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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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白駒過隙,算算時間,八月已然過半,離新學年開學越來越近。
在安式微臨走前一天,拜別蘇奶奶的時候,蘇奶奶卻拉著她說了許久的體己話,自然是在支開了蘇歐的前提下。
蘇奶奶緊緊地握著安式微的手,歎氣,無奈的眼神劃開溫柔的堅冰,“小微,你要是覺得為難的話,奶奶也不會怪你的。”
安式微怔忡,想了想,爾後點點頭,認真的模樣,舒緩的語氣,“奶奶,不為難的,您放心吧。”
蘇奶奶的眉驟然舒展開來,心裏的石頭落定,靜靜端凝著女孩兒,眼角泛起淺顯的微光,溫和開口“那我們拉鉤。”
安式微看著老人伸出的小指,孩子氣的模樣,忽而間的稚氣可愛,都說老人越活越小,年紀越大,越像小孩子,這說法倒也不假。
“好。”安式微笑,小拇指輕輕勾住老人的指,大拇指交疊在一起,算是約定達成一致了。
蘇奶奶摩挲著安式微的臉頰,目光慈藹,“明天奶奶就不去送你了,奶奶知道,你還會回來的。”
“嗯。”安式微笑,攬著蘇奶奶的腰,埋在她的懷裏,嗅到淡淡的溫柔清香,驀地鼻子酸澀起來,大抵是不舍了。
蘇歐回到家時,轉眸看見安式微正支肘撐著下巴瞧老人繡鞋墊,老花鏡架在老人鼻梁中間,眯著眼耐心教她怎樣起針壓線。
安式微餘光瞥見他,抬眼問“你什麽時候回z市?”
蘇歐伸了個懶腰,並沒看她,“還有十幾天才開學,再晚些走。”
安式微本來還想說些什麽,斜眼瞄了一眼蘇奶奶,凝滯了許久,弱弱轉了話題,“你不打算去接你姥爺嗎?”
語罷才猛地發現自己心裏不假思索的話語竟下意識脫口而出。
蘇歐頓了嗓音,明亮的眸色似乎漫開霧,淡淡開口“有人送他回來的。”
蘇奶奶輕咳了一聲,像是不經意,卻帶了隱隱刻意。
安式微有些心驚,頓時心領神會,哦了一聲,低下頭幫蘇奶奶穿針線。
庭院裏驀地安靜下來,蘇奶奶拉線的聲音奇異地清晰傳開。
片刻後,蘇歐不自在地覷了安式微一眼,輕聲開口“安式微,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安式微抬頭,緩和了神色,“什麽?”
二樓,那道緊鎖的房間,幽靜深遠。
安式微第一次進去的時候,是替蘇奶奶上樓送特需食物。
房間裏,一位老人躺坐在床上,瘦削的身體,皮膚皺巴巴的,眼窩凹陷,空洞的雙目,偏頭望著窗外的某一處,無聲無息,這一幕似乎是靜止的姿態。
蘇歐接過食物後,讓她下樓去。
老人忽而轉頭,目光停滯在安式微臉上,無力地說了一句“常心,苦了你了。”
說完又緩緩移開目光,繼續望著窗外的某一處,安安靜靜。
蘇歐盯著她,麵上波瀾不驚,眸裏有了微微弱弱的睦色。
老人依舊乖覺地躺坐在床上,交疊著雙手,麵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呆滯,隻靜靜望著窗外,不吵不鬧。
安式微其實也不清楚阿爾茲海默症有什麽病症,蘇歐跟她解釋,就是大家所說的老人癡呆,加上腦部疾病並發,現在癱瘓在床,一切都得靠別人幫忙才能做。
蘇歐輕輕走到老人的麵前,微笑著,問“爺爺,你又在看什麽呢?”
