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繁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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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動節假期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隨著繁花落下,衝刷了整座城市,洗盡汙塵,帶著清新氣息迎接新的一月。爾後的幾天,日光無差別放送開始,漸漸上了癮。

    白晝時,暑氣蒸騰,撲麵襲人,有些人甚至早早地穿上了清涼的夏裝,待夜幕低垂時,尚有涼意彌漫,卷著樹枝的孤寂,一天之內上演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氣。

    窗前,月上枝頭,窗台上有斑駁的樹影,以輕盈的姿態堪堪而行。

    安式微緩緩睜開眼,不間斷地眨著眼睛,在現實和夢境之間掙紮。忽然麵前沒有關好的窗戶“啪”地一聲,被風吹得合上了,也把她從虛乎的意識裏拽了回來。

    她緩緩直起身來,用指背摩挲著麵頰,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時鍾,十點一刻,她又在看書的時候睡了一覺,有些歉然。

    安式微搖搖晃晃地開門走出去,客廳早已熄了燈,一片沉寂。他們家的作息很有規律,沒什麽特殊重大事件的情況下,雷打不動的習慣到點吃飯,準時睡覺,沒有其他的娛樂項目,所以連帶著安式微也養成了習慣。

    這一次,她在不斷打破,不斷創新,似乎成了另一個習慣。

    當她洗完澡,吹了半幹的頭發回到臥室的時候,手機鈴聲在唱完最後一句歌詞後偃旗息鼓,這個點是誰?她想。

    她慢吞吞地拿起手機的時候,被無視了很多次的鈴聲又卷土重來,氣勢洶洶地怒吼著,她不緊不慢地按了接聽鍵,懶懶地開口“幹什麽呢,這麽晚了?”

    對方相當飄忽的嗓音,有氣無力地罵道“你是傻子嗎你?還是腦袋缺根筋?”

    安式微一愣,“你喝酒啦?”

    片刻後一聲暗啞的聲音,“我沒醉,我清醒著呢。”

    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對方氣息不穩,聽得讓人跟著低喘起來,她微微歎氣,問道;“你是不是打錯了?”

    她換了一身衣服出門,趕到樓下的時候,蘇歐正靠在椅子背上,手撐著一側扶手,頭快垂出椅背,兩條長腿隨意交疊著,緊閉了雙目,麵上沒有一絲緋紅,又不太像是醉酒的樣子。

    安式微四下打量了一下,沒有發現其他人,懷疑他是不是方向感不太好,張黽勉家同她家明明隔了兩條巷子。

    “要不要我幫你給學姐打電話,叫她過來?”安式微背著手,試探問道。

    蘇歐倏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一把將眼前的人攥入懷抱。

    安式微被突如其來的拉扯嚇得打了一個寒顫,瞪圓了眼睛,反應過來後想要掙脫束縛,卻被他抱得更緊了。

    她能感覺到頸間對方急促的呼吸聲,帶著絲絲縷縷的酒氣和溫熱,驀地渾身一僵,血液直衝向頭頂,呼吸也莫名其妙地跟上他的節奏。

    他的力氣很大,安式微擰不過他,索性放棄了,任由他抱個滿懷,支支吾吾了半天,說道“蘇歐,我……我……”

    蘇歐把頭埋在她的發間,聞著她的發香,輕聲開了口,“你來了。”

    安式微知曉他定是認錯了人,前些天她看到張黽勉找過蘇歐,還不止一次,楚翕裝作不經意進出教室聽了幾個關鍵字,什麽複合呀,什麽後悔呀,什麽假意呀……

    “蘇歐,我是安式微,不是張黽勉。”安式微皺著眉,大聲地提醒他。

    蘇歐心中煩躁,隻是緊緊地執拗地抱著,稀釋心底所有的苦悶與痛失,時間能停留在此刻該有多好。

    “喂,楚翕,你現在在家嗎?蘇歐喝醉了,我扛不動他,也不知道發什麽瘋,找不到張黽勉來找我撒氣,真丟臉!”最後三個字對著癱坐在椅子上傻笑的人重點強調。

    “啊……那怎麽辦?要不我就把他扔這兒算了,反正他也不清醒。”她偷笑著策劃如何處置一個酒鬼。

    “我剛剛打電話了,他家裏沒人,方姥爺去了c市,什麽!我家?”安式微扭頭看他,發現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不住地揉著眉心,前一分鍾還吵鬧著要喝酒,這會兒安靜地像是一個乖寶寶。

