來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禿頭,挑釁道:“高老頭,好久不見,這可是冤家路窄啊。你家二公子可有托夢給你,他在那邊兒過的如何啊,我陳水深現如今可活得是風風光光,他高倚邦估計連骨頭都化成渣了吧,哈哈哈哈。”說完放肆大笑,一口黃牙豁出來,令人直欲作嘔。

    但笑聲未畢,陳水深就感到了臉上一陣劇痛,伸手一摸嘴角,竟滲出一絲血跡。對麵高伯如憤怒的公牛般,目齜大張,張嘴大喘,雙手握拳,朝地上使勁啐了一口。陳水深可能沒想到,年過半百老老實實的高伯竟然敢對他動手,一時竟懵了,半晌緩過神來,他的拳頭便排山倒海般向高伯砸來。

    高伯畢竟年事已高,且手無縛雞之力,哪裏是肌肉虯結正當壯年的陳水深的對手,很快便被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一拳拳一腳腳下去,眼看著這陳水深便要將高伯打得斷氣了,這種手上曾經染過鮮血的人,是什麽都敢幹的。加之,他現在背後可是三品大員撐腰,打死一個小小仆人根本不在話下。圍觀的群眾裏三層外三層,都隻敢小聲指指點點,很多人都認得惡棍陳水深,根本不敢上前勸阻,怕連自己也搭進去。

    這時,一聲斷喝“住手”如驚雷般響起,一名虎背熊腰的小夥子扒開重重人群衝向陳水深,三拳兩腳幹淨利落地將陳水深打趴。陳水深見對方身手敏捷,自知根本不是對手,不敢多言,隻是掙紮著爬起來,邊退邊放狠話:“小子你給我等著!”小夥子也不理他,徑直將地上的高伯背起,問清高伯的住處後,便在路邊攔了一頂轎子,朝高宅而去。

    這小夥子就是林四。聽高伯說起自己正在招聘小廝,便自告奮勇前往高府。目前,他到高府已數月有餘,時常與高伯閑話家常,很是投緣,高伯膝下無子,更是把林四當做兒子般對待。隻要有空,林四也會主動跟隨高伯出門,高伯知道,他是怕陳水深報複,要在他身邊保護他,心中對這個小夥子更是信任有加。

    此時,林四將高伯攙起,扶到高伯的房間裏,輕輕關上房門後悄悄問道:“高伯,那大少奶奶,膽子也忒大了吧,她就不怕官府追查嗎,隨隨便便就把人舌頭給割了?”

    高伯驚恐地連忙示意林四噤聲,低聲答道:“你初來乍到,對高家的情況不了解,但千萬要謹言慎行,不可輕舉妄動,小心把自個給害了。”

    林四撇撇嘴,嘟嘟囔囔道:“高伯,天理昭昭,朗朗乾坤,咱大梁還是清明天下,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了嗎?”見高伯表情嚴肅,便不敢再多言。

    高伯想起剛才那丫頭其實隻是舌頭受了一點輕傷而已,但曾晚晚卻大張旗鼓地說自己割掉了她的舌頭,是故意虛張聲勢嗎,還是另有隱情?此時不便細想這些,麵對林四,他也不想將自己心中的疑問袒露無疑。

    高伯讓林四坐在自己床沿,輕歎道:“孩子,高家近十年來,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知道嗎?說理的地方倒是有,可人家不讓你有把柄抓住啊。比如今天這件事,就憑那魏忠一張黑白顛倒的嘴,便能把罪名隨隨便便擋開了,再說了,那曾晚晚的義父曾乘風可是如今朝廷的三品大員呢。”

    林四不服氣道:“三品大員又如何,我聽說高家的老主人以前可是連皇帝都讓三分的。”高伯苦笑著搖了搖頭,回想起高家近些年來的慘烈,在這個小忘年交麵前,終於咬牙切齒地說開了:“高家,曾經是多麽興旺發達的大家庭,老爺曾經是多麽德高望重。。。可從十年前開始,高家便禍事不斷,要是在十年前,高家怎容得下曾晚晚這樣惡毒的女人,可如今。。。”高伯未及說完,已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雙眼因使勁忍著要滾出的淚水而憋得通紅 。

    林四麵沉如鐵,有些納悶地問道:“高伯,高家怎麽會落敗到如此地步,您覺得,他們個個都真是罪有應得嗎?“

    高伯困惑地搖搖頭道:“我在高家待了二十餘年,對高家非常了解。老爺為人持重,高德大義,幾十年來掙下厚實的家業,京城裏說起老爺,誰不是豎起大拇指。老爺雖疼愛孩子們,但家教嚴謹,時時約束孩子們謹言慎行,低調從事,我是一個個看著他們長大的,個個孩子都家教良好,知書達理,但禍事還是一個個不斷臨門,最後就連老爺自己也入了大獄。。。“

    “高老爺當真是殺了人嗎?“林四似乎對高家的事頗感興趣,打算追根究底。經過幾個月的相處,高伯已知林四絕非歹人,也難得有這樣一個人可以掏心掏肺,於是便將自己從不外道的想法和盤托出:“不確定。但官府來傳了老爺去後,老爺就再也沒回來,我到獄中去探望過他幾次,他從來都不和我多說什麽,隻叫我照料好太太,千萬別叫人作踐了。時逢兩次大赦,又有郡王爺和馬公子那樣的當朝顯貴願意幫忙,可老爺就是不肯出來。眼見著他身體一天天垮了,我這把老骨頭也無能為力,前幾天還聽馬公子說起老爺在獄中自殺了。。。“

    “啊?“林四大驚失色,從凳子上跳起,幾乎掀翻手裏的茶碗。

    高伯有點疑惑,盯著林四的眼睛問道:“小林子,你之前認得我家老爺嗎?“

    林四趕緊重新坐下,正色道:“沒有,並不認識,隻是覺得這家人太淒慘了。那老爺子,他。。。“林四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迫切地望著高伯,期待高伯不要說出令他害怕的結果來。

    高伯繼續道:“還好郡王爺請了太醫前去治傷,又好言相勸,才阻止了老爺再次尋死的念頭。“

    林四悄悄籲了口氣,額上的冷汗都幾乎沁出來了。

    “那王爺是如何勸阻高老爺子再次尋死的?“緩了一會,林四又繼續問道。

    “郡王爺說,他找到了攸樂。。。“高伯停下來,因為他看到對麵林四的眼睛瞪得溜圓,似乎對這一消息驚詫萬分。”但那隻是郡王爺編的一個謊話,讓老爺有繼續活下去的盼頭。。。“

    “哦。”林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中滿是憂慮。

    “我聽說,這曾家是高家的世交,如今,高家家道中落,曾家是不是也想過要幫一把啊?”

    “哼,幫?”高伯嗤之以鼻,“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那是為何呢?”林四對於此事頗有些好奇,“我到高家一段時間了,也發現曾老爺和曾公子曾經多次前來探望老夫人,我還以為他們是在極力幫助高家呢。”

    “誰知道這父子二人到底包藏了什麽禍心!”高伯憤恨道。

    兩人聊了很長時間,高伯好久不曾如此剖心剖腹地對人說起高家的事,對這個新認識不久的小夥子林四,他有種天生的親近感。直到有人敲門詢事,二人方才罷了話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