那語氣,著實像極了哄小孩子。
老人緩緩扭頭,眼睛有了片刻的聚焦,對著安式微說“常心,你回來啦。”
安式微看了一眼蘇歐,蘇歐點頭,安式微順著老人的話,微微彎唇“我回來了。”
老人微張著嘴,眼神渙散,喃喃“孩子,苦了你了。”
蘇歐站起身來,臉上帶了淺顯的微笑,“你知道嗎?我爺爺其實是個胖子的。”
安式微驚詫,老人消瘦的身軀,皮膚無力地貼在骨頭上,怎看得出曾經的模樣。
蘇歐望著老人,眼中始終帶著滿而未溢的寵溺,“他已經開始忘記吃飯的動作,一口米飯必須咀嚼幾分鍾,喂下一口飯的時候,方才吞下去。現在倒像一個學吃飯的孩子。”
安式微難以想象,這是蘇奶奶每天要做的事情,兒女怕她勞累,說請人來照顧,都被她一一拒絕。
“他現在多乖呀,年輕的時候敢燒老娘頭發,老娘蓄了多久你知道嗎?如今還不是折老娘手上,看老娘怎麽收拾他,誰也不準插手。”
蘇奶奶打電話時叉著腰,可神氣了,掛斷後,狠狠捏了丈夫的臉頰,苦笑“你竟然敢把我忘了,你這天sha的,說好的要照顧我一輩子呢。”
“我又蓄好了長發,你再看看我。”
蘇歐鼻子有些發酸,握緊爺爺的如枯樹枝一般的手,“他現在已經把奶奶忘記了,還有其他的親人,在他眼裏就是一個個陌生人。”隨即低眸,語氣平靜,補充一句“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忘記了什麽。”
安式微心中沉思,這世界上最終極的絕望大抵是遺忘,所有的美好與悲傷,人生一切的斑駁色彩通通變成灰白,待化羽歸塵後,一碗孟婆湯,將今生的自己也一並忘了。
安式微疑惑,“那蘇爺爺說的那個常心是誰呀?”
蘇歐抬眸,凝睇著老人,回答得簡潔,“是我媽。”
爾後又有些不自然地開口說“爺爺覺得蘇家對不起我媽,就算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他還是記著這件事,如同刀子刻在心裏一般。”
安式微僵直了身體,默不作聲,有些羞愧,自己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眼前的少年。
蘇歐扭頭,眉眼裏帶了倦意,漫不經心地問“安式微,如果有一天你得了這個病,不記得你的愛人了,你會不會絕望?”
安式微抿了唇,細細想來,隨心說“這樣嗎?不過這樣也挺好的啊。”
蘇歐微皺眉頭,問“為什麽?”
安式微彎了唇淺笑,背著手,“我接受不了他全然忘了我,不過換做是我完全忘了他,我相信他會讓我重新愛上他。”
然後,那少年抿著唇笑,霧色散開,又是清澈的眸,打趣道“萬一他趁機把你甩了,看你到時候找誰哭。”
安式微切了一聲,用食指撓撓下巴,沒好氣說“他要真是薄情寡義的男人,那索性忘得幹淨了,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奈何天從不遂人願,那一年,她的丈夫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她哭紅了眼,緊緊握著他布滿皺紋的手,手背上青筋突暴,更顯得枯瘦了。
那人微笑著,回握住她的手,氣息微弱,說“微,你放心,我會重新愛上你的。”
安式微呼哧著鼻子,搖頭,“我不信,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追上你的。”
那人輕輕彈了她的額頭,笑得明媚,“傻瓜,是我先喜歡你的,我一直沒告訴你。”
安式微撇著唇,問“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讓我想想……
是你在我麵前毫無形象喝水的時候?
是你哼那首不屬於那個年代歌曲的時候?
是你明朗笑容照進我心裏的時候?
……
安式微回到z市的時候,唐甜眼淚汪汪伸長脖子守在出口處接機,錯了,接車。
“微微,微微,我好想你呀。”唐甜抱著安式微原地轉圈。
安式微有些頭暈,眼冒金星,笑嗬嗬“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你就這麽想我嗎?”