    “可我爸媽在家,我怎麽解釋?”安式微下意識地撓了撓太陽穴。

    突然肩膀向下一沉,蘇歐的頭很踏實地砸在她的肩上,不安分地摩擦著她的頸,嘴裏碎碎念著“頭疼”。

    “頭疼?活該,誰叫你喝那麽多酒的!”她用手掌把他的腦袋移開,沒過幾秒,那家夥像牛皮一樣重新貼上來。

    “好吧,楚翕,我帶他去我家算了,先掛了啊。”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魔音入耳,無限循環。

    安式微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偷偷拿手機拍下他今晚的醉態,剛按下快門,就被抓住了手腕。

    蘇歐微眯著眼,帶著濃濃的鼻音問道“你幹什麽?”

    安式微心虛地笑笑,“沒什麽,你不是要喝水嗎?我帶你去喝。”

    蘇歐迷蒙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機上,一伸手便搶了過去,飛快地輸了密碼,屏幕上顯示了他歪頭撒嬌的憨態,他未語先笑,“我們還沒有單獨合過影,來,拍一張!”

    安式微突然覺得自己理會醉漢是件愚蠢至極的事情,十分後悔接他的騷擾電話,要麽一覺睡到天亮,要麽手機關機,世界清淨。

    “你怎麽這麽醜呢?你怎麽這麽笨呢?你怎麽這麽傻呢?”他總是固執地盯著手機屏幕,重複著這三個問題。

    安式微暗罵,“你才醜!你才笨!你才傻!”

    上樓的時候蘇歐也不停地笑鬧,安式微連拖帶拽地把他弄到了家門口,連哄帶騙地忽悠進了客房,癱倒在床上,總算消停了。

    胡亞清睡得淺,聞聲打開了房門,發現客房的陌生男子,詫異地撐圓了眼睛,“微微,他是?”

    安式微正好倒了一杯水進來,“媽媽,他是蘇歐,我常跟你提起的,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喝醉了酒,家裏又沒人,我隻能帶回家了……”

    胡亞清看了一眼睡得死沉的少年,“你還是想想怎麽跟你爸爸解釋吧,他一向不喜歡學生喝酒的。”

    安式微猶豫了一會兒,“嗯,媽媽,你早點休息吧,我明天會跟爸爸好好解釋的。”

    胡亞清沒說話,轉眼又看了看嘴裏囈語的蘇歐,轉身回了房間,輕輕合上了門。

    有點兒傷腦筋,安易明一直以來奉行是哪個年齡段就做那個年齡段該做的事情,不能過度逾矩,不能背離原則。

    “都賴你,我明天肯定又要挨批評了。”安式微沒好氣地拍了他的手臂,把水放在床頭櫃上,關燈離去。

    清晨,蘇歐的生物鍾準時敲醒了他,緩緩睜開眼,“嘶……”迷迷糊糊間隻覺腦袋有一些沉重,伴著意識回籠,扯到了一根神經。

    視線逐漸清晰,目光所及是一盞陌生的圓形吸頂燈,側頭看到白色床頭櫃上靜靜擺放著他的手機和一杯白水。

    驚愕茫然的同時,艱難地坐了起來,伸長了胳膊去抓手機,懸在空中頓了一下轉而端起那杯水猛灌,解了幹澀喉嚨的燃眉之急。

    目光一掃,這個一個不大的房間,陳設簡單,除了自己躺著的床,一個床頭櫃和一個小衣櫃,再無其他多餘的東西。

    他遲疑地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衣服沒脫,看來昨晚是直接滾到床上,心頭緩慢地湧現出昨晚零零碎碎的畫麵,努力串聯起整個情節,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了客廳。

    剛一走到沙發的位置,就聽見“汪”的一聲,一隻橘色的從陽台吱溜一下移動到他的腳邊,用頭使勁兒蹭他的腿,熱情奔放地搖著尾巴。

    “是你啊。”蘇歐記起來這橘色的一團是誰家的寵物,蹲下身來摸它的頭,軟軟的毛發像棉花一樣,不由得多擼了幾下。

    “你醒啦!”

    這時,從陽台走進來一位氣質優雅的女子,眉眼微彎,溫和的笑容讓人沒有一絲緊張的感覺。

    蘇歐出於禮貌,向胡亞清點頭致意,“阿姨。”

    胡亞清關切地詢問,“頭還疼嗎?”

    蘇歐摸了摸後腦勺,對她微笑一下,“呃……沒事兒了。”

    胡亞清笑,“你先坐會兒,我去叫微微。”

    過了幾分鍾,安式微歪歪斜斜地走到客廳,黑發蓬鬆淩亂,邊走路邊打了一個飽滿的哈欠,耷拉著眼皮跟閉眼沒什麽區別,木然地坐到了沙發上,腳蹬了鞋,半躺了身體,換個地方繼續睡。

    蘇歐第一次見她起床的模樣,不禁感慨平日裏貪睡的樣子竟斯文多了,半晌後,笑著打招呼,“早啊。”

    “早啊。”安式微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三秒後,猛地反應過來,猶如醍醐澆在頭頂,徹底清醒過來,慌忙起身,拖鞋來不及穿就跑回了房間。

    蘇歐迷怔,大清早的以為見鬼了嗎?

    不多時,安式微換了身衣服重新回到了客廳,有些尷尬地看著蘇歐,不著邊際地說道,“你……你酒醒啦?”

    蘇歐和她對視了一眼,少見地臉色微微泛紅,試探問道“我昨天有沒有說什麽胡話?做什麽奇怪的事情?”

    安式微開玩笑地說“沒有啊,就是普通的發酒瘋而已,真的應該給你錄下來,讓你好好欣賞一下你的舞姿。”

    說話間,胡亞清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吩咐安式微去書房叫安易明吃飯,溫和地招呼蘇歐坐下。

    安式微挽著安易明出來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感歎今天是什麽日子,讓一向貪睡的女兒難得早起,轉眼看到了蘇歐。

    安易明微蹙了眉,問道“這位是?”

    安式微悄悄看了一眼安易明的臉色,答道“爸爸,他是蘇歐,是方姥爺的外孫。”

    蘇歐同樣禮貌地向他點頭,跟他打了招呼。

    氣氛忽而有些尷尬,安易明雖然知道方姥爺和老爺子的關係頗深,但還不知道兩家的孩子竟也熟絡,沉吟了半天,才找了些話頭緩和了氣氛。

    飯後,蘇歐尋了一個理由跟胡亞清辭行,可中國人一貫熱情好客,胡亞清好言挽留了許久,最終拗不過他,便答應了,讓一旁笑眯眯吃青棗看戲的安式微送客人。

    走到樓下的時候,沉默許久的蘇歐突然問道“安式微,你是把所有的感官都對我屏蔽了嗎?”

    安式微怔然,不知所雲,不明所以。

    蘇歐默默地看著她,心底的情緒壓不住,攥緊拳頭,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含蓄。

    視覺上你看不到我對你的特別,聽覺上你分不清我的話哪些是玩笑哪些是認真,嗅覺上你聞不到我身上是你喜歡的橘子味,味覺上你嚐不出我給你的甜,觸覺上你體會不到我麵對你時熾烈跳動的心髒。

    還有你的第六感,你引以為傲的第六感,為什麽感覺不到?

    。