唐甜猛點頭,眨著杏眼,環著安式微的脖子,撒嬌的語氣,“我們可是有一個月零五天沒見麵了。”
安式微摟著小媳婦兒,裝作浪蕩公子,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姑娘生得如此好看,僅一眼,教小生日日思念,寢食難安啊……”
唐甜抿唇偷笑,突然想起什麽,訕訕道“我買了一聽罐裝啤酒,偷偷藏在床底下,你要喝嗎?”
安式微捏了捏她軟軟的臉蛋兒,感人肺腑的神情,“天啦,你真是我的寶呀。”
繼續捏,真舒服。
安式微有了主意,鬆了手,“這樣吧,我先回家一趟,把行李放好了,叫上楚翕,我們去吃大排檔。”
唐甜笑眯了眼,乖巧地點頭“好。”
再見楚翕時,他的頭發長了許多,前額的發垂落,幾乎擋了半隻眼,微翹的黑發將後頸遮了大半,還好人生得好看,不至於邋遢,倒有種藝術家的感覺。
吃飯時,安式微瞧不見他的眼睛,實在受不了,用發圈把他前額的黑發紮了起來,留了幾縷修飾額頭,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安式微歪頭,吞了食物,認真地說道“楚翕,咱吃完了去理發店剪頭發成不?”
楚翕動作一滯,旋即扔了筷子,有些憤憤不平,“一定要剪嗎?”
“當然了,教導主任要是看到了,沒準兒親自給你剪呢。”安式微詫異,他頭發的長度再不出半月就趕上她了,男生留這樣的頭發,擱學校的規章製度是絕對不允許的,加上教導主任的脾性,還會拉到舞台中央示眾,做反麵教材。
楚翕垂眸,語氣不鹹不淡,“我挺想留長發。”
這倒讓安式微覺得他一定是搖滾樂聽多了,叛逆期的少年耳濡目染,看那些藝術家們表演的時候,隨著歌曲的節奏樂感甩動著自己飄逸的長發,也許這樣就是他們追求高傲不可一世的靡麗張狂。
年輕人嘛,現在正是叛逆期,是她這種大姐不能理解的……
咳咳咳,叫誰大姐呢!
安式微正色,“咱還是以後留吧,理解一下學校,以後有的是機會叛逆。”
楚翕這會兒聽不進去,橫眼拍桌子,很是理直氣壯,“不是說公民有自由權嗎?我怎麽沒看出來有!”
安式微笑了,坦誠地說“難道咱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現在還不夠自由嗎?差不多得了,怎麽還較真兒起來。不過說實話,你留長發還挺好看的。”
楚翕眸裏驀地泛起微光,興奮了,聲調高了幾度,“真的?”
安式微轉眼問唐甜“小t,你說是不是?”
唐甜一個勁兒搖頭,否定,“我還是喜歡短發的楚翕哥。”
安式微嘴角抽搐,感歎,“小孩子不懂欣賞,你楚翕哥可是走在了時尚的前沿。”
楚翕笑得天真無邪,重新拿起筷子繼續吃東西。
安式微笑眯了黑亮的眼,拍了楚翕的肩膀,“待會還是去剪了吧。”
唐甜堅定地點頭,附和“要剪!”
“……”一個翻出天際的白眼。
半晌後,楚翕突然湊過來,黑壓壓的腦殼,笑得狡黠,“微微,怎麽辦?我更喜歡你了。”
安式微下意識往後躲,手臂交叉,一本正經說“打住啊,我早有家室。”
楚翕笑開了,坐直了身體,“哈哈哈,我不是那個意思。”
安式微瞪了他一眼,“那就好。”
楚翕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兒,心裏突生絲絲溫暖,如久旱逢甘霖的種子,有了生的渴望,有了活的希冀。
“你這個樣子我說了多少次了,趕緊去理發店剪了。”楚翕母親每天見他必嘮叨個沒完。
“男生為什麽就不能留長發!”楚翕不著痕跡握緊了拳,麵上仍是平靜無波。
“男生當然不能留了,不男不女的!”楚翕母親銳利的眼神落在他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責備情緒。
楚翕不信,亦是不聽。
少年的叛逆,就是如此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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